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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国王

比约恩有些头疼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邋里邋遢的胡须配上一头剃成独辫的短发,像是被战马踏过的脸皮配上高大的不像话的身材,嚣张跋扈的姿势配上一双在血水里浸泡过的眼珠,真是一副诺曼人的好皮相!

在诺曼人的世界中,冰海诸国的主人一定是最骁勇之人,只有最无畏的领袖才有资格让骄傲的诺曼掠夺者们跪倒在他的脚下,才有资格坐上冰海上最庞大的龙头帆船。而如何证明自己是冰海上最骁勇的人哪?淳朴的诺曼人有自己的判断方式,带领大家抢到最多黄金、奴隶、食物的那一位,就绝对是冰海上最当之无愧的王!

而此刻在坐在比约恩对面的这一位,就绝对是这样“当之无愧”的王。

罗洛首领,比约恩的亲生叔叔,传奇掠夺者首领,冰海上的无冕之王。

罗洛.寒鸦,在诺曼人的世界观中绝对是传说当中的人物,如果说比约恩的名声更多的来自自己王国的富饶与自身实力的可怕,那么罗洛首领的名字却代表着类似声名狼藉一类的词汇。哪怕是在以劫掠为生的诺曼人中,这个高大的男人也是罕见的暴君,毕竟能在将劫掠视为天经地义的冰海上留下如此恶名,可想而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恶人。

而与恶名所匹配的,是罗洛首领仅此于比约恩的自身武力,以及麾下的那支冰海诸国中唯一的骑兵,诺曼底骑士。

冰海诸国没有任何骑兵部队,无论是马匹的养育还是骑兵训练,都需要一片广阔平坦的平原作为支撑,一般的诺曼人王国大多只是训养一些用于负重的驮马,哪怕是占据了相当大地盘的比约恩,也舍不得在本就拮据的耕地上开辟出训养战马的土地。

作为浮冰与海岛上的民族,骑兵对于贫困的诺曼人来说太过于奢侈了!

诺曼人没有骑兵,这本是一条铁律,但铁律总有打破的时候,而打破他的人就是罗洛.寒鸦。

诺曼底,在诺曼人的语言中代表诺曼人的地狱,是一处广阔平坦的火山海岛,与寒冬冽骨的冰海群岛不同,这处因为地下流动的熔岩而变的四季如春的海岛简直就是冰海之上的天堂!但可惜的是有其他的生物先行诺曼人一步抵达了哪里。

十眼巨人-海列,这个栖息在火山岩洞中的生物才是诺曼底真正的主人,就是因为这样一个传说中可以在巨龙追杀下逃脱的存在占据了海岛,诺曼人的地狱这个外号才显得名副其实。

这头曾经在冰海上猎食诺曼人船只的怪物被视作为天灾一类的东西,起码在罗洛首领杀死它之前是这样的,当海列那颗拥有十颗眼球的大脑袋挂上罗洛首领的龙头长船时,诺曼底海岛彻底成为了罗洛.寒鸦的领地。

因为熔岩的流动,诺曼底海岛不适合耕作,但马野粟、扬麦草等卑微的植物却可以坚强的活着,在数年的精心挑选马匹,购置战甲,训练骑术的过程后,冰海上终于出现了第一支骑兵部队。

也是唯一的一支,比约恩默默的想着。

罗洛仔细的的打量着自己数年未见的侄儿,眼中所流露出的不太像是亲情之类的美好词汇,但却也毫无恶意,只是平静的看着。

今天的话题是个相当沉重的选择,比约恩所建立的庞大军队已经等待的太久了,数以万记的诺曼军队就这样堵在这里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按照冰海上的潜规则,击破了北大陆封锁线的比约恩有权力第一个前往北大陆掠夺,其余的王国皆要谦卑的第二个踏入,以示对比约恩的敬畏。

但比约恩却没有任何行动,一向以精打细算而出名的他没有带着浩浩荡荡的劫掠者前往北大陆的任何一个港口,也没有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回到寒鸦群岛,数万的诺曼人这些天一直呆在中冰牙堡垒处,也幸好北大陆的各个国家为坚固堡垒留存下了不少物资,否则比约恩的军队早已陷入了饥荒当中。

一向离群索居的罗洛首领第一次带着很多国王的意志来到这里,无数的诺曼人希望问问这位骄傲的冰海寒鸦,为什么还蜗居在这处要塞之内,而不是将诺曼人的战旗插在那些金银遍地的港口上,北港、白露、莱顿港……这些名字在曾经的诺曼人眼中代表的就是财富。

比约恩苦涩的笑了笑,心想大概那些远道而来的军阀们也大概是这个疑问吧。

“在笑什么?我的侄儿。”罗洛看到了比约恩嘴角流露出的笑意。

“在笑那些蠢货居然将叔叔你找来为我施压,为了将伟大的罗洛首领从我们诺曼人的地狱中叫醒,那些家伙付出了多少东西?看起来他们有点心急了。”比约恩不屑的嘲讽着。

罗洛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没要多少东西,我也对当一个蹩脚的说客毫无兴趣,我也知道你的性格,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这次来主要有两件事,打算来看看我可爱的侄儿,顺便去往莱顿港干一票大的,当然,如果你肯加入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比约恩叹了口气,“还不是一个蹩脚的说客啊。”

“蹩脚算不上,只是真实的想法而已,太多的人好奇你的军队在这里磨磨蹭蹭些什么,我也不例外。南北大陆的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如果不趁现在捞取一笔的话,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比约恩摇了摇头,拒绝道:“哪怕是现在依旧相当困难,自从劳伦斯将我们隔绝在了文明的边缘之后,我们开始变得鼠目寸光了起来。如果你现在打算趁着南北大战期间爬上北大陆的海岸,那么等待我们的就是一座座咬碎牙也啃不动的城堡,最多劫掠几座港口和渔村,我们就必须要面对回援的北大陆军团。实力悬殊实在是过于大了。”

“那你为什么要孤注一掷的拿下这座封锁了我们诺曼人怎么多年的堡垒?”罗洛问,“为了好玩?还是为了耀武扬威?”

“和南大陆那边做一些“小生意”,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拿下这座号称冰海不陷城的要塞,至于后面该干什么,恐怕要继续等我的合伙人说话了。”比约恩回答道。

罗洛皱眉,有些隐怒的问道:“死伤上千人,取下了冰海上最坚硬的大门!不趁着南北大战的时候前去劫掠一番?”

比约恩抬起头,直视自己的叔叔,鄙夷的笑了笑:“然后哪?北大陆会在一段时间的措手不及中遭受巨大的损失,数个港口积累多年的财富落在了我们手中,抢劫犯的背囊里肯定装满了金银,然后兴高采烈的回到自己的贼巢里,大肆庆贺。”

“砰!”

罗洛一拳砸在比约恩身前的木质餐桌上,打翻了数盘食物与酒水,略带愤怒的看着自己的侄儿。

“劫掠是诺曼人的耕作方式,我不介意你信仰一个外来神,但哪怕是你的父亲,也没有这个胆子嘲笑诺曼人的一生。”罗洛死死的看着比约恩,大吼着唱出诺曼人的一首古老诗谣:“斧头是我们的农具,长船是我们的车马,我们越过无穷的海沟,我们寻找一片又一片的田地,我们跨过成山的尸骸,我们砍下一颗又一颗的脑袋!”

不知为何,宴会厅中,数十名与会者停下来狼吞虎咽的动作,大家出奇一致的开始了高声的歌唱,独属于诺曼人洪亮的声调此起彼伏,像波浪一样在宴会厅内翻滚。

利斧为锄,长船作马,天空与大海之间,到处都是诺曼人的农场,这就是诺曼人辛劳的一生。

比约恩面无表情的擦去身上的污渍,然后叫人将食物撤了下去。

“我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并不厌恶杀戮,但我只想好心的提醒叔叔,当北大陆彻底从阵痛中恢复过来时,会发生什么?”比约恩低声的叹息道:“大到无法想象的军舰会分别从南北两地出发,南方应该是卡佩王国的舰队,北方大概会是北高卢的舰队。这些国家的海军沿着冰海航线扫荡我们的聚居地,一个一个的扫荡过去,烧毁村镇、杀死老弱,其他位于冰海深处的王国大概会因为地势险要逃过一劫,但我好奇,离北大陆如此近的诺曼底海岛如何应对?”

罗洛刚刚打算反驳,而后又被比约恩更加激烈的话语堵了回去。

“我不想和您解释什么,也不想反驳什么,回去告诉那些冰海诸王,我放弃了我的“战利品”,只要他们想,随时可以先我一步去往北大陆劫掠,但我希望他们的脑袋最后不会被北方人挂在复仇铜柱上!”比约恩指了指宴会厅的大门,说道:“叔叔,也许你从来没有理解过我和父亲,但主教会了我善待自己的家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为难那些冰海上的诸王,所以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厅早已空无一人,到处都是零乱的杂物与杯碟,诺曼人的宴会一向是这个样子,以烤制的肉食与冬麦酒开始,以如同被洗劫过后的宴会场地结束,中间可能还包括了斗殴、拼酒、歌舞、流血等插曲。

比约恩就这样孤独的坐在大厅的主位上,像孤高的王者一样,但眼中那种被逼到绝路上的疯狂,以及悲愤到了极致的情绪,这些悲伤没有因为地位的崇高而得到缓解。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比约恩的身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又损失了一个盟友?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墓碑叹息的说。

比约恩有些疲惫的将脸庞埋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用手臂支撑起自己的脑袋,有气无力的答道:“不想去数了,我的敌人会为我记住的。”

“为什么不答应你叔叔的条件哪?”

比约恩轻声道:“可以,但没必要,我在南北大陆接近十年的学习生活中了解到很多的事情,劫掠这种事情或许可以成为困苦中的救命稻草,但却无法成为一个国家建立的基石,当然我指的不是冰海上这些部落,而是类似卡佩、紫罗兰、金雀花之类的真正意义上的王国。劫掠或许可以带来一时的畸形繁荣,但繁荣背后所隐含的后遗症却是一剂毒药。”

比约恩抬起头,看向墓碑,沉重的说道:“如果冰海诸国是一个农业、工业、商业都相当完备的人口大国,靠着发动战争,适度的劫掠财富、人口、土地或许可以在长时间里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农业工业商业的需求者不断的推动战争,而战争中获利的人会将财富反哺回工商业,但可惜我们不是这样的幸运儿。”

“那你觉得你们是什么?”墓碑问道。

“我有一位博学的老师,在和他的学习过程中我渐渐从迷雾之中看出了冰海诸国的本质,一群穷困潦倒的强盗组成的贼巢,或许这个说法不是很好听,但我却觉得相当的真实。”比约恩缓缓的说着,语气愈加的低沉。

“贼巢?”

“对于本就穷困潦倒的诺曼人来说,劫掠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毕竟你又穷又饿,但手里却握着战斧。但对于处于文明末端的冰海王国来说,却离文明的距离越来越远。一个长时间内的不良循环就形成了,恶劣的环境让农夫的收益降低,于是他拿上了战斧,登上了长船,抢劫后来的收益远比苦苦耕作自己脚下的冻土来的多,于是越来越多农业技艺被抛弃,越来越多的土地变得难以种植,食物越来越少,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避免饿死就提起战斧前往北大陆“耕作”!这样的恶性循环持续百年之后,一个空有武力却畸形无比的联合军事体系形成了,它的名字叫做冰海诸国!”比约恩苦笑着,仿佛是在嘲笑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矛盾。

“我在南大陆的时候阅读过一本历史书籍,编写者是我的老师持书人,书名叫《三顶金色的帐篷》,内容很有意思,深入浅出的讲解了金帐篷王朝三大民族之间的关系与历史演变。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简洁明了的讲解了曾经金帐篷王朝最骁勇善战的鞑靼人是如何被匈牙加人挤下了王座。答案很简单,鞑靼人的王国是建立在马鞍与弓箭上的国度,他们驱赶过吉普赛人,掠夺过高卢人,奴役过保尔加人,他们认为只要维持着武力上的强大,不劳而获的日子就会永运继续下去。

“但另一只游牧民族,匈牙加人不这样想,作为鞑靼人的邻居,他们从战马上走下,学习耕作、制度、铸造、建筑、甚至文字,艺术、信仰,并在金帐篷王朝内开辟农场,修建城市,逐渐完成了游牧向定居的方向的转变。

“从漫长的历史中来看,那位第一个带领部落完成这种转变的酋长毫无疑问是匈牙加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精耕细作式的农业模式可以比游牧养活更多的人口,优秀的铸造工艺可以带来更多丰富的铁质器具,城堡与城市可以保护自己不被那位野蛮的邻居打扰,而文字、信仰、艺术可以让匈牙加人在北大陆获得更多的朋友!”

扎根金帐篷王朝的第一个百年里,匈牙加人还不得不面对鞑靼人的袭扰,不得不处理自己内部因为改革而涌现出的矛盾。可是从第二百年开始,完成了部落到王国转变的匈牙加人愈加强盛。鞑靼人叫嚣着自己是马背上战无不胜的屠夫,但人口是它四点五倍,生铁产量是它十四点一倍,每年生产小麦达到千万磅,商税收入达到九万金币的匈牙加人在威斯巴克堡战役里给了它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前期靠着悍勇的骑兵夺取些许优势的鞑靼人最后还是被匈牙加人丰富的战争资源给挤垮了!”

比约恩捏紧了扶手,一字一顿的说道:“佩斯.布达,那位杀死自己三个叛乱的兄弟,用马鞭亲手勒死自己的长子的凶恶酋长,是否想到自己的后代子孙终于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立起了金色的帐篷?”

“书中有一段我的老师为这位酋长写下的话语,在十一个迁徙到金帐篷王朝的牧马人中,他是唯一一位苦耕者,也是唯一一位先行者!”

比约恩从身旁拿起一杯酒水,高高的举起,“敬这位先行者!”

墓碑好看的双眼似乎流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低声说道:“他是你的榜样?”

“他是我必须要超越的目标!”一口饮尽后,比约恩说道。

一杯饮尽又是一杯。

*************

墓碑将醉倒的比约恩抗起,送到了卧室门口,而比约恩的老师尼尔森就站在门口。

看了一眼醉倒在女人怀中的学生,尼尔森没有怒气,只是淡淡的说道:“和罗洛大人没有谈拢?”

墓碑点了点头,看起来这位刚刚从寒鸦岛远道而来的老伯爵已经知道了目前的状况。

一直在处理寒鸦岛上繁杂琐碎的事务,而愈显老态的尼尔森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说了句“可惜了”,便过来搀扶比约恩,送到了卧室内。

墓碑看着像是在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的尼尔森,轻声的发问道:“比约恩……和他的叔叔关系其实不错吧。”

“看出来了?”轻轻将醉倒的比约恩扶上床后,尼尔森反问道。

墓碑看了一眼昏睡在床,满身酒气的比约恩,皱眉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根本是从来不会去碰烈酒的人,居然今天一股脑的喝了这么多,又能骗的过谁哪?失去一个盟友对一直以来孤身前行的比约恩算不上什么大事情,但和自己的叔叔撕破脸皮,对于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依托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尼尔森坐在了一处木椅上,似乎也有些感伤,“老国王,也就是比约恩父亲的那一代起,寒鸦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其实就一直不错,虽然罗洛大人一直看不惯老国王和比约恩对于外神的信奉,但也理解他们的苦衷。当初老国王死后,最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其实就是罗洛大人,毕竟刚刚从南大陆归来的比约恩在王国内部没有什么根基,但罗洛大人最后还是决定出走他方,也算是遵从了自己兄长的遗嘱。”

尼尔森叹息道:“冰海上很多人以为这对叔侄之间矛盾重重,亲情淡薄。毕竟当初比约恩驱逐罗洛大人的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但谁又猜的到,当初杀死十眼巨人海列的那一场战役,就是比约恩舍命扛着海列的战斧,为罗洛大人的致命一击找到机会。”

墓碑愣了一下,看起来今天比约恩还真是应该好好醉上一场啊。

尼尔森没有久留,叮嘱了墓碑几句后便离开了,空旷的房间内就剩下了比约恩与墓碑二人。

墓碑双手支撑着额头,静静的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她的寿命并不长久,所以每一天闲暇时都会这样平静的回忆这一段短暂人生的点滴。

“一个人改变一个民族,何等艰难,诸神时代的神灵都难以完成的事情你居然想以凡人之力去完成,做得到吗?匈牙加人的脚下起码还有一块脚踏实地的土地,你的脚下有什么?浮冰?群岛?海水?你欣赏的那位先行者在众叛亲离中被小儿子毒死在了家族宴会上,而后尸骨被丢弃在荒野之上,这就是他为改革所付出的代价。比约恩,你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墓碑坐在比约恩的身旁,自言自语。

昏睡中的比约恩翻了个身。

“但我还是希望你去做,不为了什么,只是我希望看看这个时代里最坚韧的那一批人的奋斗。”墓碑摸了摸比约恩有些发烫的额头,笑了。

昏睡中的比约恩开始微微打起了鼾声。

墓碑摇了摇头,“到头来还是个可怜人啊。”

***************

历经数月的战事之后,南北大陆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达成了和议,快的让人觉得之前所发生的战事不过是一场举棋不定的游戏。但现实却是,南北双方各自伤亡人数达到十万以上。南北大陆的交界地区,东起伊斯大山脉,西至布达蒙大草原,广阔万里的土地上出现了三处战场,无数的士兵将血液涂抹在这片地图之上。

而现在,战火终于要熄灭了。

签署和平协议的地点被定在了位于南北对峙前线的汉丁堡,一个很荒诞且讽刺的地方,这里是让位于事业顶峰的劳伦斯折戟之地,这里也是教廷为劳伦斯封圣加冕典礼的现场,这里曾经签订过《南北教务协定》《本笃一世赦令》等南北条约。如今,新的条约细节已经厘定完成,就等待着南北两方的代表在诺普克大教堂的签下各自的名字。

汉丁堡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建立的时间已经难以考据,只能从部分残破的羊皮古卷以及部分留存下来的街道、建筑中推测是建立于古洛特伊帝国时期。洛特伊人标志性的石制道路八横八纵的切割着城市,椭圆形斗兽场与城市议会所分别立于城市的两个中心地段。

一辆算不上华贵的马车孤独的行驶在道路中间,之所以孤独,大概是因为这辆极其宽大却并没有任何华丽装饰的马车周围,整整百名重甲骑士分列为两队,护卫在马车的周围,驱赶着前来围观的路人。

与南大陆国家目前流行的军团骑士不同,这些重甲骑士们哪怕举着的是统一的旗帜,哪怕穿着的是代表卡佩王国纹章的罩袍,但却盔甲的样式、武器的搭配、衣角配搭的纹印却各不相同。这一些微小差别的背后,代表着他们是来自卡佩各个地区的骑士,作为北大陆封建制度的基石与卡佩军事力量的顶点,这些自备武器、盔甲、马匹的战士绝不是三流骑士小说中的蹩脚角色。

完全脱产的骑士训练、用大把大把银索尔堆积起来的优良防具与武器、传承百年之久的骑士家庭教育,这些因素堆砌起来时,骑士便成为了卡佩王国军队的中坚力量。

密不透风的护卫之中,马车安然的前行着,洛特伊人不愧有“筑路人”的美誉,上万枚磨平后的花岗岩建立起来的平道,让不少家乡城市依旧是烂泥路为主的北大陆骑士们艳羡不已。

马车上,作为这一次和议的主角之一,卡佩王国比斯特二世平静的阅读着一份刚刚由侍酒官传递上马车的一封密件。

片刻后,比斯特二世平静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原本习惯了处变不惊的老国王重重的叹了口气,而后神色略带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而在马车的另一端,比斯特二世的老师,有博学者之称的霍亨海姆看到了这一切,摇头叹息道:“既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就没有必要自己看,你的病症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何必又和自己过不去哪?”

一旁的侍酒官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些装在玻璃容器中的淡白色粉末,一瓶状金属器皿,一杯相当温度适宜的烈酒,几样造型独特的配药工具。然后,便开始熟练了的配药工作,动作迅速而娴熟,看起来已经相当熟悉各个步骤。

“算不上什么坏消息,只是我发觉越发的看不懂老灰狼了,当初我以为他只是打算做割据一方的独立公爵,我给了,毕竟不论是功勋还是人情,我都不想亏待他。后来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了解到,老灰狼打算彻底和卡佩划开界限,成立一个公国,我很生气,但不是因为他的权力熏心,只是单纯的对这个老朋友很失望,思前想后了一段时间,我最终还是给了,这也就是现在灰狼公国的由来,除了一纸封臣协定和一份附属国文件,灰狼公爵就已经和卡佩毫无关系了。”比斯特二世依旧用手支撑额头,但却咬着牙逞强道:“这都没什么,一个灰狼公国而已,我给的起!”

“一辈子为了感情活着,不累吗?”霍亨海姆问。

比斯特二世接过侍酒官递来的红色药液,轻轻的饮下了一口,片刻后,感觉到疼痛减轻的比斯特开口道:“老师不会懂,因为不甘心父亲死前的悲愤,所以我决心重振作卡佩的王权,因为心中还想着那位把我从熊熊燃烧的王宫中背出的骑士,所以我绝对不会背弃当初的君王誓言。”

“说到底,我问心无愧便是了。”比斯特饮尽药液,终于感觉到大脑的疼痛被压了下去。

感觉到疼痛彻底消失后,比斯特二世重新捡起那封密件,递给了对面的霍亨海姆。

密件来自卡佩宫廷,信上的消息只有一个,灰狼公爵回到了自己的公国。

不是什么坏消息,只是一封相当平常的报告,但是只要与那个史蒂夫家族的男人有关,那就必然会引起无数人的注意。

霍亨海姆没有发表对于信件的看法,只是有些怜悯的看着因为疼痛,体力虚脱,不得不闭目养神的比斯特二世。

这个孩子,小时候最大的理想不过想成为大陆上最光耀的剧曲家,稍稍长大后,希望成为如同当初北地持剑人一般的传奇猎魔人,当成为博学者-霍亨海姆的学生后,憧憬自己可以成为卡巴拉一样的人物。

但可惜生活不是剧曲,老国王郁郁而终在前,不明人物火烧王宫在后,霍亨海姆不知道当初灰狼公爵背着比斯特二世从宫殿内走出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他在隐居之地看到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相互搀扶,一人手持断剑,盔甲四裂,一人手持法杖,口鼻沁血,但两个少年就这样相互护持着走到这里。

霍亨海姆轻叹道:“世界就是一部宏大的叙事剧,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人物,也许那个名为“唯一之主”的剧曲家真的是个擅长于悲情戏的写作者,否则为何世上的事情总是让人求而不得。”

“老师什么时候也成为了一位这样的哲学爱好者了?”

霍亨海姆没有回答这个疑问,只是自顾自的略微思索,最后说道:“也许当初我答应雷蒙德,送你前往猎魔人就好了,对大家都好。”

比斯特拉开马车窗前的的一块幕布,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诺普克大教堂,苦笑道:“谁说不是哪?可惜晚了。”

霍亨海姆摇了摇头,“对你来说晚了,可对雷蒙德来说,时间、生死一类的事情,大概从没放在他的心上过。”

***************

对于第一次来到紫罗兰王国的首都的旅行者,最为震慑的景观不是一座座修建了百年历史的哥特大教堂,也不是环绕布雷斯特城一周的莱茵河支流,以及莱茵河上循环往复的立帆大船,对于所有第一次来到布雷斯特的旅行者而言,当他站在大议会的门前时,一定会惊讶于这座建筑群的规模之庞大,雕塑之精美,气魄之宏大,难怪曾经一位南下的诗人动情的写道:布雷斯特城内有七座列为圣堂的修道院与神学院,分别以七位天使的圣名命名,光辉闪耀于大陆之上,但唯有大议会的光辉可以压下所有天使之上!

曾经的洛特伊帝国横跨南北大陆,南起海外之地尼赫罗,北至崇山峻岭的高卢山脉,东方是沿着美索布达海岸线连绵的国土,往西是如今金雀花王朝的海外七岛。为了统治如此庞大的国度,洛特伊人的官僚机构更是达到臃肿的地步。自上而下,全国分别设立四个帝国行政区,由四位独裁官及四个元老院进行管理,而后依次是行政区内部设立的行省总督、市长、税务官吏、法务长等繁杂臃肿的官僚体系。极盛时期,整个洛特伊帝国登记在帝国锦册上的官僚人数到达了八万余人。

而如今的紫罗兰首都,名为布雷斯特的大城,在曾经的洛特伊帝国的全称是北方行政区首府,代表从紫罗兰北部到北高卢南部这一大片地区的政治中心。而如今名叫大议会的建筑群,在洛特伊人的时代,被称为北方大元老院,是统治了超过两千万人命运的权力机构。

作为南大陆著名的洛特伊式建筑群,大议会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巨型圆形议会场孤独的耸立,而是在作为核心的会场周围,建立起了著名的薇娜丝雕塑大道、被烧毁后又由紫罗兰王国重新修葺好的紫罗兰植物园、绘刻了十六石柱法的阿西庇大广场。

而现在,紫罗兰国都内大量的居民蜂拥而至,人群熙熙攘攘的围绕在大议会前的广场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衣着华丽的贵族老人,有装扮简单朴素的小市民,有身穿古朴教袍的年轻牧师,有珠光宝气却不得不小心翼翼与平民站在一起的大商人,在广场的外围处,越来越多行人与车马在向这里赶来。

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这个面对王国教廷诘难的时候,年轻的国王腓力决定在今天召开三级会议!

在紫罗兰的传统权力结构中,权力中枢的运行是由数个大贵族与国王所组成的御前枢密会上的协商进行的,而各个大贵族的身后,又各自代表了各方中小贵族的利益,各方势力在不到十人的御前枢密会上协商、谈判、斗争,构成了紫罗兰权力中枢的主要戏份。

在紫罗兰的谚语中,“大房子看戏,小房子跳舞。”其实背后有着更加深沉的暗喻,国策的宣读是在大议会这个伟岸的建筑中,旁听者会达到数以万计,但国策的商讨与确定的过程却是在凡纳塞王宫的一间密室之内,参与者一般只有数人。

但今天却有些许不同,来自凡纳塞王宫的命令在一天的时间里传遍了整个国都,年轻的国王腓力将在大议会召开名为三级会议的大型集会!教士、贵族、平民,今天不但踏入到大议会中,与国王同席而坐,甚至加入到对于国策的商讨中来!

大广场的最外围,数位品阶各不相同的教士簇拥着一位老人缓缓向大议会走来,老人衣着有些许寒酸,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黑色教派,脖颈上悬吊着一道青铜项链,再加上老人瘦弱且矮小的身材,怎么也不像可以让数名高阶教士小心翼翼陪同的角色。

站在人群的之外的空地中,老人平静的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许久后,面露悲色。

一旁的中年教士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师?”

老人闭目沉思了许久,略有惋惜的开口道:“孩子,回去传信给教皇冕下吧,这一次的交锋,也许是我们教廷失败了。”

中年教士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于是加重了语气问道:“老师,教廷方面可能不太会满意这个结果。”

老人没有理会中年教士的暗示,自顾自的说道:“虽然看不出那位年轻的国王打算干些什么,但有一件事情我应该没有猜错。面对这次来自教廷的诘问,小腓力大概是不打算再后退一步了。今天的三级会议之后,教廷与紫罗兰之间,大概在没有任何一丝回旋余地了,冕下的这一步棋,还是太着急了。”

老人举起干枯的手指,指了指那些三五成群的市民,仆人簇拥的贵族,穿戴华贵的商人,叹息道:“我虽然不知道教廷之后会有什么措施,或许是直接开除掉小腓力的教籍,就如同当年逼迫亨利皇帝一样。或许是煽动那些紫罗兰境内的神学家、修道院、虔诚的信徒们,就像当初挑动翡翠公国内战一样。但如果今天教廷真的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那么也许明天会是我们灰溜溜的从紫罗兰离开。”

中年教士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看着那些人群的神情,每个人都是期待、兴奋、热烈的神色,哪怕是一些以老成持重闻名的商人也兴高采烈的聚集在各自的圈子内,异常兴奋的讨论着今天的会议。

中年教士似乎有些惶恐了,但还是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但我们毕竟是大陆上唯一的信仰领袖,冕下也是大陆所有人的教父!”

老人沉痛叹息道:“这位睿智的国王既然将教士列为了三级会议的第一级,就说明紫罗兰王国依旧不会扯下天主孝子的遮羞布。只不过,以后的这片土地上的信仰领袖,不一定和教廷有关系了。”

包括中年教士在内的数位位高权重的主教们同时沉默了。

****************

大议会的内部,一间供曾经元老休憩的静室内,今天会议的主角之一,国王腓力平静等待着会议的开始,年轻的国王神色并没有一丝的急迫,甚至有趁着空隙的时间与自己的首相下一局黑白棋。

坐在年轻国王的对面,是一位像锱铢必较的商人更多过像位高权重的首相的矮胖中年人,不得不说,与年轻时期相貌出众且文采斐然的红衣首相比起来,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实在是过于的平凡无奇了,没有让各方贵族们刮目相看的杰出政绩、没有让市井小民人津津乐道的逸闻,没有让紫罗兰文学界为之倾倒的诗歌创作。国王陛下的印章,这是所有紫罗兰人对这位接替了红衣首相工作的老贵族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自从赫赫有名的红衣首相在新老国王的交替中被驱逐紫罗兰的政坛后,眼前这个有些肥胖的男人却在十年内牢牢的坐稳了首相的位置,身后没有教廷的支持,也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在日常打理这个蒸蒸日上的王国中,也是作为国王陛下的走狗。可不管外界是如何的非议这位才学浅薄的首相大人,来自紫罗兰北部一个小家族的巴尔扎克依旧在这十年里忠诚的执行着国王的意志,履行着国王印章的使命。而曾经号称紫罗兰国王之手的红衣首相大人,如今却不得不的隐居于教廷。

“还有一个沙漏的时间,会议就要开始了,做好成为天主逆子的准备了吗?”年轻的国王最后挪动了代表骑士的棋子,干净利落的吃掉了巴尔扎克的国王棋,结束了这一场棋局。

原本还在沉浸在棋局中的巴尔扎克冷不丁的听到年轻国王的声音,悻然的抬起头,叹息道:“是啊,今天之后,也许我们就会直接被教廷通告,革除我们的教籍。说不定连紫罗兰王国内部的一些修道院也会受到影响。说到底,毕竟教廷才是信仰的主导者,冕下也终归是天堂大门的看守人与掌握钥匙的人。另外,我其实不愿意怎么快就和教廷站到对立面。”

“我也不愿意,紫罗兰境内那些大大小小的修道院、神学院、隐修会都站到了教廷的一边,时间过于紧迫了,我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扶持出一个可以为我们发声的“教皇”,也没有办法用军队去把那些颇有声闻的教会人士丢到监狱中去,这一次三级议会的召开,不得不说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年轻的国王重新将棋子复归原位,示意首相趁着难得的闲暇再来一局。

巴尔扎克没有拒绝,这位首相难得的两大爱好便是俗语文学小说与黑白棋,尤其是在黑白棋上,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原本在我的想法中,与教廷彻底撕破脸皮大概会是二十年以后了,那个时候,我们起码已经扶持起了数个民间宗教团体,悄无声息的清洗掉教廷的那些支持者,培养起一到两位声名赫赫的教士,虽然肯定无法正面和教廷争锋,但起码不会是这样的被动挨打。”年轻的国王轻轻的捏着手中的一枚棋子,开始了第一步的棋局,“但伊斯大山脉的事情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紫罗兰王国的精锐部队出现在异端组织的大本营,教廷只要抓住机会在这上面作文章,那么我们就是真的百口莫辩。”

“这就是陛下突然召开三级会议的原因?”

年轻国王抬起头,目光投向天花板上,咬牙切齿道:“别无选择,殊死一搏!”

“借用参与到三级会议的这件事,聚拢底层民众的支持,结交接纳那些富有却没有话语权的大小商人,安抚拉拢一些中立派的贵族,扶持支持自己的民间宗教组织,平衡各个势力之间的矛盾与隔阂,而最终的目的……”

巴尔扎克神情庄重的看向自己的国王陛下,说道:“聚集全国上下一心的气势,干脆利落的和教廷赌一把大的,这就是陛下的想法吗?”

年轻的国王没有回答,只是用沉默作为默认。

巴尔扎克叹息道:“不愧是红衣首相的学生,但是陛下,如果这一次失败了……”

“我会亲自前往圣城,跪在教皇的脚下祈求宽恕,然后革除你的职务,送往某个修道院隐居,重新拉起一位亲近教廷的首相,然后慢慢的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巴尔扎克似乎是被年轻国王的坦率给震惊了,苦笑道:“您还真不愧是红衣主教的学生啊。”

年轻的国王淡然道:“这些年来,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我的老师了吧。”

腓力站起身,目光望向远方,沉声道:“该上场了。”

这一天注定是将载入紫罗兰史册的一天,年轻的国王腓力在大议会数万人的目光下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年轻的国王以朴素却不失锋锐的语言沉痛的斥责了教廷这些年来强加于紫罗兰的信仰税、批判了这些年来一些主教大肆占有田地的恶劣行为、讥讽了数位猥亵幼童,贿赂法务官员的教士,而后的几轮交锋中,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国王以华丽的辞藻、无可辩驳的逻辑与数位经学、神学博士开始了辩论,矛头直指教皇。但在后几轮的发言中,这位狐狸般狡猾的国王话锋一转,开始赞扬起来了国民的忠诚,点出了数位虔诚的教士,赞喻了几大紫罗兰王国的名门望族和一些声名远扬的大商人,认为是这些人的努力,使得国家在最近的十年间获得了飞速的发展。

在贵族们含蓄的鼓掌、市民与商人的热烈欢呼、教士们矛盾重重的神色中,紫罗兰正式开启了第一次三级会议!

暗中观察一切的巴尔扎克好似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我不用去修道院隐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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