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西山绕帝城,凭阑清晓看新晴。
千章玉树临风倚,九叠银屏向日明。
都市酒香春已近,御沟冰泮水初生。
天应预报丰年瑞,万姓讴歌乐太平。
此乃明朝初期大画家王绂的诗句,描写的是燕京八景之一“西山霁雪”;直至今日,依稀还可以从中闻到当年作坊里的酒香,依稀还可以间接听见当年百姓内心对于太平的渴望。
西山,又名小清凉山,属于太行山脉,先前被称作“太行之尾”,后又改为“太行之首”了;北至关沟,南抵拒马河谷,东临北京小平原,西与河北交界,总面积约占北京城全境的六分之一;其山势整体宛如蛟龙腾跃、凤凰起舞,形似一条弯曲的手臂环绕着京城,故而又有“神京右臂”的雅号,另外还人用“北京湾”来形容这独特的地理样貌,三面环山一面开敞倒也颇为贴切。
如此看来,将“太行之尾”改成“太行之首”还是有必要的,否则“神京右臂”不就成“神京右腿”了,可见世事无常就没有哪个是一成不变的,“西山霁雪”的意境到了乾隆被改回了“西山晴雪”;先是金朝的“积雪”,接下来是元朝的“晴雪”,再下来是明朝的“霁雪”,到了清朝又等于回到了元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是能够存活下来的,谁还没拥有些可歌可泣的曾经,或许,没多有少,人们就是因此成为了知音。
清朝同治九年(1870年)中和节(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也算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在每个不寻常的日子里,头等重要的就是要发生些不同寻常的事,好让它的不寻常能叫世人皆知。
天刚蒙蒙亮,从西山深处崎岖蜿蜒的小道上,大步走来一个少年,只见他胸前挂着个小包袱,身后背了个大口袋,这个大口袋近似于圆柱形,鼓鼓囊囊圆咕隆咚的,比少年还要高上一头宽出一肩,从表面瞧,也瞧不出来里面到底装了些啥,相比之它的体积来讲像是并不太沉;越走越近,少年看上去大约十多岁的样子,面貌清秀,酱紫色的粗布衣衫朴素简洁,胸前挂着的小包袱像是个行李,背后背着的那个大口袋近了看更是唬人,姑且就让他先背着赶路吧,等得空儿咱们再来给它揭秘;本就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少年走得脚底生风、头顶冒气,浑身上下散发出勃勃生机,洋溢着成熟、稳重的孩子气。
古时,要是从蒙古高原或是从东北平原进入北京小平原,只有沿着太行山东麓山间的台地北上,才可顺利抵达,而在进入北京小平原之前,必须要经过永定河上的渡口(在卢沟桥建成之前),这是唯一的通路,别无选择;随着南北交流的日益频繁,古老的渡口,也就是后来的卢沟桥(始建于1189年6月,1192年3月竣工)成为了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紧邻渡口的便是古镇长辛店。
少年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长辛店,原先胸前挂的那个小行李移到了背后,而原本背后背着的那个圆柱形大口袋此时却不见了踪影;连日的奔波本该给他带的疲惫一点儿也看不出,反倒是一副英姿飒爽、云淡风清的架势,或许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甩掉了那个大口袋才令他显得这般惬意。
古镇长辛店,位于北京城西南永定河畔;明清时期,这里是距京城最近的驿站;清朝雍正六年(1728年),修广安门石道,用两丈(约6.67米)巨石从广安门一直铺到长辛店的南关外,民间俗称“九省御道”;当时的长辛店即是京城官府人士出城及外埠官吏进入京城的歇脚之地,也是进出京城西大道的重要门户;因此,贯穿南北的一条长约五里的街道逐渐形成了商贸繁荣的“五里长街”,街上商贾云集酒肆林立,三道九流五行八作也皆聚集于此,甚是热闹。
站在热闹的“五里长街”之上,虽说年龄不大一脸稚嫩,个子却是不低,差不多快赶上周围的成年男人了,足足五尺有余(约1.70米);环顾四周,看到的林林总总都让他感到无比新鲜稀奇,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加之堆积如山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的货品,把他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过,少年越看越觉得热闹都是旁人的,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恍惚间蓦然想起临行时与师父的对话……
“人和天地亲,日月方寸心,返璞归真去,震古先烁今。”
“师父,弟子不懂如何都返璞归真了还要震古烁今?”
“万事皆非真非假,始终如如;万物皆无外无内,原本空空。”
“师父,弟子不甚明白,既然万事万物皆是始终如如又原本空空,那又哪来的一事一物?”
“不甚明白就去弄个明白,没什么是可以无缘无故就明白的;有果必有因,有因却未必有果,但无果其实也是果。”此刻师父微微抬了抬起眼皮,审视着满脸迷茫的少年,严厉的目光中透着慈祥。
“师父,弟子愚钝。”少年此刻正是真假如如、内外空空,忐忑于无果也是果困惑。
“一切都是转瞬即逝,无挂;一切都是周而复始,无碍。”师父又垂下眼皮,“虚空而又充满着虚空,来自虚空的还要归于虚空,镜花水月捉影捕风。”
“师父,弟子铭记。”
“去吧;辛勤劳作、认真吃喝、坦然安睡就是我所能教的你全部,这便是修行;修行便是辛勤、认真、坦然的好好活,活出一片新天新地,好好成为一代新人。”
等了很久,见师父不再说什么,少年便恭恭敬敬地给师父磕了三个头后站起身,先把一个不大的行李挂在胸前,再把一大袋子背在身后,又给师父深鞠一躬,告别师父走出了清水寺的大门;边走边暗自嘀咕,“昨天还相安无事,今儿一大清早儿师父给了张图便吩咐下山,行李都给准备好了,看来是早有安排,咋回事呢……”一面思考师父讲话中的含义,一面背着大口袋挂着行李大步流星地奔向下山的羊肠小道,由于光顾着琢磨刚刚发生的不同以往的事,没注意师父已然起身跟随他也出了清水寺的大门。
约莫少年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茅草亭,说是亭子不如说是一把“大伞”更为形象,因为整个亭子只是用一根木柱支撑起来的,柱上写着“半山”二字;少年正欲回头再看看他与师父相依为命生活了多年清水寺,恰在此时背后传来了师父铿锵有力的声音,“红尘处处有桃源,邂逅容易相聚难;万般千种风流好,茶倒七分酒斟满。”
紧跟着山谷里也传来更为浑厚悠长的声音,像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师父的叮咛。少年停了下来,转过身,放下行李和大口袋,朝着伫立在高坡上的师父再次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咚、咚、咚的响动追随着师父的话语忽隐忽现地飘荡在晨雾中……
按照图上的路线翻过了两座山,差不多又走了两个时辰,少年来到了一条小溪旁,放下大口袋和行李,涓涓细流波光粼粼,少年俯身捧着喝了几口水,洗了一把脸,解开那个鼓鼓囊囊圆咕隆咚的圆柱形的大口袋,从里面抓出来一把白薯干嚼了起来,嗨!原来这一大口袋满满装的是白薯干,是路上带的干粮,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去呀,看来要走路程还有很远。
吃罢,又喝了几口水,背起大口袋,挂上行李,继续前行;路上空荡荡的,密林中只留下少年急促的脚步声穿插着啾啾鸟鸣。
边走边想,师父的话还是没懂,虽然没弄懂,但是通过长时间的反复推敲少年还是感到自身有了变化,波涛汹涌的脑汁在脑袋里此起彼伏地闪现着粼粼的灵光,自己像是正在逐渐变聪明。
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步入花团锦簇的滚滚红尘,有生以来第一次要独自承担起全部的责任来做决定,少年隐隐感受到一股又一股喜悦和激动从心底涌起,互相间撞击着缠绕着令他近乎失控,其间还夹杂着一丝不安。已经按图所标走到了终点,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明媚的阳光直射在少年头顶,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他眯缝起双眼,暗自分辨着从街道两侧大大小小的饭馆里飘来的各式各样食物的味道,悄无声息地把思绪从与师父分别的一幕幕场景中收敛回来,感到腹内某些异样,平静下来渐渐悟到原来是饿了,并且这个饿,一旦钻营出来便会持续膨胀,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浓烈,再也不能让它弱化下来、消散开去;这可真是饥饿而又充满着饥饿,来自饥饿又归于饥饿了。
正值午饭的档口,少年在“五里长街”上溜达来、溜达去,往返了两趟,把长街两侧的饭馆逐门挨户地看了两遍也闻了两遍;已经到了师父图上所标明的地点,可似乎并没什么有缘有故的安排;大口袋里的白薯干儿两天前就吃干净了,浑身上下只有十文钱,说起这十文钱还有些来历,它们原是今年春节师父给他这件粗布新衣时放进口袋压兜的,当时师父还语重心长地讲:“钱这东西,没了它吧不行,有了它吧也管不了什么用,留个念想儿吧。”谁说不管用,哦,这会儿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的不是正好用它来买一顿饱饭,这不就用上了!没钱真不行,有钱就有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的师父。
偶然间想起了那年随师父到大云寺时曾听师父对一群大和尚讲,“先知前世今生苦,后觉缘起缘灭甜。”于是乎,少年也模仿着师父的样子仰望碧空、踌躇满志的慨然叹道,“先知忍饥挨饿苦,后觉吃饱喝足甜。”哈、哈、哈,还是要解决饿的问题,其余全是虚空。
强忍住饥饿暗自盘算;十文钱也就够简单吃一顿饭的,省着点儿顶多能凑合两顿,明天还是得接着挨饿;再有就是今晚要睡在哪儿,这繁华的大街反倒不如荒郊野外更方便找到个适合的地方睡觉;今后又该怎么办?得找个什么办法来用这仅有的十文钱解决,于是少年又使劲搅动了一下脑汁,溅起一片片灵动的火花。
“红尘处处有桃源,邂逅容易相聚难;万般千种风流好,茶倒七分酒斟满。”脑海中回荡起山谷里传来浑厚悠长的声音,被少年一把抓住,似是有了主张;红尘已经是到了,桃源是个有吃有喝有穿有住的好地方,红尘处处有桃源,也就是说去哪无所谓了,去哪儿都可以,去哪儿都能行,哪里都是桃源;邂逅容易相聚难,也就是说要达到目的起始阶段必要经历一番邂逅,而且这邂逅很容易并不困难;邂逅也就是凑巧碰见,不能确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碰见谁,不能确定的事儿也就没必要再多虑,想也是瞎浪费时间。相聚难?哎!先邂逅了再说吧;少年再次狠狠地搅了搅脑汁,点燃起伶俐的火苗。
邂逅什么……辛勤劳作……认真吃喝……坦然安睡……怎么邂逅……千万风流……有茶有酒……还得有人……谁……思来想去再结合刚刚深入观察各家饭馆的实际状况,再经过一轮又一轮比较,最终他下定了决心,确定了目标,并针对所确定的目标草拟了一个先一步、后一步、再一步、下一步、再下一步的计划;末了儿感叹,“看来压兜的十文钱才是关键,少了不够,多了还不行,就看看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吧。”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脑海中聪颖的火苗腾腾的在燃烧。
泰然自若地隐藏在目标斜对面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一家名叫铜锅居的饭馆南边的胡同口),大大方方的整理好衣服和行李后蹲在墙根闭目养神,淡然的表情下是一颗被等待和饥饿煎熬得欢蹦乱蹦的心,毕竟是人生头一回,少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所选定的目标。
这是一家有着两层门面的饭馆,坐西朝东(五里长街是南北的),大倒是挺大的,差不多有两百多平米(南北长七丈五、东西宽两丈五,约为长25米、宽8米多点儿,尺寸问题以后不再赘述),东北角有四个灶台,西南角有是一段通往二层的楼梯,二层好像是封闭着的,半天了也不见有人上去或下来;饭馆总共二十几张桌百十把椅子,布置和摆设都很简单,看上去挺干净只是略显空旷;在一层檐下挂着块黑色的匾额,上写三个金色大字“福聚源”;少年虽识字不多,但这三个字倒还认识;店里只有两个小伙子又做厨师又做跑堂还兼管收帐;一位看上去二十出头,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身材匀称、玉树临风,就是一个字“帅”;另一位貌似十六、七岁的样子,体型肥胖、憨态可掬、慈眉善目,长相较为普通却配着一对堪称完美的耳朵,又大又厚的耳垂肉嘟嘟的很是扎眼,如同小孩子巴掌大小左右呼扇,侧头时几乎能挨到肩;俩人个头儿差不多都在一米八左右,着装相同,只是一胖一瘦,可从哪个角度看也不太像是亲兄弟,也难怪,龙生九子不也没重样儿的吗,再看他们之间协作的方式也不大像是雇佣关系;饭馆经营的品种单一,只卖面条,没见到有什么其它的热菜、凉菜,酒也没有,客人只是吃面,吃完就走,尽管如此,刚刚客人多的时候还是把俩小伙子忙乎得四脖子汗流的。
时间静静地流逝,等到福聚源里吃罢午饭的客人陆续离开就剩五桌客人的时候,少年再次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跺了跺脚上的尘土背起行李,目不转睛地捕捉着出击的一刻;行了,又有三桌离开只剩两桌客人了,整个饭馆显得安静而空旷;此时,少年从角落站起身,迈步径直向“福聚源”走去。
在每个不寻常的日子里,头等重要的就是要发生些不同寻常的事,好让世人皆知它的不寻常。看!那个从不寻常的日子里走来的少年,正朝我们走来,即将发生的就他不寻常的故事;看!少年正大踏步地向我们走来,快看哪!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