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些什么?”巩斐问记得自己并没有说梦话的习惯,若他真是神智不清,不失了控到处伤人就算是好的了,怎么会只安分地躺在床上反复说梦话。
“是我欠你,百死莫赎,黄泉决判,偿万世亦无怨。”
“我有愧,我有愧。”
“我不是无情的人,我不是,我只是失了七魄,七情无主,这不是我,不是我。”
“祖母在等我,祖母,祖母,我很快就回家了,很快。”
圣女说巩斐问的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些话,那女子虽有些不对劲,却还是当作没听到的样子。直到她好像有事必须要离开的那天,才下定决心般问过一句,“巩斐问,你后悔吗?”
在听圣女说到这时,巩斐问生出了一种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要是那时他能神智清醒地,骗骗沈弥多好。
“你的回答是,无悔。”圣女听不见巩斐问的心声,如实说道。
果然如此。
思及此处,巩斐问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更懂了沈弥一些,也终于明白了,那年向沈弥许下承诺时,为何第一次没有成功。
承诺的来源是心底最深的渴盼,这世上有人一片赤忱,也自然有人口是心非,有人一心所求不过家人平平安安,有人一心所求不过子女一世顺遂,甚至,有人一心所求的只是一餐饱饭,看似朦胧不真切,又或者看着实在太简单,却真真切切是某些人心底最深的祈望。
唯有这样的渴盼,才能与巩斐问达成灵魂深处的共鸣,羁绊一生的承诺,沈珊曾经勉勉强强提出的那些关于抹平疤痕或是医治不足之症的请求,皆非她心底真正挂念的事。
巩斐问当时也不知道为何无法给予沈珊承诺,只能一遍遍发问她还有什么需要的,直到她说出深藏心底的,那个对阿谦的承诺,才算有了个了结。
所以,与此相同的是,在怀景苑沈弥泪如雨下地与他摊牌,曾提出与他两世因果就此了断的时候,他也答应了,完成对沈绵和沈珊的承诺后,就离她们远远的,可是那时候,承诺没有达成。
直到巩斐问教会沈绵白日空蝉,在那条回怀景苑的路上,沈弥再次提出自己的要求,仍然是不能出现在她们面前,却多出了一个保护沈绵与沈珊的条件,可是这一次,成功了,从这点不同,他就早该意识到的。
甚至,在素来博闻强记方向感很好的他隐约觉得,那并不是回怀景苑的路时,他就该察觉到的,自己逐渐思维混乱难以自控,可沈弥不是的,她大概,只是心很乱,很乱,有太多不可言,不能明。
沈弥对巩斐问有最深入骨髓的埋怨与恨意,这毫无疑问。有时候,不作为就是最大的残忍,更何况,巩斐问只是自以为是的没有直接的作为,可真正做出的每件事都在将沈绵绵推向毁灭,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绵绵至亲至爱之人的尸骨,他们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大概都算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
可是,如果只是沈绵绵,那么这样,也就还好。
偏偏,在绵绵重来一世亲手复仇,却仍然目睹至亲至爱之人的命运无法得到改变,心灰意冷,隐居深山之后,又遇到了巩斐问。
十年的陪伴,并不只是一个单薄的数字,这意味着无念师太不再是寒夜孤灯独影,寂寞无人问津。
这十年里,是风霜雪雨相伴,是四时嘘寒问暖,是山门后一直劈好被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是水缸内永远满满的山涧清泉,是处处贴心却界限分明,不会让她这样敏感多疑的人心中不适的关怀,是无言却又最掷地有声的承诺。
是在无念师太都快骗自己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一双纯粹干净的眼睛,一些润物细无声的温暖,让她想起来,沈三三,不只是沈三三,她的娘亲兄长奶娘爱亲昵地叫她三三,可是她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沈府三小姐,也是沈府的嫡长女沈绵绵。
巩斐问让她终于再次直面自己的人生,与自己再一次尝试和解,她快要成功了的,大概,是这一次,巩斐问来得着实晚了一些吧。
终究有了太多心结,她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却也放任自己,短暂地从懊恼、后悔与歉疚中逃离出来,对命运抱有最后一丝期待地,阖上双眼。
绵绵好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如今共同存活在沈弥的身体里,一个无法原谅心有戚戚,一个心绪难平犹有挂牵,一个希望巩斐问远远地离开自己,免得再遭劫难连累家人,一个却又忘不了曾经他的陪伴,心中仍然不舍,在这样的纠结下,沈弥心中真切所愿,本就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所以,巩斐问不可以再出现在她们姐妹面前,却又要保护好她的姐姐妹妹,沈弥不想再见他,却又心知肚明他一定在周围保护着自己的姐妹,大概,这样奇怪的要求,才是她心底真正的期望吧。
他如果早些体会到无法达成承诺的原因,早些察觉冰山一角藏在水面下的一面,他还会答应吗?
明明他也犹疑了,吞吞吐吐地试着改变了,还是会答应的,这才是他巩斐问,这就是他巩斐问。
所以就算现在再不能见面,再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也是他自作自受了。
所以,对如今的沈弥而言,巩斐问只是那个千金阁第一血煞星,只是那个剑痴,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季倾罗,才是沈弥认识的,往来通信数年的,可以信赖的人。
就算现如今沈弥把他忘了,这也怪不得她。
他也会想见她,却也同样会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绝不出现在她面前,任务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他早已做出了选择,就要接受这样的结果。
巩斐问只是觉得,自己明明失了七魄,应该是个无情无义,冷漠麻木的人了,为什么,还会有不舍,有奢望。
太可笑了。
太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