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位已定,原该是国体安固的时候。
可永穆王朝尊礼重德,礼法森严,先贤岳子虽曾言“有教无类”,却也曾言“自尊自重,自得体统”,认为“嫡庶分明”不只是完善礼法的阶梯,亦是对自我的尊重,因而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立嫡立贤立长”,先立嫡再立贤后立长,如今的太子,皇后唯一嫡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却只有一岁半,还在牙牙学语。
没办法,帝后伉俪情深,无奈皇后身子孱弱,又没有子女缘,纵然椒房独宠,据传却连着不知不觉间小产了两三次,好不容易在快要年逾半百时才终于稳住了一胎,命悬一线间倒是诞下了位健健康康的皇子。
可是,陛下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想在大限将至前去往先贤岳子讲道的岳山举行封禅大典,整整筹备了半年,又一直等到皇后顺利生产后才动身,临行前,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立太子诏书,定其名,正其位。
虽如此,明眼人都瞧得出陛下已如风中之烛,归期可料,其他后妃所出的皇子公主大多已长大成人,文武出众者亦甚多,皇后多年无所出,按着规矩就该是选贤者立,若是鸾鹄在庭,则终立其长。
为此,早有人已筹谋许久,明面上兄友弟恭,私下不过都是持禄养交窥窃神器,说经夺席指桑骂槐的事也常有发生,你来我往得不亦乐乎,陛下纵然偏爱皇后,也不得不考虑延绵国祚后代传承,一直以来也是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冷眼旁观,暗寻若真是立贤又该是谁。
如今这时势,一旦天子登遐,便是主少国疑的局面,先太后早薨,皇后此次诞子几乎少了半条命,若说能辅助太子的,大概也只有陛下会留下的辅政大臣,毕竟皇后虽出身将门,母族却早已卸甲归田,开设道馆,传授武艺,虽然在地方颇有盛名,却实在是朝中无人。
真要扯上点关系,那么便只有皇后娘家的远房侄女,宣武侯府曾经的女主人,沈中平早逝的一品将军夫人,这位姑娘虽然早逝,却与沈将军鹣鲽情深,其夫其子现下虽分别驻在京都以北的两道大关,在朝中却也是很有声望的。
八辈子没联系过一次的亲戚,沈中平这便宜姐夫,能否携宣武沈氏在朝堂上相助太子,别说皇后本人,就是其他皇子,也是再关心不过了。
也许身上没带着那些人想要的东西的沈珊能毫发无伤地被沈中平接回来,便是有人在刻意结交的缘故了。
先有这不算亲近的亲戚关系,现下又无端牵扯进皇子的私下筹谋,对于并不嗜权恋栈的沈家人来说,这不是一个进禄加官扶摇直上的机会,是要竭力躲避的无妄之灾。
巩斐问想着沈弥会想要些什么,不知不觉间竟沉沉溺于梦乡。
已经很多年了,他害怕睡着,白日里尚可压抑心性,若真是睡着了,无边噩梦不说,无法克制的自己,便如同只会杀人的傀儡,年岁愈长,愈加狂躁。
真是倦极了,也得先拿铁链锁住自己,或是寻处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才敢小憩片刻。
今夜,他才时隔多年体会到,什么叫一夜无梦。
天光乍明,巩斐问随意吃了些早点,早早赶到了临灯苑,不出他所料,沈绵已经开始温习昨日里刚刚领悟的白日空蝉前半部了。
她的身法与招式融合得比昨日更好,眼神专注,神采奕奕。
走完一遍,到已经坐在凉亭里的巩斐问身边行了个礼,为巩斐问续上了杯中的茶,便一言不发地坐下。
“我来和你说说后半部的心法。”瞧着沈绵这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巩斐问便主动开了口。
前半部是空如鬼蜮的天与地,是自己,是已如止水的心。
这不难理解,以沈绵的性子,埋下心中那点牵挂,能很快悟出来。
可是,后半部,是山间的风,空谷回响,是林中的雨,淅淅沥沥扰人安宁。
是快要脱壳的蝉,在土壤里安安静静地呆了那样漫长的时间,终于要看看这敞亮世间的蓝天白云,听听这喧嚣尘世的风声雨声,偏偏,寿命不过数月,从离开空壳的那一刻开始,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只有声声蝉鸣,让人没法不记得它来过这世界。
轻薄难禁风露凉,声沉空自绕潇湘。
原来将石块丢入水中,不过短暂的涟漪,可如果真有人愿意跳入这潭水平如镜的心湖,轻轻划动,也能让它再次像活过来一样。
可是,这湖底埋着深不见底的水鬼,他来了,水鬼也再次活了过来。
避世而居,远离了人间,却不是真的再无瓜葛,断尽前缘,有人终究执念太深,得偿心愿便已难得,却不能真的,再幸福地活在世上。
白日空蝉的招式用尽后,不是脱力气衰,是气血翻涌心绪难平,然后戛然而止,空留余波。
果然,沈绵实在难以理解这样的心境,她是孤独的人,她懂得孤独,她有心底事,也能禁锢住自己,可如果真能一偿夙愿,她不懂,为何能放过自己,却不放过自己。
明明到最后,也是意难平。
这一次,沈绵不再是默默地沉思,她问了巩斐问很多问题,她想知道更具体的心境,她不需要一个笼统的故事,然后强行将自己套进去僵化了自己的心境。
沈绵体会到了,《白日空蝉》,想来是哪位前辈呕心沥血穷尽一生境遇所得,光看招式,无法习得半分,唯有能理解心法,二者合一,才能窥见其中精妙。
她也理解巩斐问之前提到如果她真能好好地领悟学会《白日空蝉》,对她日后再练《问世九鞭》这类的鞭法更能得心应手的原因了,枉读阁中书千遍,原来她可能从未理解过某些前辈的苦心孤诣。
在巩斐问的要求下好好用了顿午膳,刚正准备要沈绵午休片刻,沈弥便来了,两姐妹没有午休的习惯,巩斐问也只好随了她们,继续来到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地坐下。
“后半部学得怎么样?”
“我懂了。”说完这句话,沈绵便闭上了眼睛,看得出是在精意覃思。
沈弥和巩斐问都有些纳闷地看向她。
瞎说啥呢,上午不还固执己见不进油盐吗?巩斐问心内吐槽。
这么快的吗?沈弥突然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