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斐问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浮现清晰的面容,他并没有一丝一毫地忘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那道带着不屈气节的身影。
那不是巩斐问第一次看见他,却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那样清风亮节,傲雪凌霜的男子,若不是为了自己疼爱的妹妹,又怎会被人抓住软肋。
他就那样笔直地跪在御书房的门口,内侍臣僚往来不歇,他是如青竹般的背景,然后便成为眼中唯一的风景。
那时的巩斐问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受宠信的第一权相,他可以做到的,只要巩斐问愿意向皇上开口,稍加引导,绵绵便不至于陷入那般被动的境地,那般的人物也不会因为太过担忧妹妹遭小人陷害。
那时的他不叫沈飞泓,他是一品军侯的正妻嫡长子,文武双全早早被请封的小世子,是南乐帝国新后嫡亲的兄长,沈承轩。
赐死的旨意在巩斐问的眼皮底下被宣读,他倚在院墙边高高的树上,看着沈承轩昂头将御赐的毒酒一饮而尽,那个时刻他仍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可他告诉自己,为了南乐的安定,为了帮助他的主公坐稳皇位,为了早些完成对绵绵的承诺,完成这一世的任务,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袖手旁观,就像沈承轩也本可以不必赴死,却在那样的时刻笑着倒下。
巩斐问有过的无数次机会里,他都选择了袖手旁观,他告诉自己那是最好的决定,就算他也曾在午夜梦回时在心里沉默对白,那是最好的,却不是对的。
是他,他此刻重新出现在了巩斐问面前,就算带着曾经常年沉静如水的沈承轩身上不曾有过的朝气与风采,可他的眼睛那样明亮,恨不得顷刻间灼伤巩斐问已然支离破碎的灵魂。
“前辈,我们这就去传道坊吧。”沈飞泓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疑问,他有些不解眼前人为何骤然收缩了瞳孔,如同被惊吓到了一般愣在原地,他自觉自己好像,长得不算吓人,也没那么风神俊朗惊为天人?
巩斐问讪笑,眼前人的确不是他上辈子遇到的沈承轩,那是走一步算三步,小心翼翼地游走于是非人我之间,心存松风水月之志的惨绿少年。
巩斐问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沈飞泓应当是被保护得极好的,他拥有不同于公侯世家男儿七窍玲珑的赤子之心,抑或是说,就算将他放在根牙磐错的环境里,他也会始终心怀阳光以力破巧。
可他们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曾经的数次轮回里,只是他没有遇到过,或是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然后选择性遗忘了。
沈承轩是绵绵嫡亲的兄长。
嫡亲的兄长!
忘记的姓一下子归于原位,那个他连卡在喉咙中的一声对不起都来不及说出的女子,血脉本源于上古姒姓沈国,她的全名,曾在他酝酿了千百次的道歉里翻滚,沈绵绵。
是的,沈绵绵,在他的第六世,百年世家沈家,南乐帝国的历史上出过三个沈皇后,最后一个沈皇后的名讳,正是沈绵绵。
如今,沈绵是宣武沈氏沈中平的嫡长女,沈飞泓是宣武沈氏沈中平的嫡次子,是沈绵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否在那漫长的轮回路上,沈承轩不肯抛却前尘旧事前行,仍然温柔地守候着自己的妹妹沈绵绵,直到今生再次重逢?
不,还有沈珊,不久前被掳走以至于差点被他忽略的沈珊。
就算她的天真无邪是因为从小受到的宠爱,因为被放置在温室中娇养着长大,与绵绵被愚弄被恶意针对而养成的懵懂无知截然不同,但不可否认,说沈绵像三三或者像绵绵或许都有些强加相似,可从性格与外在来看,沈珊远比沈绵更像绵绵的转世。
而且,她正好也是沈飞泓的妹妹,偏偏,他们又不是一母所出。
新生儿的啼哭伴随着一朵花的枯萎,那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有福气的姨娘握着沈中平的手骤然松开,却没能撑住一口气看看自己天生体弱的女儿一眼。
绵绵,真的是你吗?罪孽深重的人,连苍天也看不下去,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补偿你,偿还欠下的债吗?
巩斐问又想起了他和绵绵初遇的那天,上元佳节,花灯如海,拥挤的人群中他揽住了一位险些从祈愿阶滑倒的女子,她面纱之上的双眼透着灵动与心虚,站稳后匆匆一福身子便又挤入了人群,他连叫她小心身边穿藕粉衣裙的女子的招呼都来不及打。
是,巩斐问看见了,绵绵的滑倒不是偶然,那穿着藕粉衣裙的女子袖中射出一颗石子,差点便崴了绵绵的脚,他揽过她的一瞬,有清脆的响声落在青石板阶上。
女子跑开后,巩斐问弯腰拾起,赫然是那方芙蓉红独山玉玉玺,他追上那惊惶逃开的女子,将玉玺归还,顺手拿出自己的半透明蓝绿色独玉玉玺状若无意地说,“这玉玺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父亲曾同我说,若他日遇到拿着相同样子玉玺的人,可竭尽全力满足她一个愿望,没想到今日与姑娘有此偶遇,上元佳节,花灯结愿,我可许姑娘一诺,刀山火海,尽我所能。”
那时,绵绵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与心上人互定终生的娇羞,她看着巩斐问的眼神中有疑惑有好奇,却独独没有警惕与猜忌,她举高自己掌心的花灯,就那样傻傻地说,“如果我希望你帮我实现这个花灯里的愿望,你也能做到吗?”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带着一丝终于能做任务以及快要解脱的欣喜。
承诺达成的瞬间只有巩斐问一人能感受到灵魂的颤鸣,小小的花灯竟承载着万里河山,绵绵似乎不了解党政夺嫡是怎样的噩梦,怎样的一招不慎万劫不复,她就那样毫不设防地将花灯递给了巩斐问,只因一段信口开河的玉玺之缘与千钧一诺。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谋算人心罗织构陷,于无声处手染鲜血,这是巩斐问的噩梦。
而从那一刻开始,他与绵绵达成了承诺,从此以后顺应那个薄情人中山狼对绵绵的操纵利用,亲手倾覆她的家族,扭曲她的人生,便是她那时也无法料到的噩梦。
玉玺结缘,命运给她的馈赠,背后不怀好意地藏着万丈深渊。
多么熟悉的场景,就在几个时辰前,巩斐问的银链锁住快要从马车摔下的沈珊,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他再一次这样救下了一位姑娘。
就算没有练过武艺,就算中了软骨香无法自己化解,在马车骤然停下,车厢被劈开的瞬间,沈珊原也绝不会从马车上摔下的。
那一瞬间有一道气劲发出,电光火石之间巩斐问无法判断是来自于沈绵还是沈弥,但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借着这样的巧劲,无形间沈珊是被刻意地推下了马车,这一次,危难间舍弃她的,正是她的姐姐。
可是,自己救下的是沈珊,将独山玉玉玺亲手递到他面前的,却是沈弥。
如今沈珊被掳走,他没法确定她的身上是否同样也有那样的玉玺,巩斐问突然很想见到沈绵,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迫切地想要确定,除了沈弥,沈绵是否也是他要寻找的有缘人。
“不好意思,恐怕是要明日再麻烦沈二公子领我去传道阁了,请问哪里能见到沈大小姐,有些事想要请教一下,方便请二公子带我前去吗?”
沈飞泓愣了一下,他家倒不是很在意男女大防的规矩,姐姐们习武时也是和沈家军的兄弟们一起接受传功坊教头们的指点,只是,巩斐问和大姐姐应当就只有今天的一面之缘,可是大姐姐自幼习武,传功坊的各坊教头细细考量后都认为大姐姐在用刀一道天赋异禀,果真如此,虽然大姐姐最爱的是鞭法,最擅长的却是刀法,巩斐问在江湖上素有剑痴之名,能有什么需要请教大姐姐呢。
“那倒是巧了,我来之前正好得知大姐姐这时候在传道阁查阅古籍,巩前辈可随我一同前去。”沈飞泓朝巩斐问笑了笑,眼里的疑惑不减反增,并没有刻意遮掩。
这张面孔,这样带着暖意的笑容,这样流转着光彩的眼神,巩斐问想要克制自己别再去看,却没办法不在脑海里复刻从前。
或许是幸运吧,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却能有机会偿还前世债。
刚跟在沈飞泓身后迈出步子,一股冷气突然从后脖颈处冒出,真正被忽略的不是被那群蒙面人掳走的沈珊,沈承轩是绵绵嫡亲的兄长,沈飞泓是沈绵一母同胞的弟弟,可他还有一个一奶同胞的双生姐姐,真正的亲近之人,沈弥,这个莫名其妙从骨子里散发着对他的疏远之意的女子。
她可以有沈绵那样对陌生男子的距离感,也可以有像司景同那样对他这个大魔头的恐惧害怕,却不该是这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他之前忽略了这种莫名的感觉,可这世上不会有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的爱恨。
沈弥,明明他才是记得一切掌握一切的人,为什么却看不透这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