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带着白昂驹和白曜臣出门时，是先让下人算定了时间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跑在街道上，在路过六心居的时候，白振还特意下去买了一大包的酱菜。由于天气冷，六心居才刚刚开门不久，所以这时的酱菜都是新开缸的上边这层。由于腌制的过程中，盐分和苦酸味往下渗，所以这上边这层酱菜是风味最佳的。
望着白振捧着一大包酱菜回到马车，白昂驹好奇的问道：“爹，这六心斋的酱菜沈椎大人爱吃吗？你买这么一大包！”
白振淡淡一笑，提着酱菜在二人鼻尖行走一圈后道：“这个沈大人清贫的很，平日里没有其他的嗜好，一爱喝酒，二便是爱这六心斋的酱菜。可是他冬日里是不买酱菜的，因为六心斋冬日里的酱菜比肉还贵，所以方才我才会想到买些许酱菜让他在路上吃。”
“这么说来，沈椎大人确实是一个好官，可惜了！”白昂驹叹息了一声。
“听说那日当廷论罪，爹是构陷沈椎大人的急先锋吧？”白曜臣冷不防的问道，脸上倒是没有认真的劲头。
白振嗯了一声，“所以我今日才特意来赔罪啊！此事终归是让他受了委屈，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白曜臣徐徐转身面向了白昂驹，“那爹带着昂驹过去，就是想让昂驹好好见见沈椎大人是吧？毕竟当初沈椎大人可是在奏折上写过昂驹说的一些话。”
白振微微颔首，望向白昂驹道：“待会你记住，无论沈椎大人同你说什么，你都要好生顺着他，他若是送你们什么，你更是要毕恭毕敬的收下，知道了吗？”
“我明白！”白昂驹恍然的点点头，“我早就听说沈椎大人是理学大师，其道德文章是一流，当年他可是先皇钦点的探花！若非是为人不懂得阿谀奉承，恐怕他至少也能得个一品荣归！”
“是啊！”白振声音平静了许多，“沈椎大人一生清廉，故而显得处处格格不入，即便是自诩刚直的朝野清流中，也难有人有沈椎大人这般操行，可是做官不是这么做的，做官得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白昂驹有些疑惑。
“没错！”白振将目光转向了白曜臣，“和其光，同其尘！该唱白脸的时候必须唱白脸，该当奸臣的时候必须当奸臣，若是仅仅是为了自我标榜一个贤名而不变通行事，这样做人和做官都是不行的。我希望你们两个记住，顺君保民的奸臣，要胜过逆君失民的忠臣！”
白曜臣若有所思的叉手在胸，欲言又止，终归是没有反驳。
马车在雪地里弯弯曲曲的走着，在雪地里留下两行浅浅的车轮印，行出通衢大街之后，马车便是在小巷中艰难的穿行，又这般曲折的行过一刻钟的时间之后，这才缓缓的停在了一个不大的小四合宅院前，这便是沈椎沈大人的府邸！
有吴一朝，吴太祖出身赤贫，得了天下，给官员定的俸禄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贫寒中了科举进了官场，仅靠俸禄，实难以给付各项开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动用车轿马匹都是衙署供应。可当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领俸禄不过数十两白银，京师米贵，宅居车轿长随皆需自备，养家更是艰难。
而沈椎为官几十载，一直都是“素丝不染”，所以俸禄除了养家之外，也就只能负担的得起这所租金不过几吊钱的小宅院。
“真是个清官啊！”沈椎竟是如此的清贫，这令的白昂驹都觉得出人意料，这般家境，真是连寻常市井都比不上。
白振叹了口气，只道：“清官难当！”
白曜臣只是凝目望着，并不发言。他清楚他爹今日带他来的目的，不过他心中岂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他觉得人立于世，若是总是纠结于为人处世这四个字，那也便是索然无味了。就如《中庸》一书本是讲究的修身之道，可偏偏却被人当成了为人处世的道理，圣贤若是有知，又岂能不寒心乎？
“沈大人！白振求见！”白振缓缓推开了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只见院中已经大大小小放着几个包袱，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女孩正站在这堆包袱前吸着鼻涕。
白振张望了一下，又朝里大喊道：“沈大人，沈大人！”
那女孩抬起头来望着他们三，冻得红彤彤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伸手指了指左边的屋子，“爷爷，打翻了酒！”
白振笑了笑，摇着头带着白昂驹二人候在门口。
不多时沈椎提着个酒葫芦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用一只眼在瞄着酒葫芦里边的酒，神情倒是很可憨。
“沈大人！”白振笑喊了句。
沈椎回过神，抬头一眼，顿时两眼中堆满讶异之色，“咦，白侯爷！”
“呵呵，晚生得知沈大人今日要走，故来送送您！”白振以晚生自居，拱手便是一礼。
沈椎讶异之色缓缓变为了喜意，大笑道：“咿呀！老朽老迈之躯，怎当得起侯爷这般厚待！”
说话间沈椎已是放下酒葫芦迎了过来，招呼着白振父子三往屋里走。
白振趁机介绍道：“这位是晚生的大儿子白曜臣！这位……”
“武定侯家的小儿子白昂驹嘛！”
四人皆是会心一笑，白曜臣和白昂驹也就齐齐行了一礼。
沈椎心情极好，望着白曜臣和白昂驹，不禁赞叹：“都说虎父无犬子，今日来看果真如此！老朽都不免有曹孟德之叹啊！真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白振浅笑着点了点头，既已晚生自居，他便不能逾礼，谦逊道：“沈大人这般说，倒是令晚生惶恐的很，我这两个儿子一个向往戎马，一个整日只知道胡闹，头疼的很！”
“诶！向往戎马是好事，好男儿当志在四方，至于你小儿子胡闹，是真的胡闹吗？”沈椎笑呵呵的望着白振，“不是你叫他胡闹的？”
“绝无此事！”白振无奈的摆摆手，指着正在发笑的白昂驹道：“世人都以为他每日说的那些话是受我熏陶，或者说是受我指使，可是沈大人有所不知，那些个话我以前是连听都没听过，甚至我去翻阅了家中大半藏书，也未能发现出处！”
“有此事？”沈椎怔了怔，旋即目光也是疑惑的望向了白昂驹，“这么说这些话都是出自你殻中？不可置信！”
白昂驹笑了笑，拱手道：“也非是我所言，只因曾偶遇一外夷人，听其说起过一些外夷事，由此联想得到罢了！”
沈椎微微凝目思索了一二，旋即摇了摇头：“不对！那日龙观山大人拿来一本册子，上边记载的便是你这些日子来的一些言语，当时龙大人是说此乃武定侯的意思，只是武定侯特意通过他小儿子之口来说出来罢了！”
白振在一旁忙澄清道：“沈大人，今日晚生定是不会对你隐瞒半句，毕竟他日再见已难！”
沈椎仍旧是有些疑惑，他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旋即微微闭眼叹了口气：“哎，老朽我又何必纠结于此呢？父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子两谁说又不是一样呢！”说罢他抬头仰望着，倒是显得有些悲戚。
白振知道这是沈椎想到了他的独子，便在一旁宽慰道：“沈大人不必如此伤感，若是沈大人不嫌弃，我想让我这两个儿子今日就拜个师！”
沈椎有些诧异，目光倏的望向了白振，脸上有些许喜意，但只是笑了笑道：“老朽有什么能教两位公子的？白侯爷少年曾学于庄老，即便是在京师，也没有几人能自诩学问超过你，老朽可不敢教这两位公子，免得教偏了！”
白振笑了笑，望着白昂驹和白曜臣道：“你们两个还不向老师磕头！”
白曜臣和白昂驹闻言，立刻齐齐的跪了下去，“老师，弟子有礼了！”说罢便是磕了一个头。
沈椎立时脸上愁容一扫而光，满脸皱纹都笑成了一堆，“好好好，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四人心里都明白，今日也不过是一个师徒名分，白振这般做也只是为了宽慰沈椎，也让未来帮扶一二变得合情合理。
沈椎笑的极为开心，朝着还站在包袱前的小女孩道：“惠惠，快去叫你娘，叫你娘别收拾那些书了！叫她好生放好就行。”
小女孩嗯了一声，便是小跑着朝着主屋而去。
“那些书俱是老夫毕生所学，以及老夫毕生的一些日记和信函，他日你们若是想为我立传，这些书都用的着，里边也有老夫的一些理学文章，对你们该是有用！”
有弟子为老师立传，乃是一件极为体面的事情，沈椎大人就此托付了，倒是显得有些可爱，白振不禁一笑，点头替白昂驹和白曜臣道谢道：“如此贵重，待会晚生便让下人来取，明日便去翰林院找几个才俊整理，为沈老前辈立传！”
沈椎笑着挥了挥手，“此事能了，老夫此生当无憾了！老夫也非是贪图个虚名，只是毕生精血，不忍其随黄土而去！老夫一生清贫，今日能将此事托付于白侯，也算是缘分！”
白振会意的点头以示理解，立传不过是耗费几千两银子的事，不少大贪官都请人立传，而沈椎这般有真才实学之人，却是谅无后人为其立传。对于这些事情，白振又岂能不知？
“爹，差不多要走了，码头那边快发船了。”此时屋内走出来一妇人，她穿着粗麻补丁衣服，同她牵着的小女孩穿的棉衣形成鲜明对比。这妇人低着头朝着客人微微行了一礼后，便是开始拎起地上的包袱等杂物。
沈椎这时笑意才缓缓退去，转而行了个礼道：“白侯，若是早知侯爷心志，老夫也不会孤独多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前朝政如此，老夫又告别在即，只期望侯爷日后能鼎力相助陛下，若能见大政归皇，老夫也能含笑九泉了！”
白振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淡然道：“本侯明哲保身多年，熬到现在，也该是秉承先皇遗志了！当今圣上能独当一面，无论怎么说，本侯都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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