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女生舔着冰淇淋，慢腾腾地走在小巷里，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叫梁羽环，刚上初一，因为模样看上去很娇小，羽环最讨厌的就是被不熟悉的叔叔阿姨语气亲切地问“妹妹上几年级啦？成绩怎么样啊？”她很喜欢看书，成绩中上，最烦恼的事不是语数外，而是如何破除达不到1米5的魔咒。
性格嘛……据相处大半学期的小同桌说，如四中食堂师傅酝酿的阴谋般难以捉摸，又像一锅永不沸腾的温水，青蛙可以此作为天堂，不用担心冷死，也不用担心烫死。虽然平日行事总是慢悠悠的，但关键时刻的雷厉风行像装进了另一个灵魂。
此时走在上学路上的她，正在计算按自己的速度走到教室的话，能在上课铃响之前看几页漫画书。
突然尖锐的口哨声响起，几个影子从阴影里猛地窜出来，小女生惊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草莓可爱多掉到了地上。
眼前几个非主流打扮的高年级男生，坏笑着走近女孩，其中一个红头发的青年吸了口烟，欣赏般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痞里痞气地说道：“小妹崽认识哥吗？知道这是哥的地盘吗？”
小女生皱了皱眉，随即一副被吓坏的样子，眼睛里渐渐包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一样步步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我……不……不知道！”
红头发青年拍拍小女生的肩膀，问道：“二小的？几年级了？”
小女生缩了缩肩膀，垂下头，细声说道：“五年级……”
青年掐灭了烟，丢到地上踩了两脚，“唉，真是年轻啊，想哥这么大的时候，只TM吃得起5毛钱的老冰棍。你在上课的时候吃冰淇淋吗？”
她上课的时候一般嗑瓜子，于是摇了摇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把无辜的呆萌表情发挥到了极致，附加嫩颤的轻音：“老师不让吃的……”
她真心希望这帮人能被萌到，然后就不要再调－戏她和她的冰淇淋以及即将要调－戏的钱包了！
然而红发少年沉浸在对老冰棍的臆想中难以自拔，哼哼地冷笑着：“这帮混蛋就知道管这管那，什么育人啊讲课啊，TM还不是图咱爹娘的血汗钱！呸！”
QAQ，你也图我爹妈的血汗钱好么！小女生心里默默地画着阴暗的小圈圈，面上像听老师讲课一样装模作样地点着头，好像在努力理解其中的高深逻辑一般。
红发青年“哈哈”一笑，拍了拍小女生的头说：“真是可爱啊！上道！以后长大了哥给你介绍男朋友，保管你喜欢！”
小女生仰起头来看着他，眼角还有亮晶晶未干的泪痕，“哥哥，人家上学要迟到了。”
红发青年脸一板，“上学？上什么学！那帮老师只会管你骂你，拿着课本乱教，跟着哥玩，去大拐棒胡同堵堵人、收收过路费的多好？不过入我收费门，是要交学费的……衣兜里有多少钱啊？拿出来！”
小女生愣了一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钱钱刚刚才被一个大胖子哥哥收过路费拿走了！”想起之前看到隔壁班的小胖走在自己前面，她默默地开始忽悠这些不－良少年，并愉快地决定明天请小胖吃巧克力。
红发青年愣了一下，“啊？”
“哥哥你帮人家把钱钱要回来好不好？要回来我就给你一半，那个胖子哥哥还非说这块地方是他的！”她指着前方，“你们刚刚没有看到他走过去吗？要交班费的……好几百呢，妈妈知道了回家会挨打的。”
红发少年侧头看向身边一个猥琐男生，“过去个胖子？”
猥琐男生说道：“刚刚几分钟前是有个穿绿衣服的小胖墩走过去，估计还没走远呢。”
红发少年弯下腰冲小女生咧嘴一笑，“哥哥们帮你去拿钱钱，等在这儿别走噢。”
“五百块……还有两块五零花钱！”小女生一边抽噎一边讲。
正好一人一百，几个男生笑嘻嘻地点头，红发少年一吆喝，飞快地跑远去敲诈小胖墩了。
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哭泣的小女生木下脸来，“呸”了一声，“你才是小学生，你全家都在二小上小学！不就是矮了点嘛……天朝的治安越来越差劲了真是。”
她选了另一条路飞奔去上学了，到教室的时候还没打铃，放下书包，掏出一本漫画书看。万恶的不－良青年，美好的早自习漫画时光就被废掉一般，小女生鼓鼓嘴巴。
旁边的小同桌凑过来，“你看什么？哦，大结局这期啊，我早看过了，出了好久了吧。喂喂喂，我给你讲个事情，我昨晚做了一个关于末日的梦！”
小女生淡定地看《乌龙院》。
“我梦到太阳变黑了，一个大大的黑圆片，天空里降落下火焰，就像仙四大结局那样的天火！不断落下来，好可怕的。”
小女生翻了一页。
“真的很可怕！明天就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了也！小环！你理我一下会死啊！”
小女生藐了他一眼，似乎从这个眼神中感受到了鼓励，同桌继续完成对他的末日梦的描述：“教室的窗帘都烧焦了！老班组织我们进入地道避难，和初二初三的一起，我看到林晓莉在她们班队伍最末，好可爱的样子。后来我回教室救你的时候，你知道我看到窗外忽然出现个什么吗？”
小女生仍旧继续淡定地看《乌龙院》。
“诶诶，你给我说过的，你不记得啦！黑黑的洞口，人被吸入里面可以太空旅行的那个！好比宇宙的火车！可以抵达外太空的时空隧道那个那个啦！”
小女生又翻了一页。
小同桌明显被她的反应打击到了，默了五秒，然后又重整旗鼓激情焕发地讲道：“是虫洞！小环，你那天给我讲《时间简史》，鉴于我昨晚的梦和明天就是12月21日，我觉得我有必要仔细研究一下这本著作，到时候也好有办法救你和林晓莉！”
小女生放下《乌龙院》，看了一眼钓丝小同桌，无奈地道：“你《苏轼词集》还没有还我。”
小同桌立马更换上“我一定会还你的相信我！”以及“我需要《时间简史》拯救地球！”的坚决表情摇她的衣袖，在软磨硬泡下，她还是从课桌里拿出《时间简史》，郑重其事地在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梁羽环。
“你要记得还我哦。”羽环说。
羽环一直不知道，后来小同桌究竟有没有把《时间简史》和《苏轼词集》还给他，因为等她再一次回到地球的时候已经是一千五百二十一年以后了。
小同桌梦里的世界末日没有发生，全世界的世界末日也没有发生，这一天和往常并无多大不同，但是对她而言，这一天是翻天覆地。
2012年12月20日晚上18点。
“妈，我回来了。”没人应声，羽环丢下书包，来来回回看了看家里，妈妈又没在家。她抿了抿唇，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很大，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开始弄饭。
炒菜的时候看着脏乱的厨房忽然觉得很生气，她猛地往锅里一掷锅铲，“哐当”一声，锅铲在锅里转了小半圈飞出来掉到地上，弄得一地是油。她默默地站了一会，把厨房打扫干净后墙上的指针已指向七点了。
她不喜欢这个家。
吃过饭，写好作业，玩了一会游戏，直到睡觉的时候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开锁的声音，她翻了翻身背着门睡，把脑袋捂在被子里，“吱呀”自己卧室的门被打开一条缝，过几秒又被轻轻合上。
黑暗中，她扭头看着门。
自从和爸爸离婚后，妈妈终于如愿所偿过上了一个人的自由生活，工作、旅游、泡吧……她不再和那个男人大吵大闹，不再埋首在柴米油盐的琐屑中，妈妈活得越来越光鲜，高跟鞋的跟越来越细，口唇的颜色越来越红。
只是自己这个她唯一的女儿好像也慢慢被她列入束缚之一，羽环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甚至有时候会恶毒地想，自己的存在就是个拖累，是不幸婚姻的恶果，假如没有拖着一个12岁的女儿，妈妈这样漂亮的女人一定能很快攀上事业有成的富贵男人。
一般的女孩遇到这样的事会哭会伤心会脆弱忧郁，而羽环只是缩在冬夜的被子里睁大眼睛思考自己的出路，天花板黑雾雾的，恍若有妖魔鬼怪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窗帘的间隙透出星光，在被子上映出一道矩形的白光。
不知过了多久，羽环睡着了。
呼吸均匀，面带恬静，睫毛在白皙的脸蛋上投下密匝匝的阴影。
朦胧间，她听到有人用轻轻的声音在呼唤她。
“阿环，阿环。”若透明蝉翅一般细微的女音。
羽环纳闷极了，她刚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变得好重。那声音好空灵，还有铛铛的回音，好似有人涉足水里，向她走来。羽环比着双手交叉又划开，偏偏又摸不到任何东西。
她轻轻地问，“你在叫我吗？”
等了很久，那声音才回答：“阿环，是我啊，我在叫你呀。”
羽环并着双腿站着，缩着肩膀，她有些害怕。“你是谁呀？你干嘛叫我。”
那声音轻轻喘了两下，似乎很疲惫的样子，“我是……神月羽环。”
羽环好惊讶，“你也叫羽环？你唬我吧。可、可是我看不到你呀。”
那声音问，“你想看见我吗？”
羽环迟疑地点了一下头，“想。”
“那你睁开眼睛吧。”
眼皮上的压重消失了，羽环张开眼，眼前的场面让她直接跌到了地上，倒吸了口凉气。
一整片铅色的铺满尘埃和石头的平原从脚底泼墨般铺展开来，远处连绵着砖色的丘陵和陨坑，恒星的光照射在空无一物的荒凉大地上，略微弯折的地平线之上，四面八方都是深邃的太空，深深的蓝，遥远的空。没有树，没有云，没有动物。
遥远赶来的恒星之光不须经过大气层的散射，直愣愣地铺在原始的地形上，棱角分明。宇宙深空里的星辰不再藏匿在云层之后，它们兀自搁在360度的浩瀚空间里，小小的粒，却让人无比震撼——那些是货真价实的星球，不知距离多少光年，也许是某个星座的组成部分。
深远无边的严寒空间里，也许有银白色的织女星，也许有天鹅座的天津四，也许有红色亮星毕宿五……又或者一个都没有。
它们似乎汇合成璀璨星河在浩瀚深空里缓慢流动，数百光年之外的造父变星灼发出亮白色的光辉。这片起伏延绵的上古凉土，和那些目不暇接的遥远星球一同归属深空。
这一切硬生生地落入羽环的眼里，因为交感神经的刺激，瞳孔迅速扩大，瞬间呆滞，她如同石化一般，伫立在无边无际的蛮荒平原之上。心脏在胸腔内激烈地砰砰跳动，眼泪不经控制地涌出眼眶。万般寂静，没有风声。
“咳咳……”虚弱的咳嗽声骤然传入她的耳朵里，羽环才蓦地收回目光，按着胸大口喘气，刚才，竟是惊得忘了呼吸吗？
她站在没有大气层的荒凉星球上，呼吸自如吗？
“阿环……”那温柔的声音喃若呓语，薄薄轻轻，仿佛初春散雪，朝阳一出就要化掉。
羽环回头，一片白蒙蒙的影子飘浮着，依稀是一名女子的身形。
她的身体仿佛是透明的一般，尘埃和光线能够轻易穿透。长长的秀发束在耳后，绝美脸庞通透若纸，眼瞳是全身上下唯一着色的地方，黑漆漆的，眼角泛着水光。眉毛弯弯淡淡，轻飘飘地描在面容上。若仔细去瞧，就会发现，神月羽环的五官与十二岁的小羽环是那样的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神月羽环悬浮在荒原之上，她伸出一只手放在羽环肩头，轻雾般的衣袖拖曳而下。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阿环。”她的神情很是哀伤。
羽环呆呆地仰头望着她。
“最后的这一刻，我终于赶来了你的梦里。你要记着我说的，每一句话。”她轻叹一声，面容转而肃然。
羽环一片恍惚，机械地重复道：“我要记着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嘴唇轻轻开阖。
女子忽然流下泪来，声音还是清清淡淡的，“这一世虽然成神，却还是败了。听好，我即将神形俱灭，而你开始步入命运的轮回。你要牢牢谨记，提防落日丘陵地下的那个女人。”
“我要牢牢谨记，提防落日丘陵地下的那个女人……”
“你一定要找到他。”她的声音轻轻发抖，眸光掠过浩瀚星河，望向无尽深空。“找到他，不要弄丢了他。”她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羽环的眼眸上，她忽而笑了，那一霎那恒星亦失色。“阿环，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么？你每活一刻、每呼吸一口都离他更近，而我……我却以星系抛逝的速度每一秒都离他更远，比十万光年还远。答应我，你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羽环重复道。
“好孩子。”神月羽环微笑抚了抚女孩的头发，“不过多久，你会碰到一个穿越星际的高人，跟随他去离家北边七百米之外的小山丘，再睁开眼时，你就会抵达一个奇妙的地方。很多年前，我也曾去过那个地方。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羽环歪着脑袋安静地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她似乎快和背后的荒原铅色融为一体了呢。
提防一个女人，寻找一个男人，去一个好地方。
神月羽环的声音越来越轻微，恍若低风，“在那个地方，前面的旅程很安全，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仙人，有瓦派迩族人，还有妖精和头上长角的皇子，以及奇妙的冒险。你会越变越厉害，你会碰到很多难以料想的危险和阴谋，你会成长为最出色的修行者。你将探秘暗宇，你将征踏浩空，你将立于永恒之巅。不管走到哪个阶段，记得勿违初心。”
尘埃在她透光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低低地漂浮。她的脸庞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美丽得令人窒息。她的眼眸绝望而哀伤，她的唇角带有微笑，她的鬓发落在雪色衣襟，她的身形轮廓越发模糊透明。
肩膀上的手越来越轻，恍若羽毛一般没有丝毫重量。
“不管走到哪个阶段，记得勿违初心……”轻呓的渺音似乎跟随尘埃物质递传到遥空。
神魂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女子的面容却平静如水。
影形快被尘风吹破，她朝羽环最后笑了一笑。
一息转为黑暗，星辰不见了，平原不见了，白影不见了。羽环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着急向四周喊着话，“你在哪儿啊！”
然后——她听到来自很远地方的爆炸声，轰轰隆隆，滚滚而来，将她整个吹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