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西十六。
一屋子考生都在沉睡,寂静无比。海韵趴在床上,下巴垫着右手手背,左手搭在大华身上,脚丫翘着,也正睡得香甜。
“轰——隆隆隆隆——”
“轰——轰——轰——”
雷声滚滚,吵得睡着的人躁动起来,海韵猛地睁开眼睛,是似曾相识的声音。他坐起身刚要细听。
转而,风骤起。
“呼——呼——呼——呼——”风声渐强,渐渐吹得瓦片翻动……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雨声至。
先是小雨,滴滴落下,然后中雨,啪啪打在窗上,接着不待海韵起身查探,暴雨骤降,哗哗大雨,声声震耳,间杂着狂风暴雨中:
“啪——”
是闪电!
海韵听着这声音,本能地躁动不安,他想到了他似乎儿时常能听到风雨雷电之声。他本想一跃而起,忽的想起左右都睡了人,蹑手蹑脚地爬了出去。
至门外,竟半点风也无,半滴雨也无!海韵沿声而去,跑了一阵。
“梵音殿!?”竟然雷雨来自梵音殿?!
只见梵音殿内西侧竖了一面直径有一人高的大鼓,顺一师兄身着淡紫宽袖内袍,外头斜搭墙黄袈裟,面对着那面大鼓,双手提着两根鼓棒……打鼓?!
刚才那风雨雷电的声响,是鼓声?!
海韵站在梵音殿外,抻头看着,他看不见顺一师兄的脸,但是从背影和双手来想,那鼓定然是不容易打的,一定需要很多灵力支撑,且鼓点繁杂。海韵看了一会儿,觉得神奇极了。
张顺一似是要结束打鼓,带着节奏:“嘭!——嘭!——嘭嘭!”
“咣!——”是钟声。海韵回头,见梵音殿右侧与鼓相对的那一面悬着一座三人高的大钟,钟锤像颗方形大树横在钟前,声响震天,余音荡漾。
鼓钟像是交接任务一样,按着节奏,三接三扣之后,听那踩着木梯上至大钟高度的只穿了紫色宽袍的修士扬声唱道:
“洪钟……初扣……”
“宝偈……高吟……”
“上彻……天堂……”
“下通……地府……”
这乃是一句,唱罢,修士运灵力抚了一个巨大的钟锤,扣钟:
“咣——”
“无边……四生之类……各免……轮回……”
“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又是一句唱罢:
“咣——”
……
这时张顺一下了鼓梯,在殿中拜了三拜。海韵这才抬头看了眼梵音殿正中间,供奉了一尊金身观音大佛,金佛端坐,左手拿了个白玉净瓶,右手持了一串佛珠,面带微笑,左右分别有一个小童,左边的是黑角小龙女,右边是一个穿着红肚兜的男娃娃,脖颈上戴着金项圈。
张顺一拜完,回身走向门口的海韵,用几乎微不可闻的音量低声说道:“知音,这么早啊。”
海韵见他如此,且这情景很是庄严肃穆,他不敢喧哗,也低声回复道:“顺一师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张顺一道:“这是钟和鼓,竺家祖上是佛修入道,祖师是番邦僧人,因此立派以来竺家都秉承伽蓝传统,坚守晨钟暮鼓。听闻晨钟就是晨起,听到暮鼓就是止息。”
海韵道:“我方才听到此处电闪雷鸣……走进一看原来是顺一师兄的鼓声。”
张顺一道:“是啊,这鼓的打法名叫‘风雷鼓’,每个人打出来的风雨雷电的声音都不同,若你我有幸都能考进竺家,我就把着‘风雷鼓’的秘诀交给你。”
海韵感激道:“谢谢顺一师兄。”
张顺一道:“不客气,考进普门仙院,这些都是必修的基础功法,早晚都得掌握。知音,晨钟会持续到卯时两刻,然后众新考生就要在梵音殿集合,你快去清洗一番,不可污秽入殿”
海韵才想起来,对了,早上听着鼓声就跑出来。海韵连忙道别顺一师兄,转身往回走。
“天呐~西寮位置好偏,忘了来时的路了。”海韵来此第一天就照顾晕高的巨了,又和大华去温习,还没好好转过其他地方,正没头没脑地乱窜,“砰”地撞到了一个人。海韵惊喜道:“大华!”
大华忙捂住海韵的嘴:“嘘——别出声,仙岛规矩,晨食前止语。”
海韵刚被风雷鼓和洪钟那么一吓,听到大华这样说,立即止了声。
大华小声道:“知音,快来不及了,考试前是悲华君竺忍亲自监察西天峰,这几日我都没见他笑过,铁面无私的很。你快去净面洗口,换上紫袍,裤腿扎紧,记得一定要束发。”
说着拉着海韵回到西十六门前的空地,此处昨天来时远观还有仙气飘飘,现在近看之下,仙气里面竟然变成了一排排的洗漱池!
大华道:“知音,昨天发给你的紫袍呢?”登记报道的时候每位考生都发了一件紫袍,是统一的衣服。
海韵:“在房里,我没穿过长袍,不知道怎么穿……”
大华:“……”如果长袍不会穿,那么袜子应该也不会的,再看海韵的头发,应该梳头也不会的。看来今天早上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大华当即道:“知音,我只做一遍,你仔细看。”大华说做就做,脱了衣裤袜子,身着内里衬衣。海韵立刻照做,也脱了短打,但他短打里面空空荡荡,那有那么多层里衣,眼下他上身光溜溜的,下边只剩条亵裤!
大华:“……”里衣也没有穿过。道:“算了,穿回你的短衫,套在长袍里面。”迅速演示,迅速地穿上。这竺家的衣袍很麻烦,幸好他们不用穿顺一师兄那种袈裟。
助海韵穿上长袍,大华又开始催海韵梳头,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及弱冠,发长不够束不上去,可以散发的,但竺家规矩梵音殿内必须须发整齐。海韵只好将头发重新编好扎上红绳。
“好了,知音,跟在我身后,仙岛规矩,晨间不可并行,不可跑动,不可疾走,一个跟一个排班进殿,前后距离不可超过一人。出发”大华小声道。
出发二字说完,大华再不吭声,稳步快走,海韵紧紧地跟在大华身后,没再乱走,只偷偷地瞄附近的情况。视线所及,修士们个个安安静静,轻手轻脚,与黑色的天幕融为一体。大华跟他一样高,走在前面恰好可以做个遮挡,让海韵没有初入仙岛的紧张。
“幸好幸好,没有迟到。”大华和海韵相视一笑,用眼神说了一句。
原来是昨天报到的考生特别多,今晨排班过久,还没进殿。这排班很有讲究,首先首座和仙执有固定的位置,与供桌一排。供桌和首座向上一排开始,是师长站位,供桌向下的几排再按是否晋升仙体排位,若是同时晋升仙体,则按金丹强弱和年纪大小站队。若均无晋升仙体,又要按照是否结丹,接着再按年龄大小依次排下去。
这一步骤让大华和海韵省了很多时间,因为他们二人不用去找,既没有晋升仙体,也没有什么丹,年纪又小,全体修士当中,他俩一个排在倒数第二,一个排在倒数第一。
刚刚站好,众人依次缓步从梵音殿正门角落,分一左一右两边排队,次第进殿,发髻整齐,两手端持,宽袍稳垂,衣角不翻,一派威仪整肃。
进了殿,供桌在正中,东西两侧的修士对面而立,殿中忽现灵光,每人身侧各出现了一个蒲团。
海韵和大华都在西单,左手边一排排不知道有多少位修士。整个殿堂高手云集,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海韵少不更事,无有自觉,躲在大华身后悄悄东张西望。
东西两单加起来约么有修士四五百人,有男有女,个个垂眼肃立,拇指相接,双手掌心向上,平叠于胸前,身穿统一的仙岛梵音服饰,前排的外搭墙黄袈裟,后排的仅着紫袍。西单约有三排修士未搭袈裟,而东单修士全部搭了袈裟。听说搭袈裟者有两种,一种是晋升了仙体的修士,搭“仙士袈裟”,另一种是尚未晋升仙体,但已经结丹开始练习仙体功法的修士,搭颜色稍浅的袈裟。像大华海韵这样的基础修士,可以搭一种紫色无饰的袈裟,以作“形同”,也可以不搭,考前监察的阶段并不对考生做此要求。
海韵一排一排用眼睛扫过去,男、女修士有别,靠近殿中的每排前几个都是男修,后边几乎都是女修,男女并不混杂,男修方队靠近当中供桌,女修方队靠近两侧护法像,中间隔了一人宽的距离。
扫了一遍,海韵在东单中间某一排的第十个位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巨了!海韵把头探出人群,向巨了挥手,小声地喊:“巨了~巨了~我在这儿……”巨了听不到喊声,但是在全体肃然的场面中,只有海韵一人在那张牙舞爪地挥手,他当然看见了,可他身不敢移,手不敢动,只能用眼睛眉毛示意海韵可别喊了,结果化成了一顿挤眉弄眼。
巨了本来就眉毛粗得跟两条虫一样,挤眉弄眼起来特别呆萌有趣,逗得海韵哈哈大笑,还得忍着不能大声,憋得他肚子疼。大华听到动静,迅速回身用手肘怼了他一下,海韵立刻站好,继续躲在大华身后偷看。
东单为首的执事是个高大威猛的中年修士,面前一个比脸盆还大的钵,是大罄,手持罄锤。
“嗡~~~”一锤。
停顿。余音袅袅。久到海韵昏昏欲睡。
“嗡~~~”第二锤。惊醒。
停顿……大罄的余音极其长,海韵又要昏昏欲睡。
“嗡~~~”第三锤。
木鱼沉声:
“咚——”
……
持罄修士:“南——~~~无——~~~”
众人:“无——~~~,大——,悲——……”
……
梵音沉沉,洪声阵阵。一众修士整齐地唱响梵音,海韵闭上眼睛顺利地睡着了。
半晌。“叮!——”
海韵惊醒,“天呐,又是什么法器?!”
睁眼寻声望去,一个青年修士站在持罄修士身后,左手当胸拿了一根细铜锥小罄,上面连着铜棒。海韵被吵醒,扁着嘴,揉揉眼睛,四下一看,又是一惊!
怎么大家都跪下了!?
梵音未停,所有人除了敲木鱼的修士和站在梵音殿门口的监察,众人都转身跪于佛前,只有海韵还呆呆地正面东单站着,那监察正怒目看他。
海韵无声傻笑,赶紧转身木着脑袋看大华,大华已经扯了他半天衣角,用眼神示意海韵赶紧跪下。
海韵跪了一会儿就不耐烦,全身像长了虱子一样动来动去,不小心还跪到了宽袍袖子,差点绊倒在前面一排的女修身上。前面是一排排修士们的后脑勺,右边大华闭着眼睛只管念经也不看他。
海韵一边捶着腿,一边向东单扫视,修士们的衣脚都遮住了鞋底,宽袖平整地垂在两侧,笔直地长跪,五指并拢,双手合十,修士们大多看起来二三十岁,但是修真人士也无法猜测年龄。海韵看了一会儿,脖子扭得累了,摇了摇,这一摇,正好看见门口的仙执没有和大家一起跪,而是仍旧站在殿中监察,此时还在盯着他。
监察穿着和众人一样的衣袍,袈裟搭在左肩,左肩前扣了一个紫玉环扣,流光溢彩。海韵还在看他的脸,是一张很好看的脸,但是难免有些严肃了,不想监察缓缓朝他走了过来。他瞳色沉绿,端持双掌,脚步轻盈,高大挺拔,威仪具足,一步一步袖袍衣角纹丝未动。
完了完了,过来了……海韵很傻眼,赶紧随着大家一起跪好,不知别人念些什么,他也假装念经,可口中只是重复着“菩萨保佑!龙女保佑!童子保佑!”
还好还好,可能是求神求得灵验了,监察停止了前进,又站定在殿门前。
海韵被监察盯上了,这下可不敢再放肆,老实地跟着众人站、跪、走、绕、再跪、再站、拜。
终于,晨课结束——
谁知监察竺忍缓步走至殿中,合掌,众人齐刷刷也跟着合掌。
监察冷声道:“西单末尾一人上前。”
海韵抬头,心道,秋后算账吗?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西单末尾?我吗?”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东单的巨了是一副“你自求多福”的神情,大华也默默投来了一个关怀的眼神。海韵小跑上前,拉了一下竺忍一丝不苟的袈裟,对竺忍热情地道:“监察哥哥早安!你长得真俊!”
众人听闻这自来熟的称呼,这声真诚地赞扬,不敢抬头明目张胆地看,都控制不住地嘴角直抽,这是竺忍啊!是悲华君啊!
监察从十岁起就和仙首们一起共事,十二岁自己就成了仙首,还从来没被人开过玩笑,他脸一绿,对海韵严声道:“殿内威仪,不可跑动。”
悲华君的威严是不怒自威,海韵不敢放肆,不过他虽然捶着手,却用清澈明亮的眼睛近距离地观察竺忍。
竺忍平和地道:“跪在此处。”他指了一下殿中央第二个蒲团,这是他的蒲团,第一个上首蒲团应是西天峰仙首专用。
海韵大喇喇地跪在蒲团上,可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东西两单修士们的注目。心道:“跪着而已,‘他身体好’,跪一跪无所谓。这仙执就是大华说的铁面无私的悲华君竺忍啊,看起来也不老,可怎么跟鬼见愁似的,长这么好看,却偏偏冷冰冰的一张死人脸,浪费啊浪费……”
监察仿佛听到了海韵的心里话,瞪了他一眼,朗声向殿内众人徐徐地道:
“敬白大众:晨课梵音,须知恭敬,动道人心,该当忏悔。今有考生海知音,发髻不整,裤不束腿,衣不遮脚,不护心念,无端嬉笑,不随大众,不敬圣像,晨不止语,手不端放……
“罚当堂三拜与大众忏悔,晨食后,于梵音殿跪念晨课两遍,礼佛六百!”
海韵:“什么!?”晨课两遍,怎么也要一个多时辰,礼佛六百最少也得一个时辰,这两个多时辰又跪又拜!他本想就地打个滚耍个赖,可抬头一看,正看到竺忍长长的睫毛垂下,半遮了他沉绿色的眼眸。海韵心道:也罢——当堂三拜,简单!至于晨食过后我是不是念晨课、又拜没拜足六百,谁又知道?想完,痛快地拜了三拜,归至原位。
监察竺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正对殿门,再次双手合掌,执静候礼,温和道:“诸士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