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甜先是本能地退后一步——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顿时脸颊飞红,心怦怦乱跳,羞怯得不敢出声。
正要转身逃走,怀中的翳珀突然灼烫起来,似乎为她的身体注入了一股力量,令她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黑甜往前走了两步,开口说道:“这位小哥哥虽然衣衫褴褛,却浆洗得极为洁净,没有一点污渍,就连上面的每一个补丁,针脚都打得绵密整齐。”
“还有,他的头发束得纹丝不乱,脸上手上干干净净,处处透着要强,明显不是那种沿街乞讨之人。”
“你说他抢了钱转身就跑,却被你捉住。可他身高腿长,年轻矫健,想逃太容易不过,怎会被你轻易捉住?”
大家忍不住往那胖子身上看去,果然个子只到小伙儿的肩膀,臃肿肥懒,年纪也大了不止一倍,都觉黑甜所言有理,频频点头。
胖子急了,忙辩解道:“他是作贼心虚,又饿得急了,手软脚软,才被我捉住!”
黑甜又说:“小哥哥不说话,并不是因为理亏,而是,他天生不能说话,对不对?”
小伙儿果然冲她点点头。
“他是个哑子!”不知谁说了一句,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原来如此!”
胖子见形势有了反转之迹象,更急了:“你们明明是一伙的,一个装哑子,一个扮好人,串通起来作局欺诈!不信,数数这哑子手上的银钱,和案上剩下那些,是不是通共二百文。”
“也是啊,若不是胖掌柜的银钱,他怎知准确的数目是二百文?”一个中年的农妇说道。
大家又把目光投向黑甜。这时黄莺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羞又气,骂她一句“别在此处丢人现眼”,便要将黑甜拉走。
黑甜忙说:“阿娘,我这一走,岂不就真的成了他的同伙?不光是我,连你们也是了。”黄莺儿一听,愣住了。
黑甜趁机挣脱她的手,回去问那胖子:“你刚才说,你数完了钱,正在找钱袋收起来的时候,钱就被他抢了?”
胖子连连点头:“没错!我数完钱,刚一转身,谁料这天杀的泼才跑过来,趁我不备,抓了一大把银钱就跑!”
黑甜反倒轻松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说:“我可以证明小哥哥的清白。”
说完,她挤出人群,跑去边上跟耍碗的伎艺人借了两个干净的空碗,又跟隔邻汤饼铺的伙计,讨来两碗清水,一并端了来,摆放在案子上。
黑甜对那小伙子说:“这位小哥哥,且借几枚你手上的铜钱与我一用。”
小伙儿果然松了手,让黑甜取了几枚铜钱掷进一个碗里。黑甜又取了几枚胖子放在案上的铜钱,掷进另一碗中。
围观的人全都屏息看着黑甜的一举一动。胖子也被她弄糊涂了,只好瞪眼干看着。
又过了一会儿,黑甜看了看碗中的情形,笑笑说:“原来小哥哥手中的铜钱是他自己的,并非从你手中抢走!”
“小哥哥得了碎银和铜钱,不小心被你看到,又觉得他好欺负,便动起了歪心思,非说他的钱是从你案上抢去的。小哥哥不肯将钱让你,你就大声嚷嚷起来。”
小伙儿连连点头。胖子急道:“胡说八道,你可有证据!”
“证据就是——这两碗水!”黑甜说,“放小哥哥手上铜钱的这碗水,干干净净,再看另一碗水,上面飘着的,尽是油花。”
大家凑近一看,果然如此。
黑甜又说:“看看那案子上,还有你的手上,身上,全是油渍。”
大家放眼望去,只见那油饼铺的地上、案子上、锅灶旁,甚至雨棚上,都是一片油光锃亮。至于那炸环饼的掌柜,脸上、身上、手上也都是油腻腻的,加之他一身肥膘肉,看上去就像块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糖油饼。
“你说你把银钱倒在案子上,逐一数过,上面也少不得被抹上油渍。掷入水中,自然有油花浮出!”
“小哥哥手里的铜钱若是从你手上抢的,为何没有一点油花?这说明,那本就是小哥哥自己的银钱!”
胖子顿时哑口无言,可还是不甘心,依旧紧紧抓住小伙儿的手,不肯放松。
秋云开心地鼓起掌来,喜莲和桂兰站在边上看得真切,顿时眼笑眉舒,细雪、冰语、翠夏,还有珍儿宝儿他们,不知何时也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乐不可支地齐声喝彩。
黄莺儿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一个身材矮胖的的老妇人挤将过去,看见胖子,举起手里的竹杖,劈头盖脑地就朝他身上打去,嘴里嚷嚷着:
“不好好做营生,偏喜欢吃酒耍钱。钱耍没了,就出来骗人!谁不知道你卖一天的馓子都挣不了一百文,更别说你今儿才出摊不到一个时辰!”
“两百文,谁信!祖宗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看我不打你个肉片儿飞!”
那胖子忙丢开手,四下逃窜,怎奈身形笨重,躲闪不及,仍挨了好几杖,痛得直求饶:“阿娘,孩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原来那油饼铺掌柜虽嗜赌,却也是个孝子,遵从母命以炸环饼为生,实不情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夜里便去吃酒赌钱。
昨日又鬼混到深夜,今儿日上三竿才出来炸环饼。赶上生意火爆,原本该高兴才是,可买饼的人多了,他又嫌累想躲懒。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对站在墙角的一个小伙喊道:“小哑子,我家主人给你的,通共一百五十文!”小伙便跑过来,接过了那捧银钱。
油饼铺掌柜见那小伙一身破衣烂衫,像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便起了歹意。
眼看小伙要走,他忙跑过去,捉住小伙的手,依计吵嚷起来。只待那小伙胆怯示弱,交出银钱。
没料小伙强硬,和他较起劲来,一时僵持不下,偏在这时又杀出个抱不平的聪明人,几下将他的谎话戳破。
一场好戏收场,众人哄笑而散。就在此时,黑甜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头戴襦巾,身穿月白的襕衫——竟是她朝思夜想的煜华公子!
黑甜忙追上去,怎奈市集人潮涌动,熙来攘往,很快就不见了那月白的颀长身影。看着煜华公子消失的方向,黑甜怅然若失。
秋云跑过去问她:“怎么好好的就跑了?”
黑甜回过神来,勉强笑笑说:“没什么,认错人了。”
秋云又想起刚才的一幕,余兴未竟,连珠炮一般问她:“妹妹是怎么知道那小哥哥是哑人?你事先又不认识他!又是怎么知道他被冤枉了?”
还未等黑甜回答,那个秋云口中的小哥哥,已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他朝黑甜深鞠一躬表示感谢,然后点点头,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个人受了这么大的委曲,却不加辩解,如果不是因为他有口而不能言,还能是别的原因吗?”黑甜颤声道。
她没对秋云说,就在小伙儿被胖子当众羞辱的时候,她偶然看到那小伙儿的眼睛,里面有很多的内容交织参杂:愤怒、憎恨、鄙夷、伤心、不甘……
有一些是她熟悉的,有一些黑暗的情绪,她不愿去感受,虽然明白它就在身边,像头野兽,咻咻地,准备随时向她发起进攻。
“虽然他生活窘迫,手头拮据,可并未因此变得消沉,变得邋遢起来,身上从头到脚一点儿也不脏,就连手指甲都刷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人,我猜想他一定不会有坏心眼,他的心也是极干净的。”
黑甜心想,他身上有一种光芒,令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黑甜和她相识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世界。就算是满身破旧褴褛的衣衫,也无法将那光芒遮掩。
“有眼力!”秋云佩服道,“可是,你怎么能肯定那两碗清水,一碗定会飘油花,而另一碗没有?”
黑甜说:“我帮外婆炸过环饼作寒具,虽炸得不多,尚觉油烟甚大,手上身上都是油渍,更别提以此为营生。只要经过掌柜之手的银钱,自会沾上油渍。”
“可是,说不定小哥哥手里的银钱也沾有油渍呢?”秋云认真道,“我是说凑巧了。”
“哪有那么多‘凑巧’呢!”黑甜笑道,“有时候是需要冒一冒险的。就算输了也没什么。”
“我本就不起眼,又一无所有,可谓低入云泥,何惧踩踏,也无谓失去,不过就是多挨阿娘几顿打罢了。”
“只是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胆识,像是家里的谁呢?”秋云赞道。
黑甜淡淡一笑,说:“被逼无奈时,谁都会变得无所畏惧。”
一家人又聚拢起来,在圩市闲逛。逛到一家胭脂水粉店的时候,竟碰上了秀芝。
秀芝说,她一直在看戏,看完了,就一边独自逛着,一边找喜莲一干人,可巧就碰上了。
不觉到了午后,孩子们直嚷饿,喜莲便说她作东,请大家下馆子去。
一行人来到饮食店里,将平日垂涎已久的熟食点了个遍:炙腰子、水晶脍、脆筋巴子、签鹅鸭、生炒肺……又配了时蔬和蒸饭大快朵颐。
喜莲夹了几块炖得烂烂的牛肉放进黑甜碗里,说:“今儿黑甜可算露脸了,奖励几块好牛肉你吃!”
黄莺儿不以为然:“什么露脸,只怕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你们看那油饼铺掌柜,一脸凶相,泼皮无赖,咱们根本惹他不起。万一被他惦记上,伺机报复,可怎么了得!”
又狠狠剜了黑甜一眼,冷冷扔下一句:“多管闲事!”
桂兰出来打圆场:“我看不会,那人虽无赖,倒也有厉害的老娘管着,再不然,清天白日,总还有一个‘理’字可讲!”
秋云也说:“那小哥哥多可怜,平白被人那样欺负,帮他说句话也是应该!”
秀芝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也说:“我们黄家、宋家这么多哥儿,哪一个又是好惹的,还怕了他去!只管让他来,看不打断他的腿!”
就连宝儿也插上一句:“我和珍儿定会保护姐姐,不让她受歹人欺负。”
黑甜觉得心中一暖,将黄莺儿的冷言冷语抛在脑后,大口吃起饭来。折腾了这好半天,她真心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