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人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些闲话,直到东方的天空显出了鱼肚白,这才各自散去休息了。婴儿的哭声也惭惭弱下去,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一下子蹦出了山峦,这个小村庄终于在千呼万唤中露出了真容。
卧龙村被低缓的山丘环抱着,缓坡和谷地种着大片庄稼,十有六七是甘蔗。
二月里埋下的蔗种,现在新苗都已经长得跟人一般高了,有黄皮的,有青皮的,然而最多的还是紫皮的果蔗,根茎粗壮,顶一头茂密青翠的剑形叶片,经风一吹,如碧浪般涌动,又如水中投石,泛起层层绿色涟漪。
近看村子似乎跟别处有些不同,周遭未砌土墙,只种了百株大柳树,垂下青丝万缕,交织如烟又似天然幕帐。村子里竹篱造墙,茅檐结院,凡五六十处,皆临溪傍涧,古木环绕,浓阴蔽日,炎夏生凉。地上青苔尽染,角落处绿草萋萋,野花芬芳。
村民们多半已在庄稼地里忙忙碌碌,诺大的院子里只留下老人妇孺,照看着满棚牲畜,遍地家禽。一时间,幼童呢喃,妇人娇叱,鸡飞犬吠,鸟叫蝉鸣,好一派农家野趣,生机盎然。
新生婴儿的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同样是院外竹篱围绕,木门吱呀,院内茅屋六间,两间坐北朝南正房,四间东西厢房,在院内围成“品”字形,同样是藤蔓攀墙,青苔染地,草木葱茏。
多是果树,黎朦子、柚子、橘子、枇杷、桃李,难得的是还有两三株无花果树,都结着累累的果实。天气适宜的傍晚,宋家人就会在树下摆好桌椅板凳,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晚饭、拉家常。
再过两三个月,等果子熟了,孩子们又会拿着竹竿在树下敲敲打打。
宋家二老均已年过花甲,住在东边正房,经过一夜折腾,早已是周身酸痛,疲累不堪,故而一反平日早起的习惯,日上三竿仍沉睡正酣。
老大金富和媳妇巧凤,带着两儿一女住西边正房。最大的叫文儿,七岁有余,弟弟武儿,比哥哥小两岁,最小的妹妹萍儿,今年才三岁。
老二金贵和媳妇晶妹育有两子,哥哥名叫顺儿,和武儿同岁,弟弟祥儿,只有两岁。他们和老三金荣一家,分享了西边两间厢房。
老四金华早夭,老五如意年龄尚小,还未娶妻,平日住在靠南的东厢房。因为家中有客,就将厢房让给两位舅母,自己临时住在边上贮物用的小耳房。北边的东厢房用作厨房和客厅。
正如华嫂子和刘婶所言,宋家二老还育有三个女儿,每养到十三四岁,就卖去益州的大户人家作丫鬟。虽然那几年年景不差,既无天灾,亦无人祸,日子还算过得去,无须为了嚼裹卖儿鬻女。不过宋家二老自有一番道理,卧龙村和附近的十里八乡,倘若能用女儿换来儿子的娶亲聘资,谁家会说个“不”字?
算起来宋家大女儿香茹已及花信,二女儿香橼正逢双十年华,最小的香橘年方二八,只比五弟大两岁,都是如花似玉的好年龄,却不得已远离家乡,为奴为婢。
难得她们心地良善,并不记恨爹娘的偏心之举,还时常将省下的工钱,或是主家赏赐的衣物,托人带回家里,补贴二老和兄嫂幼弟。了情内情的同村人没有不心生羡慕的。
现在,整个宋家院子都在沉睡。茅屋在沉睡,茅屋里的人在沉睡,黎朦子、柚子、橘子、枇杷、桃、李、无花果树在沉睡,猪、牛、鸡鸭在沉睡,黄狗在沉睡,就连树上的蝉、鸟都在沉睡,风也是轻轻的,跟周围忙碌火热的景象截然不同。
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静寂。紧接着,又有女人的惊惶的哭泣声传来,一阵比一阵紧。大家都被惊醒,赶忙起身,胡乱穿上衣裳就冲出屋子看个究竟。
哭声是从金荣家传出的。金富先踹门冲了进去,金贵、如意紧跟其后,女人们先是站在屋外小声议论着,听到里面依旧哭声不断,便也鱼贯而入。
文儿几个半大的孩子贴着墙根站着,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不住朝屋里张望。最后两位老人也步履蹒跚地急走过来。
穿过人墙,只见老三媳妇,也就是黄莺儿,怀里抱着婴儿,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坐在床上哭得跟泪人一般。
再看那刚当爹的宋家老三金荣,仍然满身酒气,醉眼迷离,瘫坐在床的一角,满脸愠恼,倒不似因为自己是始作俑者,竟是为一场好梦被打扰而不胜其烦。
“出什么事了?”大哥金富问道。
“孩子她……没气息了!”黄莺儿抽泣道。一看到两个娘家嫂子走近身旁,就像有了靠山似的,又委曲得嚎啕起来。
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那襁褓中的小婴儿——只见她五官皱缩,面色青紫,虽然有满屋子的大人在她面前指指点点,仍然无动于衷,眼也不睁,不哭不闹。
“我这就去找郎中!”金富拔腿就要往外走。
巧凤忙拦住他,说:“等等!”伸出手在婴儿面前试探了试探,很快像被毒虫子叮了一口似地猛地缩回手,惊叫道:“真的没有气息了!小脸冰凉凉的!”
金富顿时僵住了,金贵和晶妹也吃了一大惊。如意好奇心重,冲在最前头,一听说婴儿没了,吓得连退几步。黄莺儿的哭声更显凄厉。
“可怜的孩子!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么睡了一觉就成这样了?”大舅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三舅母年纪小胆子也小,早已是花容失色,捂着眼睛不忍直视。
“都怪他!”黄莺儿指着金荣,铁青着脸,眼睛却哭得红肿,“从外面回来,醉得不醒人事的,不论青红皂白指着我们娘俩便骂,骂够了倒下便睡。我也乏了,趁着孩子哭累了直打盹,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了。”
“后来隐约觉得孩子在小声哼哼,还直喘粗气,接着就没了动静。我觉得不妥,就睁眼查看,这一看可不得了,竟是他爹把脚踹在她心窝上,也不知压了她多久了……”
“她那么点大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这分量!当时小脸就憋得青紫,厥过去了!”
金荣自知理亏,垂头丧气的,也不辩解,倒是气得他老娘拿把扫帚子,劈头盖脸地朝他打过去,嘴里直嚷嚷着:
“打死你这猴崽子!都当了爹了,还不警醒着点,竟把自个刚出世的孩子给压死了,造孽啊!你就不怕被抓去见官?非得拖累我们这一家子遭人戳脊梁骨!”
大家忙不迭地去拉她,黄莺儿只管哭,几个年幼的孩子也受惊哭喊起来,大舅母也哭得伤心,一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好了,都给我安静些吧!”宋家老爹人称老宋头的威严地发了话。大家果然很快安静下来。
“不过一个耗子般大小的女娃娃,一看就是个福薄面浅之人,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大不了。多少娃娃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也是常事!哪里就要拉去见官?”
他扫了大家一眼,又说:“屋里的都是自家亲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们不往外传,没人会知道实情。”
转身对金荣说:“她是你的孩儿,又是你造的孽,就该你就去收拾残局!赶紧拾掇拾掇,趁现在村里人少,悄悄到后山找个风水好些的地方挖个坑,埋了吧!也算她没白来这人世一趟。过阵子再放出话去,说孩子生出来没多久,染上急病死了!”
说完,老宋头拂袖而去。金富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巧凤生拉硬拽着走出了门,其他人也慢慢散了。只有大舅母不甘心,冲过去抢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哗哗地流着。
“好个苦命的女孩儿……果真应了稳婆那句‘时运不济’的话了!”她将脸贴在外甥女胸口,哭声哀恸。
金荣背过脸去,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
三舅母眼尖,见金荣一脸怫然,忙上前去劝她:“是小外甥女福薄,既然已经这样了,姐姐还是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
突然,大舅母停止哭泣,侧脸敛声屏气地贴在婴儿胸口,似乎在聆听什么。很快她抬起头,一脸惊喜,说:“孩子还有心跳,胸口也是热的,她还活着,还活着。”
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她赶忙把孩子平放在床上,又是掐人口,又是拍胸口,又往婴儿口中吹气。
金荣正要发作,黄莺儿劝阻道:“就让我大嫂子试试吧!她爹爹做过郎中,耳濡目染,她也有些医术在身上的。”
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孩子果然张了张嘴,咿呀了两声,便皱紧眉头,“哇”地哭出声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啼哭,仍旧那么伤心彻骨,就像背负了全天下所有的委曲。
全村的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凝神听着。苍翠茂密的甘蔗林停止了碧浪般的涌动,树上的蝉也被惊得“吱呀呀”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