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钟楼“当当”敲下预示黎明的声音,可透过茶框落地窗,天空万里无云,雾霭仍不依不饶地和傍晚联合,与初升朝阳讨价还价,夜紫色侵袭了大半范围方渐缓。橙晕白辉小而朦胧,只余留些点缀——宝石在海面散尽,由南往北倾斜着延伸,微波粼粼。
轮船响鸣而来,从漆黑剪影里缓缓驶出,白浪泛起,烟囱渲染环境。约莫六点钟,这条英国哥特尔茨号货舰游进纽约长岛纳苏郡,载人旅游或办事:法国人、意大利西西里人、日本人、加拿大人、不消说自东方来淘金的移民。当然,无论是贵富还是农工,美利坚通通欢迎他们融入这个自由而民主的国度。
同之带来的,亦全是好东西,葡萄酒、丝绸、瓷器,偶尔有冒险的创业青年则会负责倒卖军火和毒品。栈板上的水手们跃跃欲试,楼下的船长和商贾安静等待,几艘抛锚的帆船随风摇摆,达百年历史的蒙塔克灯塔默默指路,电力已经减弱。
苏珊·洛朗听着喧嚣叫唤,抿了口咖啡,将杯子放回圆盘,看了眼坐定不安的哥哥,他侧着身,两只褐色眼睛左顾右盼,双手抓笔跟便签纸。
他的语气像编纂耶稣生平:“1908年,三月二十日,清晨。”
“你能不能先别记你那敏感人的东西啦,赶紧督促他们,看买家到没。你知道他最讨厌这类琐事了。”
“他是不会,不是没有兴趣。”哥哥纠正,“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你查过他们资料吗?听说这些人全是亡命之徒,他们家族前身是黑帮大佬,何止干的暴力行当,得罪了连法律都难管的。”
亚伦总是这个样子,她看着他双手敲桌,打出段钢琴的节拍,音调却难跟咖啡馆的相较。这次与以往不一样,他们是供应人,生意也非同寻常,虽然对方对他们挺友好,但两人还是有不可名状的疑虑。顾客即上帝这是整个世界的规矩,内行人则尊他们的老板为上帝之眼,可他只适合做些精密研究,苏珊真希望自己能拥有他这样的能力,方便稳妥。
苏珊让自己唠嗑:“日本,听说那里的底层基础是黑道组织。”
“武装行会,不太抛头露面,”哥哥叹口气起立,“来了。”
“非说就在这里等嘛?”
“客套话罢了,你知道他们怠慢不得。”亚伦的声音在楼中传出,苏珊遂快步跟上。
苏珊下楼放眼打量,她必须承认最沉重事物凡遇到这里,都会变得闲庭漫步。她来得忙碌,还未好好看看:此位于北美洲东海岸港,气候宜人,三面环海,直到上世纪初才开始正式发展,然已有现代城市雏形,镇中豪宅、旅店渔市、凉亭墓园鳞次栉比,其间田野更星罗棋布,甚至夹杂原始森林,占地足有五个斯丁,桔树超七英尺,笼罩别墅。
苏珊·洛朗皱眉:“没看见,消息有误?”
“塞尔维亚人毫无缺漏。”
她不以为意。“你们戈斯皮奇就爱这么说。”
“骂我请别把我房址带到,我的小堂妹,”他轻轻道,“再等等吧。”
他们在河岸迷迷糊糊,罗列水滨数十座码头里,参杂各种异域口音的空气突然响起了地中海乡间小调,亚伦·洛朗举手,往东角示意。穿过高桅杆绳和乘风船帆,一个水手同样伸臂,红底白条带绿的奥匈帝国旗帜飘扬,亚伦拇指点赞,面无表情,紧紧跟随。
亚伦凭空多了个银怀表在掌心,按住,刻狮子头的铁罩打开,评价:“晚了十分钟,看来守时观念挺差。”
“还挺有钱。”苏珊说。
这些阔佬癖好通常很奇怪,他们在从商的日子听过见过很多。有的拿蜡烛当火柴烧,有的以人奶圈养牛群,有的要高价买来的明代瓷器只为插某女孩喜欢的花。
而这一份古董是个死人。
她早知黑道的钱不是那么好赚,若非两年前,沃登克里弗塔停工,金主摩根退出,附属其的银行财团撤资,她大不必做这危险买卖。最初还是查尔斯先生推荐的一个德国中间商,帮他们争取到新的投资者,投资者似乎不愿意透露身份,只道个“埃里克”的名字,还是苏珊套出的,开始他们怀疑,但当此君坦言来自卡塔尼亚他们便顿悟了。
阳光挥洒,渔铺鱼干晒得焦黑,苍蝇出来觅食,苏珊心情恶劣地小跑于其间,她不敢太快,地上湿漉漉的,脏流四溢,到处是鱼的肝脏碎鳞。从贩子的泼水弧线中她看见来人。
哥特尔茨号终于降落最后一艘救生艇,水手们将之泊岸,他们带毡帽,发丝披散着肩,蒙面而来,为首的人跳到栈板,拍了拍手。
“搬东西的呢?”苏珊转头询问哥哥。
亚伦两指撅嘴,口哨响起,道:
“好了。”
他们的人在岸边,四个壮汉抬着一长条箱子,将其放到手推车。货物通体由红杉木所护,木材四角微翘,四个封条贴在两端,皆写上醒目的“666”三个数字,这是亚伦的恶趣,活像个渔产品。然不消哥哥解释苏珊都明白其意味着什么。
雇佣者和运输队踏上物资管理,他们纷纷到达指定点卸货装舱,四名肌肉男则在道路徘徊,亚伦·洛朗开始他的表演,他三步并两步往前,领班似的指责和教导他们,这些比他高一个头的船员们低下脑袋待挨批。
“您确实有天分。”
亚伦惊讶对方会讲中文。“你…去过中国吗?”
“当然,”水手微笑,“往年我们从广州进,中国是个好地方,六百多年前我们的旅行家曾游历,描述了当时元朝繁盛,今天,业已证实了这点。”
他们在讽刺五天前的事。苏珊·洛朗不安地看着哥哥,暗想,租界里就有亚伦的住所,上海是对外情报接收能力非常发达的门户,她清楚她的哥哥把哪里当成是其第一个国家,或者说——真正的家乡。
“啊,是,”亚伦回应,“如今百年的马上民族政权消失啦,人们再不会互相打架了。”
亚伦·洛朗嘴角得意地翘,不卑不亢是个好品质,可他莫非看不透现在的形势?苏珊微低头看着来者。水手衣衫褴褛,貌似和饱经风霜的人无异,而他的脸却非黑人水手特征,皮肤白皙,眼睛湛蓝清澈,他的灿金色头发基本整齐梳理,发丝粘着通红颧骨。
“大家都熟络了,验货罢,”苏珊急忙道,“年代按你们的价每隔百年升两万欧元,合着一千八百,加上原物两百,所以总值…”
不等苏珊·洛朗说完,水手便回答他们生意。他一招手,船上的其他人便跃上岸开始工作:他们先撕开一道封条来,拿着两根撬棍把木棺和盖子划出条粗黑线,一双海洋般的眼睛往里细细窥探番,很快又让它归复原位,叫人从车上抬起搬到游艇。
亚伦迟疑,“还没有付钱吧?”他小声用塞尔维亚语。
“放心,这点原则他们是有的。”苏珊·洛朗看着抛锚的舷侧说。
接着他们如法炮制,金发水手同样抬出个铁质皮箱,亚伦·洛朗叫一个船员过去查看,手下照办,认认真真清点着,这段时间哥哥和水手插科打诨。五分钟过去,他们便已谈妥。
“我们家主人和舍妹是老同学了,更不消说他这人讲信誉,”水手解释,“那么,合作愉快,洛朗先生。”
“代我向埃里克先生问好,特斯拉先生亦向他表示崇高的敬意。”
“叫他来不更真诚?”对方说了句俏皮话。
“彼此彼此,”亚伦回答,“你我都知道他们日理万机。”
“自然,脏活就让我们干咯。”
“累活。”他纠正。
水手分别和苏珊、亚伦握手,朝洛朗妹妹微笑,行贴面礼,苏珊只觉右脸被油糊过,对方又恭恭敬敬地与亚伦作揖,行中国礼。他们拥抱了三秒钟,双手抱拳,水手边保持着边后退,直到跳上船。
电气公司与西西里交易成功。
苏珊·洛朗叹气:“至少这段时间我们是不必睡街了。”
“我们也惨不到那个时候。”
“可你我皆体验过,不是么。”
“你就爱说实话不是么。”
亚伦·洛朗让手下们把一半的钱送到公司,另一半分批存到苏黎世。两人退出漫长的海港大道,哥哥抽着烟,欣赏沿途风景,东海岸前为码头,后属渔市,空气中尽管有轮船笛鸣和人民百姓吵闹,两者混杂仍显冷寂。
偶尔某些货物的经过会引起他们的情绪反应,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一队人激烈叫喊着奔跑,被追逐的货物在狭窄陡坡上滑下,猛撞于碑石,木片碎裂犹臂长,人们走去又迟疑,掩鼻不敢直视缺角。
洛朗兄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货物是具鲨鱼的尸体,干瘪淤紫,鱼鳃到腹尾横切一刀,内脏全无,皮肉像是给藤条鞭打般绽开。骨头成排外露,苏珊甚至认不出这究竟是不是肚骨——它们仿佛白蛆虫,断裂细碎数段呈灰,松松晃晃地蠕动,腥臭味疯狂弥漫。
海息扑满,然苏珊只觉难受,她仅想立刻飞奔到馆里休息会儿,亚伦手插裤袋想摆个舒服的姿势,苏珊·洛朗见哥哥表情有些异样。“怎么了?”
他从中掏出个被浸了半湿的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把卷纸拉开,审阅完毕,看着妹妹,“偶尔,我还真希望回精神病院住。”
“别说这些话,究竟怎么回事,他们是认为有问题?”
亚伦揉碎纸张随手扔掉,拿掉烟蒂掐灭,“他们在警告,”他喃喃,“我们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