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天空干净明亮。苏珊·洛朗双手搁在栏杆上,凝望着远方散溢的光辉。烈日爬过田野和森林,她看着蓬厚如雪的积云,舒缓口气,身穿礼服的人们冲向广场,开始他们反复演练的流程,摄影机寻找角度,英国国旗、美利坚旗和由拿破仑本人设计的三色旗——象征意大利国王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的红盾萨伏依徽章藏角,正随风飘扬,她脚下的土地失去了茵绿。
这位被意大利人亲切地称为“祖国之父”的国王,一统萨丁岛至皮埃蒙特全境,却几乎从未享受过当国王的乐趣,在他的晚年,议会党派纷争,朱塞佩对君主政体嗤之以鼻,罗马公教则与意大利冷战不休。但无论如何,征服的欲望到底没有停止。“埃里克要回去?”她疑惑。
“据说在收拾行李,”他的保荐人瓦特·葛伊回答,“他哥哥的工作已完成,卡塞尔学院例行公事就离开了,执行部岂会拖泥带水?您哥呢,呃,大概是湿了的拖把。”
她知道这玩笑是什么意思,苏珊转身面对充满玫瑰花香的房间,默默祈祷阴雨将来,能赶走接踵而至的嘈杂,尽管没多大的可能,心里的聒噪是洗不掉的。“听说艾德也来了,他的巴克科斯是全世界第二大的情报组织。”
“第一大是什么?”
苏珊没理葛伊。“博恩斯隐匿了这么久,若非消息重大,决不会出马。从交易当天起他就怀疑我们了,”她急促地指出,“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瓦特耸肩:“填饱肚子再说罢。”
“现在兵临城下,你却叫我吃中饭?”
“人是铁,饭是钢啊。”
苏珊·洛朗绝望似的看眼桌上的面条。
“还有尼科,他叫我给你传话,比赛结束同他谈谈。”
“我现在就去。”
苏珊刚迈步就被他拦住,“安啦,先吃完它,特斯拉和一个客人聊得正欢呢,”年轻人的嘴边抹过一丝皎洁,“而且谁让你跟他睡那么晚——”
她脸颊泛红,狠狠地瞪着他。
瓦特赶紧补充道:“一样精力旺盛。”
于是苏珊叫他滚开。年轻人跑到门外后,她才坐下,一边起叉而食,一边想着如何赶在比赛开始前叫回埃里克·加图索,他不能拍拍屁股轻松溜走,事情都是他搞出来的。她好奇以此渣男性格是怎么钓到那么多女人的,想起来他的表白就恶心透顶,或许这还是洋葱的一层表皮?昔日波涛菲诺那位还算绅士的花花公子,已然变得自负、野心、深不可测。
而她曾剥开过另一个洋葱,令她流泪痛苦,同样作为女性,那位红发女孩却似乎让尼科·特斯拉有异样的情感,当初三人行的分道扬镳,对方投入了爱迪生的怀抱——谣传同时和三四个女生约会的男人的身体里,独他俩面对公司繁重的运营还有日益增加的债务,为何上帝总是眷顾贪婪**之人!尼科很累了。然而当她以为新的生活意味着告别过去,结果却只是把纠葛的丝线越扯越长……
“调查的事我来办。”苏珊来到楼梯碰见瓦特时,她告诉他。
“比赛你不去看了吗?这可关系到月末总结。”
这可关系到尼科。“特斯拉是普通人,毕竟不能知道混血种的事,”洛朗坚持,“还有,你要是能把你那些闲功夫花在召回你的那个加图索身上,你的月末总结就不会闲着。”
“你居然要威胁我,”瓦特·葛伊痛苦地说,“当说客,谁的效率比如您高呢。”
“很多人,”查尔斯从楼道的阴影里蹦出来,“你们还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呐,快去巡视场地,苏珊你负责收份子钱,现在管谁去找那意大利毛猩猩都没差。”他们这才发现走廊传出人们焦急等待的声音,“各位老板已经就位,这些企业主只要开心,花多少钱都乐意,但他们讨厌迟到。”
“亚伦去了没有?”
“你哥已经和他的朋友下去了,我们在评审团右面的地方会合。”说完他跨大步离去,走楼梯时,仿佛大地在震动。
苏珊与瓦特交换了个眼色,跟上巴切罗的脚步。
广场位于丘陵中段,车道呈椭圆形状,被黑色的铁皮工厂环绕,里面原本是人们踢足球的草地,如今堆积着各种设备。
两个亨利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其中主场的福特正和人们演讲着,扩大的声音回荡苏珊·洛朗边,提醒她赶紧低调就位。宾客们正手拿银杯,啜饮着哥哥批发的劣质葡萄酒。亚伦远远望见苏珊便催促她过去,他立即起身拥抱,行了个贴面礼。“好妹妹,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不得不如此,格拉克,加图索准备离开了。”
“嗯,我同意了。”
她惊诧起来:“你在干什么?”
“听着,妹妹,让他逃到天涯海角吧,把他留这绝不是好事,你知道昂热来了么,”亚伦冷冷地告诉她,“加图索也是校董之中的重要家族,昂热必然怀疑,他可不只是神学院的校长,惹怒他可是连神都杀的。”
“那我们怎么办?”
“随机应变,埃里克走了危险就不会太大,再说,你不是一直很反感他的么?”哥哥不耐烦地给这争执画下一个句点。此时,主持宣读完毕,“选手”进入。
进场参赛的当然还有福特汽车产业的友好公司:一决胜负的十辆通用汽车缓缓驶进,引起人们热烈的呼声。首当其冲即是新兴的凯迪拉克,汽车前的掌旗官踩军步而进,旗帜所绘正是花冠盾形徽章,由郁金香花蕾组成的花环从两侧向上延伸在顶部的皇冠汇合。这不仅是凯迪拉克曾作为皇家贵族的象征,也其代表底特律城创始人祖先的勇气和荣誉,它的创始人亨利·利兰起身致意。
接着的是费迪南德的保时捷,福特本身的T型车压轴,人们全体起立,激动鼓掌,亨利·福特脱帽回礼。十辆汽车如钢铁长河排成一列,还有三名骑手驾马跟在队伍末端。
“选手们做好准备,第一回合马上开始,”福特说,“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规则,比赛分三次进行,三轮后,观众将根据诸位的表现,依次投票,票数决定排名。”
她忙问:“预计什么时候结束。”
“你必须学会等待。”亚伦回答。
“第一次,请到起始线,各位可发动引擎,”裁判举旗高叫,“希望你们能完美发挥驾驶水平,让你们的战车真正咆哮起来。”
“真正咆哮!”
“真正咆哮!”
台上的观众呼喊着。驾驶者皆挥手致意。
片刻之后,裁判吹响口哨,旗帜一横。
凯迪拉克立刻进发,作为世界上最大、最完善和装备最好的汽车厂生产的高性能车,瞬间就和其他选手拉开了约五十米的距离。福特T号车在后面紧咬不放,两者此消彼长。
福特车优雅地斜切过去,在狭窄的弯道上插入,齐头并进。它的车盖和凯迪拉克初代很像,横切面如三角屋的侧面。福特加速,凯迪拉克跟过去,郁金花皇冠再次映入人们眼帘。
两者的追逐确实非常精彩,但人们显然更被骑士吸引,骑士向前逼近,和最后的保时捷开着玩笑:他骑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一身牛仔装扮,蒙着围巾的嘴巴里总是冒出肆意的笑声来,轻盈地踩过沙地。偶尔,他竟然张开双手来驭马,两只左轮手枪在手套上旋转着。
亚伦评价道:“这花哨家伙会付出代价的。”
可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很爱表现啊。”苏珊·洛朗叹了口气。
若非见识支撑着她,车对她来说还真是稀奇玩意,1885年汽车刚刚发明出来,而她还在适合恋爱的年纪。其实像这样的牛仔策马奔腾,才是她常见,即使是在塞尔维亚,骑马都是一种古老的竞技。
然而,眼前的这场追逐,仿佛小孩子过家家,惊奇却不刺激。如果换作以前的苏珊·洛朗,估计她会排斥,她记得,在一个不同的地点里,曾经发生过的另一场追逐,在脑海中历历如绘、恍如昨日。
那是在克罗地亚境内,一个叫斯米湾的村落。特斯拉的哥哥丹·特斯拉见到他的对手——一个12岁的男孩骑上其白色小马,便也骑上自己的马。当时苏珊和尼古拉请求停止这场愚昧决斗,却被他们双双拒绝。尼科的哥哥本该是聪明人,他后来每每都感叹自己的才智不如哥哥,丹为了改变双元帝国国运提出了不少奇思妙想,单关于三皇同盟的看法就能让他成为议员,这个斯普利特大学最年轻的学生却一意孤行。
他的坐骑是一匹优良的纯正阿拉伯种,至少出事前如此。它是特斯拉父亲的朋友送的,在米拉丁牧师受伤危难之际它一越而过,曾救他于篱笆之上。所以被他们家尊奉为神物,也是这个原因特斯拉极力劝阻:“你这哥哥,我把你当偶像,你却把自己当傻瓜!他那样的人怎么值得你生恨,非要以这样的场面呢?”
他们的哥哥听了,没有多说话。
追逐开始三秒,他们以为能快速了解恩怨,接着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回到特斯拉父亲的小家里。比特斯拉大五岁的哥哥,在自家园地上飞奔,他的对手则紧跟其后,沿着围栏,用不符合其年龄的极恶脏话叫嚣:“你他妈算什么东西!”男孩不止一次呼喊,但丹始终目视着前方,一些好事的男孩们踩着滑板,嬉笑着观战:“他好慢呐!”丹应是想着赶紧结束便快马加鞭,接着只听一声凄厉咆哮。
男孩哭喊着,整个五官充斥着鼻涕、眼泪和口水,他的白马前蹄高举,特斯拉的马儿也焦躁不安地停下,忽然,又疾驰猛冲,吓得苏珊和尼古拉·特斯拉几乎魂飞魄散。最终丹反应不来冲向尖木桩,阿拉伯纯马魔力不在。
当初的情形她永生难忘……结果偶然一次她来到尼科的房间,见到他在灯光中埋头工作,神貌竟酷似乃兄,甫从那个于图书馆回来的全力少年。
1875年特斯拉和男孩在奥地利读书,次年,尼科因为学费原因而离开,自此便失去了男孩的消息,然而过世兄弟的阴影并没有烟消云散。她自己一直照顾着他,接着他们到布拉格、马里博尔勤工俭学,最后才登上纽约,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伊丽莎白——应该说尼科遇到了伊丽莎白,很快,尼古拉花费五年时间变成美国公民,他告诉他们他珍惜这个国籍胜过他一切发明,此时离他退学格拉茨理工大学已过去十六年。
引擎的轰鸣将苏珊拉回现实。福特T号车疾驰,一把冲到前头。凯迪拉克面对弯道,选择稳当的路子,减速漂移。在障碍物上,洛朗发现其他车辆多少有碰撞,好的姿态也是检验的标准之一,选手们表现的有点吃力了,而凯迪拉克却以车身无擦损的形象跟上了福特。
说时迟那时快,福特在即将绕完最后一圈正向人们挥手,凯迪拉克忽然横撞过去,观众席一片哗然,福特懵圈了,瞬间急停下来,这刺激到了旁边的骏马,骑手在跑了约二十米后,收势不及,牛仔一屁股摔倒在地。
凯迪拉克开向终点,红丝带盖住低小的玻璃窗。
一阵挠人的死寂流溢出来。
过了四秒,人们纷纷起立鼓掌,福特也微笑着拍手,欢呼笼罩广场半空,裁判宣布时的激昂音乐奏响,亨利·利兰和凯迪拉克车手站在国旗下驻足了一会儿,部分人已经忍不住上前,表情兴奋。
但淡定还是最强的气场,苏珊知道,她转移视线。埃里克、伊丽莎白、凯迪拉克车手,他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