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海面风平浪静,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稳稳地向前行进,它一直跟着信风走,按照这个速度当天凌晨就能送往目的地,艾德·博恩斯顺水推舟把船长该干的活交托年轻大副。原因则说给新人多些成长机会。
昂热表示无语,他便挑了个舞伴在舱室中央跳一曲探戈,艾德·博恩斯全身旋转着,以国际舞姿势,几轮下来绕了一个大圈,显然成为聚会的主场。
音乐转变为轻柔的慢调,男男女女的动作可没慢下来,富豪们跳着时髦的爵士乐,女郎们像自由的海燕,在各舞伴间翱翔着,散开的裙裾偶尔遮挡住灯光,金碧辉煌的大厅越来越热闹。
昂热的头发往后齐梳,穿着银灰色的西装,步伐有点生疏,最后他实在是累了,对怀里的舞伴连声抱歉,走到角落停下来,看看手中的怀表。
他有多久没熬夜了?昂热自己肯定是有数的,昂热回望不时出现的海蓝兼白色船长帽,阔佬们在舱门设宴,缘由是招待众位精英,他们只身前来或是为了旅游、购物、买房,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层大家都懂,可艾德·博恩斯什么时候有过这等朋友了?
昂热看着中央扯着嗓子搂抱几位商人的管家,觉得有些奇怪。
悦耳的铃声响起,预示着他将要远离喧嚣,昂热叹了口气。这号船队船员们基本是实习生,正餐的准备因为启航的原因稍微耽误了,舞会结束,晚饭才由仆人们送来。
其手中的黄铜铃铛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这些富豪们来自俄亥俄州的企业,忙碌赶往码头还没有犒劳自己,昂热同样也是如此,人未叫肚子倒先咕哝起来。
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明白,丰盛的自助餐满足他们。起司牛肉堡堆叠在银盘上,阿根廷烤肉量很足,猪排可以加入各种调料再放到铁板烤制…昂热和艾德逐一品尝,他能完全感受到博恩斯与他们的区别了,其他人虽然饥肠辘辘,但吃相至少仍斯文地透着贵族气,船长却是吧唧嘴,唇沾着油,人们则端着盘澳洲龙虾安静走动,小声互相交谈。
艾德·博恩斯说是检验他招的厨师的手艺,昂热看他满脸红晕,知道他是真的醉了。可又好奇这个船长自诩是狂欢的狄奥尼索斯,生活却异常地节制。
兴许是因为女儿不在了吧。
酒过三巡,仆人们便摇着铃推小车过来,收走台面的食物。茶余饭后,这场晚会的目的才真正揭晓,男士和女士们三三两两将要沙龙,他们或聚集到某个房间,或上弧形楼梯去往顶舱,或一起合作开设戏剧艺术研讨会,他们呷着茶水糖茶准备活动。
昂热拿着杯饮料退到角落,船长和几个衣着华丽的人在长椅上搂着肩膀侃侃而谈,这实在有损格调,他们倒脾气好出于贵族礼节配合,他正考虑,是否要发挥自己在剑桥风花雪月的本领搭讪解围,还是赶紧回房洗澡睡觉。
船长非常有兴致:“跟你们说,知道那边最著名的地方么?洛克菲勒的豪宅!”
“我对别墅没什么兴趣,”艾德旁边的人说着,可昂热觉得使其没兴趣的是博恩斯,“倒可以考虑昆斯。”
“确定吗?和布鲁克林挨着太难受了!”
“长岛处于北温带,堪称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往东看才是长岛,其实这个地域划分是不规范的,一般指的纳苏郡和苏福克郡。”
昂热找到附近的沙发坐下。
“行东方…游惯啦。”艾德口齿不清。
“船长,东方很大很远,”商人小心翼翼地建议,“他们的驾驶需要有人监督。”
“啊唔唔唔唔唔…”
昂热耸肩离开。
他到房间里找衣服,洗发水沐浴露香水一个劲往盆丢,外面的走廊充满巴洛克风格,墙壁上挂各种仿制名画,甚至有位客人在门边临摹了幅《维特鲁威人》,要冲凉的昂热加快脚步。
浴厅很大,整个正方形舱室分为两排共十五个坑位,中央是大理石瓷砖铺就的刷牙台,这里仅他一人,昂热在最末端的三个位置挑了右侧。如果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生活,和几个好友,肥皂满天飞,那该有多好?
他很留恋这种感受,昂热放桶,转开关,“哒啦啦啦啦”的声音预示水位正在上升,死党潜行过来,待满的时候趁你不注意一抬就往对方的那个顺手牵羊,接着就是两人恶战,其他人偶尔也会加入。
昂热边想边提桶。踉踉跄跄地回到澡堂。这会应该会蹦出个香皂,可如今眼下无人,他寄宿在剑桥时,常会去看看。
周围开始窸窸窣窣了,不时发出呻吟,每个卫生间都或多或少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心想,无处不在,得要寻找它们。龙族既给他带来力量也增添好奇,没几个物种如这般神秘。
昂热衣服把脱下,忽然另一边传来呕吐,他吓了一跳,“我靠。”他喃喃道,隔壁的人叫得好像在咳痰。
“对不起,不好意思!”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出,昂热抓住虚掩的门板,头往上探。是博恩斯。
“喔,是我,昂热,”他开门跑出去说,扶起趴在墙上的艾德,“我的上帝,怎么回事,老兄?”
“我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了。”船长回答,还为在富人区将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高兴着,没思量这是否艾碧斯,可他却同意点点头,拍艾德的背,一丝水从其嘴角流淌于地上。
“想想看,我再租些时日,这里有脑满肠肥的阔佬,有一群任劳任怨的水手,还有钱,”艾德两颊通红了,“快乐似神仙!”
“是的你当然能这么干,”昂热提议道,“但要在我们解除危险之后。”
船长抹干自己的脸:“哪儿没有危险…你是要屠遍整个世界?”
“也行…”
艾德不笑了。
“不过我是要屠遍他们,”昂热低声承认,“危险无处不在,但家只有一个,心里的家没了,就会虚无。”
博恩斯往墙一靠,衬衣全湿。
英国伦敦城、剑桥圣三一学院、卡塞尔庄园,我与它们同在。昂热看着艾德:“你清楚我那些家,那你的呢?”
“爱尔兰。”
船长哼道。
“你原籍不是兰开夏郡?”
“后来搬去而已,反正都是在英格兰了。”
艾德·博恩斯很随便地回答,昂热看得出,有点放弃的意思,可这不能真如此,否则他会认为你很随便。“爱尔兰和兰开夏郡,”他改变语气故作失望问,“过程怎样呢?”
船长拒绝:“不,罢了吧,这又臭又长。”
“我会听。”他表示。
博恩斯瞥了他一眼,“呵呵,那敢情好呢,”船长回答,“我的故乡…呵呵,爱尔兰是英伦三岛最偏的,可人挺专一,他们就喜欢吃土豆。请原谅,要了解爱尔兰,必须得知道这点,他们爱到种植都只种这个,全民热潮下没有别的食物了,这引来了灾难——上世纪中叶,一种寄生病席卷爱尔兰,污染了所有土豆。我的爷爷就是见证者,农作物坏死导致饥荒,不止平民,连博恩斯家族也受到了影响。”
“当时的英国用了好多挽救措施也无济于事,最后把希望寄托在地主。通过调整地主和佃农的薪资制度,就是劫富济贫,然而不久地主们也赔了,很快轮到佩尔·博恩斯。爷爷和奶奶艰难生活着,直到移民才逐渐改善,但那时已家道中落了。”
昂热黯然叹了口气:“为你感到遗憾。”
艾德眼神迷离,“你知道,当时法国大革命的余波还深入人心,爱尔兰和英格兰闹了不少矛盾,我父亲一直受到当地人们的歧视,他死的时候人们在一间酒吧发现他。没多久,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和印度开战了,这得牵扯到上上世纪莫卧儿帝国和英格兰东印度公司之间的战役,莫卧儿——就建了泰姬陵那个皇帝的国。
英格兰看上了印度的原产资源和地理位置,便起兵与其作对,已经殖民的法国人怒气冲冲,从普拉西打到卡纳蒂克,莫卧儿成为英属傀儡政权,名义上持续到1858年。在维多利亚女王加冕印度皇帝前的约二十年间,又爆发大大小小的起义,我会处理这些的,女王一如既往地号召英勇的海上健儿镇压,觉得我是就上了。”
“之后街头械斗胜利,我干脆呆在世界的东方尽头,在克久拉霍定居了一阵,在那儿我认识了我的妻子。”
他的老婆,昂热惊讶住。艾德从没提及过,关于麦考尔的事都是自他们女儿得知的。
“呵呵,接着听说美国起来了,我们遂动身前往美洲去,昂热,我为什么喜欢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它到达的第一个目的地使得所有移民者、有美国梦的人都爱她!”
“她是谁?”
艾德抱怨:“去你的,昂热,亏你还是从伦敦来伊利诺伊,竟然都不到长岛看看。她就站在那默默矗立,白如新雪、美若少女!她便是著名的蒙托克灯塔,一百多岁高龄啦,当年这个灯塔可是欧洲寻梦者移民美洲的指路信标,看到了这个灯塔就表明他们即将登上美洲大陆,开始它们的梦想之旅。”
“我们都一样。”昂热微笑。
艾德·博恩斯点头:“可是20世纪开始发展以后,就业前景的增大也带来了激烈竞争,我和她开了旅店想着这里能吸引不少游客,怎料到岛上恐怖传说盛行,吓退了一批又一批乡绅富豪,因为罗德岛和长岛相望,我们乘船搬到那里,这和我们期望的大相径庭,遭到的冷遇跟欺负使我曾严肃地考虑过要不要去特兰士瓦尔淘金,这样的光景持续了有三年。”
“没了家庭,我就是一坨屎,”艾德走到浣洗台,“博恩斯的产业全被我那懦弱无能的父亲榨干,很快,就只有女儿跟我相依为命了,我四处打工,有次甚至到布达佩斯,却怎么也不够补贴家用。我当初有幸听爷爷说起别人在爱尔兰科克市别墅干活的情形,而且至少从小和这船上的人们一样讨论诗歌和艺术,我知道他们的喜好,这为我将来做管家带来丰富的经验基础。彼时离我放弃东方已过十载。”
“接着……我做了两任管家,他们对我卧气指使,但没关系我也习惯这样加上一切都是为了钱,以供乔薇尼考上好学校。经过两次失业,终于,我遇到了梅涅克·卡塞尔,可当我听说卡塞尔庄园发生变故,又悲恸地觉得仿佛是上帝开的玩笑,卡塞尔家族长子没了我也伤心,他重新投入研究的《通鬼禁书目录》的秘辛可是带来了狮心会的崛起和爆血技术光复的,我和你先后帮助了卡塞尔家族,你我都知道卡塞尔们再没有像梅涅克这样的天才出现了,他们也惋惜屠龙世家的希望破灭。”
艾德的语气悲痛莫名,昂热其实亦不愿继续,但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必须先捋顺所有疑点:“也是这个原因他才想你最后保住希望吧?”他温柔询问。
“是破铜烂铁,”艾德·博恩斯直言,“他刚从父亲那儿继承爵位,几乎就把金子花光了,他变得勤奋起来,翻阅家族典籍,用高价购买羊皮书以补充龙族历史,买的一堆所谓武器全杂七杂八的,苏美尔文明的生锈器物、中国三星堆文化的青铜古树、还有从陕西盗来的巨型刀剑匣——其实就一根本打不开的破盒。”
“他具体什么时候研究这些?”
“抱歉,我不清楚,”艾德·博恩斯回答,“但你明白,他一直想找人管理它们吧?就他视之为宝,如果没猜错的话,‘冰窖’只存了其中一部分。”
“你快点吧,别着凉了,”船长又说,但当其跨出门槛时,昂热的不解还是蹦了出来:“你回答我,他的家不会就此消失,对不对?”
“他的家,”艾德顿了顿,“无处不在。”
浴室只剩昂热一人,满身舒缓,觉得如释重负。他发觉他直到现在才开始了解艾德·博恩斯,管家对其主人的感情就同他对梅涅克·卡塞尔一样,他回到坑位,此时已陆续来人。
他相信梅涅克如艾德所说,是人类对抗龙族的天选之子,可就是这般落得的结局让他难受。卡塞尔果真死了,仅留下他带来的秘宝,而今停滞不前的进展,昂热让温水冲刷自己的身体,又似有辱先烈,他能看到前途吗?
现在艾德真正成为昂热活下去的其中一个信念了,博恩斯做的一切不会徒劳无功,必将有所报酬。于是船长的表现他也就宽恕了。
唯一没有点破的是这艘“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他依稀记得,在那末日黄昏中,阿斯加德的诸神便乘上此船,带着他们的兵刃,迎接命中注定的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