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知道,周明朗是一个很瘦的人,若是换一身装扮,再拿上一本书,坐在树荫下,院子里,整个人就是清风明月。但是现在躺在棺中的周明朗,已经瘦的不像样子,颧骨仿佛要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气里。
周逸君叫人将周明朗的面容盖住,又传来几个丫头,意思是要将昭昭带走,避免她太过伤心。现在的昭昭已经有些精疲力尽的姿态,低着头,走路时也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好像偷偷地休息休息再继续行走一般。昭昭自从有了身孕,渐渐不像从前那般灵动,周逸君是知道的。
周明朗去世的时候,周逸君是在顾家喝喜酒,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他走之前还去看过周明朗,只是当时周明朗还在睡觉。不知道怎么了,他自从断了草药就非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醒来的时候也才一个时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说要喝水,又说自己的头痛。周逸君吩咐过眉盈煮些汤水粥食给周明朗喝,可是当周明朗看到眉盈和赵玲儿端着吃食,竟又昏睡过去。周逸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周明朗是否在害怕什么?但是无法细细思索,后来索性不让眉盈和赵玲儿出现在周明朗的房间,她们不在眼前,周明朗倒也吃些东西。
那天周逸君早早出门,换了一身新衣,备上礼物前去顾家。临走时他去见周明朗,为周明朗擦洗手和脸,对他说:爹,顾家要娶亲了,我去送礼。周明朗听着这话,突然睁开眼睛,喊着昭昭的名字,他在恍惚间还以为顾家娶的人是昭昭。周逸君当然懂得,细声细语安抚他:是他们家的顾之恩娶亲,倒也巧,娶的是比邻而居的舒家姑娘。两个人早先认识,又一处在顾家读书几天,自然是情投意合,两人也是和和美美。周逸君说了这么多,像是催眠一般,周明朗的眼皮渐渐合上又进入了睡眠。临走时,周逸君还叮嘱过家中的下人,若是周明朗醒来,便喂些吃的。好似养着一个宠物一般,圈养在家中,每天和宠物聊聊天。什么时候,周明朗竟到了这个地步?
下午回到家中,见到赵玲儿红肿的眼睛扑面而来,哭喊道:老爷没了。周逸君以为是听错了,忙跑去周明朗的房间里看,身子已经冰冷僵硬,嘴巴微微张开。病了太久,嘴皮像是晒裂的土地起着白屑。耳边传来了赵玲儿的哭声:老爷一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过?
听下人说,周明朗走之前,一直叫着昭昭的名字。赵玲儿紧紧握着周明朗的手,哄着说:老爷,有什么话就和我说,昭昭已经不在周家,她出嫁了是顾家的人,你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就和我说,也是一样的。周明朗仿佛没有听见赵玲儿的话,依然喊着昭昭,嘴角流出了口水淌湿了枕头,直到他去世,口水留下的印在枕头上泛着酸臭气味依然没有消除。
昭昭在唢呐声中,渐渐退出大厅。穿过走廊,周明朗的房间在院子的另外一边,院子里的桃树长得格外好,桃子大大小小结满枝头。昭昭站在树下,听说今天会下雨的?为什么还没有下雨呢?
赵玲儿见到了昭昭,冷冷地说:你来晚了,没有见到老爷最后一面,他走之前一直叫你。昭昭突然伸出手,一个耳光落在了赵玲儿不施脂粉的脸上,原本苍白的脸立刻浮现了红肿的手印。昭昭淡淡地说道:收拾东西从周家滚出去,不然我让你身败名裂,像一只狗一样被赶出去。赵玲儿被猝不及防地打了一巴掌,竟没像从前那般撒泼打闹起来,应该是顾忌了昭昭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嗓子嘶哑着,说道:好啊你,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将我们孤儿寡母赶出去,周家真是祖上积了大德,出了你这个不孝女儿。昭昭听了这话,心里像是被火烧了一般,肚子隐隐作痛,正想开口,一口血哇的吐了出来。
顾汶淮和周逸君在前面忙着料理事物,又迎接前来奔丧的宾客。人多眼杂,自然是不知道昭昭一个人走了。流莹也被指派去了厨房帮忙,事情太过突然,周家的厨房为了准备菜式已经乱成一锅粥。加上周明朗离世没有留下分文,现在的支出都是顾汶淮付着。昭昭一个人本想去周明朗的房间里,却遇到了赵玲儿。当她想着要去将赵玲儿赶出去的时候,两腿间流出了血,再也走不动了。整个人向前倒去,眼看就要扑倒在赵玲儿的身上,赵玲儿却伸出手,放在昭昭的肩膀上用力朝后面推去。
等有人发现昭昭的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昭昭的下半身被血水染红,整个人毫无血色,嘴唇惨白。本来周家就有丧,下人看见了血泊中的昭昭,吓得连滚带爬朝前厅喊道:死人了死人了。顾汶淮正在和宾客说话,周逸君跪在厅里烧纸钱。一时间吵闹起来,顾汶淮立刻扶起地上的下人,用手紧紧抓着下人的手,说道:不要惊慌?现在时节可不要乱讲话。那人定睛一看,是顾汶淮,便用手指着后院方向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小姐,在,在后院。
听到是昭昭,周逸君蹭的一下站起来,正想去后院,却被顾汶淮拦下来,说道:你不要走,留在这里,我去看看。话音未落,顾汶淮就朝着后院走去,走得太过急促,险些绊倒摔跤。
一定在什么地方发生过一样的事情,一定发生过。很多年前,也是有一个女子倒在树下,果子散落一地,可是那名女子却再也没有起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顾汶淮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了。昭昭就躺在树下,桃树的影子下面,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当顾汶淮抱起昭昭,衣袖沾染了温热的鲜血,还是微微泛着腥,还是一样的场景。他知道从前的事情又开始上演,昭昭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刘医生已经忙活了一个时辰,取下了已经成型的胎儿。当胎儿从昭昭的体内剥离时,昭昭竟醒来,睁开无神的眼睛望着床顶,一语不发,没过多久又沉沉睡去。好像没有醒来一般。
还好是胎儿不大,发现的及时,不然就救不回来了。这是刘医生的原话,顾汶淮坐在台阶上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是大片大片的深红色已经凝固,衣袖是硬的像粗麻线制成的一般。顾汶淮盯着衣袖,问道:昭昭现在怎么样?刘医生举着两只鲜血淋漓的手,说道:已经止血了,若是要恢复怕是需要时间,她的腰不大好,被伤着了。顾汶淮的眼泪突然落下来,但是声音依然不变,说道: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呢?刘医生索性和顾汶淮一起坐在台阶上,说道:孕妇的肚子大些,按理来说摔倒是朝前的,可是她是直接向后摔倒,甚至于伤到了腰,除非是有人推了她。
前厅前来吊唁的人吃过饭就渐渐散去,周逸君也能得空去后面看望昭昭,正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刘医生说的话,想着之前眉盈总是爱推昭昭,家中也不大看得惯昭昭。心里越来越生气,一扭头便走了。
已经睡了好久,差点以为自己是死了,肚子像是被人用一只手抓着。昭昭睁开眼睛,是在自己的房里,空气里有细微的血腥气。身上的衣服被褥都换了。她开口想叫人,一张口身下就被刀割似的痛。流莹立刻上前,替她挤了挤被角,问她:太太醒了?要吃些东西吗?昭昭看出来流莹的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一般。下意识摸了肚子,小了不少。昭昭忍着痛支撑坐起来,看到平坦的被子,没有鼓起的样子。流莹立刻说道:太太,我去和老爷说您醒了,老爷在外头坐了一夜,很担心您。昭昭的眼泪落下来,却抓着流莹的手,指甲掐进了流莹的手心:流莹,你去把赵玲儿绑来,悄悄地不要告诉周逸君。流莹见到昭昭哭,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只是说道:好,太太先歇着,我这就去。顾汶淮听见了屋子里有人说话,立刻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