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风温柔得很,连树梢的软枝都拂不动,只带得那细叶零星晃动。
随着风而来的还有不远处的炮仗声,最近的好日子都凑得紧,喜事接连不断,就连恨嫁的小雅也嫁人了。
刚听闻时,她高兴之余还有些心酸,这种熟悉的心酸大概源于羡慕。
如今要赴喜宴了,她还能脚步轻快,谈笑自若,因为心中揣着一个人,那个人说要娶她。
喜宴摆在小院里,就着晕黄的灯,大家推杯换盏,很是热闹。同桌的同事一如既往地闹她,她也如常地跟他们插科打诨,只是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洗的泛白的碗具上,偶尔落到院墙上那开得热闹的炮仗花上,下午时她收到短信,今夜他会回来。
新娘来敬酒时,她晃了眼,不知是那金银线绣制的对襟秀禾服太亮眼,还是新娘子脸上的笑容太明媚,让她看得失了神了。
有一天,她会穿上红妆,绾上发髻,为他款款而来,从此花前月下,十里桃花,皆是他。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等待得太久了,即使约定了,也止不住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幻想太过美好,有了期待,仍掩不住哀伤。
她原本做好准备了,一生被无望的感情蹉跎,与风花雪月无关,一生被心中的执念所束缚,独听那雨打竹叶声。
袁方木,这个名字,无意间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不小心竟烙了印。这个名字,悄悄打开她的心门,又悄悄掩上。身边的人说她太无情,千帆过尽不留痕。只有她知道她不是无情而是太深情,他太早在她心里投下了风景,于是千山阅尽,没能寻到留驻之处。
新娘敬酒后,周围的人突然就安静了,还有几个人偷偷觑向齐英。
齐英回神后才了然,他们大概觉得她触景伤情了。最近她怔仲的次数有点多了,她低下头再抬头时已笑容满面。
旁边的于丽不忍,拍拍她的肩:“不要强颜欢笑。”
这次,她真心被逗笑了。
“不用说,我知道。”于丽迅速按住她的手拍了拍,“你的事我会留意的,总有一天我会送着你出嫁。”
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齐英笑得更欢,微眯的双眼中还藏着一丝感动。
等她要解释时,手机却响了,声音不大,在推杯换盏间更难听见,但那屏幕上的光亮引起她的注意,那上面跳动的仅有两字方木,她不由自主地捏紧手机,起身时还带翻了酒杯,她只来得及说声对不起就匆匆忙忙地往角落走去。
替她善后的于丽到底起了一丝疑惑。
待喧闹声在身后隐去,她才颤着手点了接听,他的声音在另一头低低的带着沙哑:“是我。”
“嗯。”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浊,喉咙处像被什么卡着发不出声。
“喜宴结束了吗?我来接你。”
“快了,不过我可以跟他们的车回去。”齐英觉得自己拒绝得太快,赶紧补充说:“你应该累了,赶紧回家休息吧!”
他沉默了一会:“其实只是顺路经过,如果你不方便,我就不坚持了。”
“没有不方便。”他沉默的间隙,齐英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当掉了,“我等你。”
他似乎笑了:“我再过十分钟到路口,需要我进去接你吗?”
“不用。“她回头看了一眼酒桌,那个世界变得有点远,她和他隔着电话却很近。
她倏地笑了,继续道:”我就在路口等你,很近的。”
其实她很想他来接她,她想告诉很多人,她喜欢的人就是他,他那么好。但她更想藏起他,不叫人发现,她的他那么好。
这样矛盾的自己,引得齐英都忍不住发笑,这样的她一如既往地傻。
齐英的软布鞋踩在光亮平滑的石板路上,轻的像只猫。她没等十分钟过去便急忙跑出来,但她决计不让袁方木远远地便看见她守在路边,她要慢悠悠地走出来,等他车刚平稳时,自己也恰巧站稳,既不让他等也不让自己等。
只是齐英的小心思没能成功,拐出石板路,走到大道上时,他的车已经停在路边了,她看看时间,分明是他早到了。
他推门下车,手腕处露出一节白色袖子,她想那袖口剪裁定是刚好。他穿了黑色的西装,比起相亲那日的穿戴多了一份冷冽。
她向他走去,他迎面而来,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她想看看路边的车,想看看天上的月,可惜目光没能移开,她眼中满是他,越是靠近越觉得他似乎比之前更加英俊挺拔。
她在与他一臂之远的地方停住,壮着胆子与他对视,她听见自己的说:“吃饭了吗?这个礼拜不加班?”
他原本想说的话被她噎住了,只好客套地回她。
齐英背着手将指甲嵌入肉里,她打乱了他的节奏,用无关紧要的话。
“想要回家吗?还是走走。”
“回家。”齐英开口时,心中立即悔了。什么时候她与他交谈,能够稍微有理智一些,而不是机械地搭话。
“那走吧!”他伸出手,在她的肩处虚挽了一下。
她走在前头,僵硬得像行走的雕塑。
他绕到车前打开了副驾驶座,一切得体得无可挑剔。
齐英心理忍不住一丝失落,他从她的记忆当中走了出来,印象中的光芒并没有褪去,反而更加耀眼灼人。
她呢?不仅感情留在远处,就连其他也是停滞不前。他们若是在一起了,她和他还是会有距离。这抹不去的距离,有一天会不会将他心中模糊的同学情也一并抹去了。
她在意,在意过往的种种,也在意未来的种种。只是不知道他在意什么?
他开车时很专注,不徐不疾的速度、稳定的节奏一如他现在的沉稳内敛。
他打开音响,是一首英语歌,女声细致软绵似乎在低低诉说着什么。
齐英照旧听不懂,只是被乐声中的忧郁感染,原本忧伤的心情越加沉重,她的头偏向窗外,眼看着车灯划破黑色的夜幕,向后隐去。
车再次停下,齐英发现竟是到了家的附近。
“我只知道这里。”他露出一丝尴尬。
齐英比他更加难安:“我忘了指路了。”
他摇头:“上次明明来过一次的。”
她见他竟有责备自己的意思,连忙回道:“哪有一次就能记住路线的。”
“我能记住的,只是那天没能记住。”他笑得收敛。
“是,你很厉害,怎么可能记不住路。”说完,齐英愣了,他也眨着眼看她。
她已经被自己绕晕了,于是丧气地低下头,他也沉默。
也许,齐英一直没指路,他也便闲聊起来:“听说你做会计?”
“嗯。就在镇上。”她回答得很急。
“没想到。”他说得若有所思。
齐英讪笑:“我也没想到,我对数字一向头痛的。”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工作累吗?”
“不累。”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再平淡些,“年末会忙些,年中碰上淡季就比较闲,现在还好。”
“这么看来,我可能比较忙。”他身子微侧,脸上一贯的笑。
齐英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笑,羞涩的,阳光的笑,但一定不是现在这种标准的礼仪式的笑。他和从前一样爱笑,但齐英宁愿他不笑:“嗯,我知道。”
她鼓足勇气继续道:“你忙,我明白的,以后你不用向我解释,你放心做你的事,我习惯自己一个人,不需要人陪。”
他可以放心做他的事,她可以维系好这层关系,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
他连礼节性的笑也绷不住了:“齐英,对于我上次说要结婚的事,你是怎样想的。”
他问她怎样想?他想让她怎么说呢?怎样才是他想要的,或者说他是不是想让她把他要的答案说出来。
他这样问是不是在照顾她的情绪,愿意将主动权交给她。这样的做法很绅士,可是为什么她会有一点委屈。
委屈什么,她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矫情。她的洒脱,她的冷静,她的骄傲,在他面前就是个屁。
“我觉得我们以前是同学,以后我们可以做同一屋檐下的同学,我们该配合的时候配合,该保持距离的时候保持距离。”她看着他的脸色斟酌地说。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灯照下来骨节分明。
她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
“挺好的。”良久,他这样说到,语气淡淡的,淡到可以说是冷漠,冷漠中又透漏出一丝嘲弄。
齐英想:也许他嫌弃自己了,嫌弃自己什么都成功了,唯独爱情得不到,婚姻不能是所爱。
她心中真是五味陈杂,可惜她不是林晓不能给他幸福,幸好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不是林晓。
“袁方木,其实婚姻中不一定要有爱情,也可以是亲情。”
她劝慰他,所以她可耻地撒谎了,她不要什么狗屁的亲情,若是要就不会傻傻地待在原处,现在她对他说出这样。
“亲情?你能做到。”他目光清澈得能看透她所有心思。
她低下头,没能回头。
“你若能做到也是好的,这样我们也能天长地久了。”他又笑了,不是礼仪式的而是嘲笑,最后是伤情无奈的笑。
齐英那一刻,心从未有过的堵,一个人的幸福能幸福吗?在婚姻里,他不幸福,她怎么能幸福。
“袁方木,我知道你想要的,有一天你想通了,我会成全你。”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想要的。”他感觉她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忍不住笑出声。
齐英还是坚定的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语气有些急,样子有些气馁。
齐英不再辩驳,看到他这个样子其实还是可以找到以前的影子,说不过的时候就是这样急躁、欲语还休。她曾经很喜欢欺负他,然后看着他着急无奈的样子,笑得没心没肺。果然,自己造下的孽都是要还的。
他说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曾经想尽了办法旁敲侧击,每每能从梅子那听到有关他的一丝一毫就能高兴半天。
他考试不利上了池北高中了,他去交大,他选择了金融行业,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和同学合资开互联网公司了。他很忙,即使上海很近,也很少回家。
上次梅子说他喜欢林晓她没发现,其实她喜欢他经常向她打听他,她也没发现,因为他一直是大家讨论的对象,大家都乐意提及然后与有荣焉。
齐英还记得有次真心话大冒险,她说她暗恋一个人,结果在场一个同届的校友脱口而出:袁方木。她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辩解,那人就说:我也暗恋过他,还有你们班女生也都暗恋过他,这算什么秘密啊!那时齐英很震惊,她从来不知道他的魅力能辐射那么远,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暗恋只是无数中的一个,她有些失落,感觉自己隐藏那么久那么深的感情对他来说也许只是沧海一粟、无足轻重。
“齐英,你又走神了。”他的语气有些无奈。
“对不起,那你说,我不知道什么?”齐英咬紧唇,既然他想说,她就奉陪一回,即使心可能会很痛。
方木坐正,深吸一口气直视她,可能她太专注,一双大大的眼睛不瞬地看着他,让他迟迟未能说出口。
“我有些事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说起。”
齐英静静地看他移开视线,看着他颓丧地靠着,忽然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想去抱抱他,但他想抱的大概不是她。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你跟林晓关系好吗?”
齐英脑袋中勾勒出那人的样子,弯弯的月牙般的眼睛,笔挺的鼻子还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帅气利落的短发,笑起来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