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泪眼婆娑,手却牢牢按在叶萩的腕子上,口中喃喃自语,翻来覆去都是那首民间童谣。
苍老而悠远的声音混着融融烛火,满室充盈着沧桑的平静,恍惚梦回中,一双水杏眸子笑意盈盈:“母后,您别睡了,来看看我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女孩灵巧转动着身姿,像只花蝴蝶般拍动着衣袖,轻纱混着微风拂面,在眼前笼罩出无限的朦胧。
“岚儿穿什么都好看!”年轻时的嗓音轻柔和煦,听着却恍若隔世。
“那是!谁叫我有个美人娘亲呢?”女孩俯身靠近,发间花香幽然,却伴着一声轻叹,“母后,父王已经许多天没来看我们了,人人都说他纳得王夫人,要改立她肚里的孩子为世子呢!”
“别说这种胡话!王上最疼你们兄妹两个,那王美人受宠……不过是图个新鲜。”
“可是……”女孩抬眼的瞬间,万物随之破碎流转,朦胧中有人双唇一张一合,小心翼翼靠近。
“太后,您……口渴了吗?”
叶萩见榻上人双唇翕动,微微睁眼,忙摆出一副乖巧的笑脸,只求方才那阵混乱被她忘个干净。
接二连三闯祸,任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老人回过神来,将眼前的人儿看得分明,神色也就恢复了平静,趁她倒茶的工夫,暗中将眼角泪痕擦去,目光却不露痕迹地往她身上打量。
这孩子看着实在瘦弱,和英姿飒爽的岚儿没有半点相似,却引得她思女之疾又起。不禁暗叹,越发觉得自己年老,连如烟往事的丝丝缕缕都妄图抓在手里。
这人啊,竟是越活越贪婪了!
接过茶水啜饮一口,老人恢复了往日雍容,道:“怎么是你在这伺候,琴儿呢?”
叶萩犹豫着低声道:“方才是您让琴公主出去的……太后,您的身子真的可还好?”
太后闻言突然笑起来,半空的茶碗在手中叮当作响:“傻孩子,你是怕老身这把年纪,被你吓得神志不清了吧?”
她目光悠远,轻轻一叹,却笑道,“老身这么多年无上尊荣享过,万千折辱也受过,你这点闹腾,比起先前见过的,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您当真不怪小辈无礼?”叶萩双目一亮,毕竟方才的所作所为,要是传到皇后耳中,指不定又要惹什么麻烦。
太后摇摇头,目光却聚焦在她脑门儿上:“你这孩子,就算再不小心,也不能伤着自个呀!女孩子家家的,若是脸上留下疤可如何是好?”
叶萩下意识要伸手去探,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腕:“别乱动!你手上不知轻重的,别再弄出伤口来。”说罢高声唤了声“琴儿”。
百里琴似乎就在门口守着,很快推门进来,朝叶萩远远瞥了眼,立刻心领神会道:“长宁公主尽管跟我来便是。”
“去吧。”温热的手掌拍了拍,老人颔首道,“琴儿哪里向来会备些跌打的伤药,你让她给看看。”
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虽说尊贵无二,此刻的温言细语倒同普天下的慈祥祖辈别无二致。叶萩心中一动,忍着鼻头酸涩拜别。
园中一干贵女早就由马车送着出了宫,此刻只余繁花斗艳,百里琴白净清冷的面孔照映其中,不免增添些柔美。
叶萩跟着她到了偏殿,这里景色却素雅许多,少了大红大绿的热闹,连花坛之中也是大宗的白蓝二色,入园只觉一股冷香袭面,却分不清是哪里的花香。
百里琴将她安置在殿中,转身寻了一个碧绿瓷瓶,将里面的洁白粉末倒些出来,和在白瓷碗中研磨。叶萩看她一举一动十分娴熟,显然是平日里做惯了。
将粉末研磨透了,她又从一个罐中取出些暗黄的液体。叶萩凑着鼻子一闻,甜腻非常,居然是蜂蜜!
“长宁公主是伤在脸上,和些蜂蜜也有美颜之效。”百里琴见她看得认真,将做好的药膏微微挑起,果然蜂蜜的香甜中夹着药粉独有的清凉味道。
这配方如此纯天然,都可以做面膜了!叶萩不由感叹,阖上眼睛由着她素手轻挑,将药膏沾了些敷上额头。
药膏冰凉,百里琴的手却比药膏还凉几分,微微触上肌肤时,差点让叶萩打了个冷颤。
等一切敷好,刚好有宫女拿来一些糕点。经过半晌折腾,她腹中早就空空如也,登时两眼放光,也没有多客气。
百里琴看她吃得开怀,微笑道:“长宁公主远道而来,在这里可吃得惯?”
叶萩咽下一口糕点,道:“三公主客气了,直接称呼叶萩就是,如此我还习惯点。”
她本想让小景和轻罗也如此称呼,只是那两个每每都脸色煞白,差点没就地磕上几个头,只能作罢。
百里琴愣了愣,又温言道:“我长你几岁,不如就称呼一声叶妹妹吧。反正等不了多久,咱们也是亲亲的姊妹呢!”
“咳咳!”叶萩顿时呛了一下,满脸通红的拿起茶杯灌了一口,“也……也好。”
百里琴见她这窘迫的模样不由一笑,岔开话题问了些不相干的小事。这时只见小翠慌里慌张跑到亭中,往叶萩面上扫了一眼,低头犹豫道:“三公主,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朱砂,一遇水居然没了!这可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百里琴冷冷道,变回了往日不容直视的冷淡,“这等事情也如此大呼小叫吗?朱砂自然是能洗的掉的。”
“可……可是,水里也没有。”小翠低了头,捏着半湿不干的帕子不知所措。
她自小在琴公主身边伺候,做事向来有条不紊,凡事也习惯留个心眼,因此特意留了个见证。将帕子双手捧上,果然雪白的丝绸上没有丝毫颜色,更别说如此扎眼的朱砂红了。
百里琴奇道:“怎么会消失了呢?若是用来作画的朱砂,总该将水染红才是。”
除非……这根本不是什么朱砂。
她自小跟在太后身边,各类书册都读得多了,却偏偏对药理之事格外敢兴趣。朱砂属矿石一类,入药可清心安神,她虽然用得不多,可实在未曾见过入水融得如影无踪的朱砂。
虽心中狐疑,此时也不好多问几句,只淡淡笑着将话题岔开。好在叶萩对这话题不是个敢兴趣的样子,一门心思尝着软糯的糕点,末了咂咂嘴笑道:
“三公主这里的糕点和别处的不太一样,很是好吃呢!至于哪里不一样……我却说不上来!”
“长宁公主好眼光!这些糕点可都是我们三公主亲手做的,自然与众不同!”小翠趁着倒茶的工夫,笑着解释道,显然言词中对自家公主极为佩服。
百里琴却不以为意道:“都是平日里闲来无事,找些乐子罢了。至于好不好吃……都是按着母亲的方子……”
她神色突然一顿,不动声色地扣紧帕子,贝齿紧咬,好像下一秒有洪水猛兽从喉咙里冲出。
叶萩小心翼翼地咬了口糕点,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片刻的失态,堆笑道:“那以后我能不能常来你这里?三公主可别闲我麻烦才是!”
“这个自然。”百里琴微微发愣,转而吩咐小翠将糕点新包了几块。叶萩喜不自胜,将小包裹揣在怀里,如同藏着稀世的珍宝般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