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电话你不接，发短信你不回，站你面前喊你半天你也不理我，马山，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愣住，转而抬头仰视我的前女友林晴，她左手食指指着我，右手攥着刚从我耳朵上扯下来的耳机，冲我怒目而视。
电脑屏幕里蔡康永和小S不合时宜地开怀大笑，我按了暂停键，于是“康熙”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定格。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五个未接来电，三条短信，全都来自林晴。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望向她，林晴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朝我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歪坐在桌子上。
我起身关门，找出遥控器调低空调温度，林晴从她的LV包里掏出一瓶乌龙茶，小口嘬着，气似乎消了些。
“找你两件事，有公有私，先说公事。”林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盖有红戳的纸，清了清嗓子，立刻进入班长角色，“明天早上八点半在一教学楼二零三室领取硕士服，九点在国际会议中心举行毕业典礼。要求男生一律穿白衬衣、西装裤、配皮鞋、准点签到，不许缺席。十一点在主教前照集体毕业照，十二点前将硕士服归还原处。下午两点到五点半在文景楼后勤处办理离校手续，逾期不候。晚上七点，校西门外一品川菜锦里厅吃散伙饭，每人交一百二十块饭钱，含纪念T恤一件，听明白了吧？”
我点头以示了解，随手拆开一包双喜烟问她要不要抽。林晴取走一只，夹在双指中间等我给她点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官方身份给你通知事儿了。”林晴撕掉那张通知单。她的指甲又换了新的颜色，上面浮雕着抽象的图案以及一颗颗仿水钻类的玩意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接下来说私事。”林晴吐了个不规则的烟圈，从钱包里又掏出一张纸，换了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语气说，“咱俩合租那房子总算到期了，这两天我抽空在二手交易网上将你我当时合买的破电视、破冰箱、洗衣机等都折价卖了，按当初付钱的比例，这份是你的。”说着林晴将一沓有零有整的钱放在我的笔记本键盘上，“这是退房合同，先前你垫的押金过几天退还后我会打到你卡上。你仔细看看，要没什么意见，在乙方，也就是我名字后面签上你的大名。”
我接过林晴递来的笔，看都没看就在她指定的地方写上我的名字。我和林晴相爱四年，印象中两个人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还是头一遭，忽然有签结婚申请或离婚协议的错觉。
我将笔以及那沓钱递给她，“这钱我不要了，你都拿着，别嫌少。”
林晴顺势又把钱推回来，干笑一声，“你这算什么意思？分手费吗？姓马的，我再贱，四年感情再廉价也他妈不只值这几个钱吧。”
她站起身俯视我，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这会儿你倒挺大方的，你说咱俩恋爱那会儿你怎么那么会算计呢？过年过节不买礼物给我也就算了，平时吃饭、坐车、看电影你还和我玩AA，你给我买的所有衣服加起来也没我送你的那套西装贵吧？”林晴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望着车水马龙的高架桥抽烟。
“我把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几年给了你，换来的却是陪你坐公车、挤地铁、吃食堂。这三年你从没给我过过生日，也没带我度假旅游，就连我吃你请的饭，收你送的东西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更别说名牌、奢侈品了。”林晴侧过身，双臂环抱在胸前，用近乎轻蔑的口吻直视我说，“马山，有时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纯种北方爷们，怎么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南方男人还要精明呢？”
林晴这番抱怨我听了不下百遍，指责我的理由每次都会更新，但中心议题恒定不换，那就是我爱她不够，对她不好，欠她太多，付出太少。简而言之，用她的话来说，和我在一起的三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对于林晴的责备和埋怨起初我还据理力争，奋起争辩，后来闷不做声，低头抽烟，偶尔开口也只说那就分手吧。现如今一切早已过去，风轻云淡，曾经沧海难为水，散买卖不散交情。况且坦诚说她责备得没错，她想要的那种稳定、平和、安全、富裕的中产阶级生活不是一穷二白、居无定所、前途未卜的我给得了的。所以早早分开，无论对她还是对我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有意观察着林晴，她倚窗而站，夕阳的余晖均匀地洒在她的脸庞上，使她显得格外安详圣洁。算一算分手半年不到，林晴已脱胎换骨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她妆容精致，气色上佳，再无长期吃食堂、校外苍蝇馆子的那种菜色，一看就是经常吃法式大餐、日本料理才能有的红润贵气。着装上变化更大，从头到脚再没一件我陪她去七浦路小店淘的外贸货，取而代之的是一水欧美一线名牌，随便一件都顶得上我两个多月的生活费。尤其是那些象征她目前身价的LV包，想当初我和林晴在狭小的出租屋同居时，每回去逛南京东路、恒隆广场，她都会在LV、GUCCI等奢侈品牌店的橱窗前过足眼瘾，久久不愿离去。每当这时，杵在一旁的我就会觍着脸漫无边际地夸下海口，许诺毕业后赚到工资攒下钱就买最新季的包送她，或者干脆临时想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此敷衍过去，不了了之。不过这招骗个一两次还行，用多了就注定失效。每隔一段时间林晴就会旧事重提，明示或暗示我她对名牌包包的奢望顺便讥讽下我有多没用，和我相爱是多么的倒霉。我低声下气，连哄带骗，最后借口用完，实在混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好用刚发到手的奖学金以及攒下的几笔稿费凑在一起买了个高仿，也就是所谓的A货包当做生日礼物送她。代价是我觊觎已久的新笔记本电脑到手之日变得遥遥无期，为此好一阵子我都心痛不已。
记得那天是林晴二十三岁生日，她拿到包的表情我终生难忘。仿佛那不单单只是个普通的山寨包，而是开启她未来幸福人生的钥匙。林晴像爱惜自己生命一样爱着那只包，一天到晚背在身上形影不离。上课时会在邻座仔细铺好纸巾，像供神像般把包整整齐齐摆放好；挤地铁公交会把它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或高举过头顶，似乎那包是易碎品，随时都可能碎成一地。林晴对待包的种种举动在我看来可笑滑稽，真搞不明白她这样做的乐趣所在。我笑话林晴心疼那包像心疼亲儿子，她不生气，甚至有点洋洋自得。
那个破包前前后后陪着她差不多小两年，这期间身为山寨货的它原形毕露，开过线，掉过皮，坏过拉链，可林晴就舍不得换，像坚定某种信仰般对它不离不弃。直到前年冬天，一场应聘会结束，林晴将她那如影随形的冒牌包以及装在里面的钱包、证件、手机、个人简历、各种证书等一并遗落在公共洗手间的水池台上。等她反应过来回头去找，那个包如冰雪融化，气球升空，早已人间蒸发。林晴疯了似的拉着我去公安局报案，这可苦了那两天没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忙导师课题的我，一边忍着耐性听她哭诉，一边打着哈欠在偌大的会场里毫无头绪地大海捞针。找了一晚上，结果当然是徒劳无获。这件事情对林晴刺激之大完全超乎我的预料，那之后的很长一阵子她都过得浑浑噩噩，恍惚走神，时不时暗自嘤嘤啜泣，悲伤好似亲人逝去。
这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却遥远得好像发生在上个世纪。现如今千元以内的包根本入不了林晴的眼，更别说廉价蹩脚的冒牌货了。从上个学期起，隔三差五林晴就会以她当天穿的衣服为基调搭配一款新包，悉心打扮，光鲜亮丽，像女明星一样假低调、真炫耀地在教室里，校园内眉头紧皱，快步疾走。似乎慢走几步就会被人认出拦下，合影留念，索要签名。她那些花花绿绿的包在我看来大同小异，相差无几。但是据林晴的京籍舍友苏婷婷讲，林晴背的那些包个个都是世界知名奢侈品，最便宜的一个也得小一万。保守估计，万元左右的包林晴没有十来个至少也有七八个。我猜现在即便弄丢一两个，林晴也不会在乎，更不会伤心难过，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忘记搞丢的究竟是哪个。她完全有资本这样潇洒，因为名牌包的价钱在我等草根眼里相当于一季度的工资，而对于林晴现任男友，那个大她六岁，在上海开酒楼的山西煤二代来说无非就是多卖几桌菜，多采几百吨煤而已。
要说林晴和我相爱三年一点好处没得到也不准确。至少我为她能找到理想中的富二代起了间接作用，林晴也算因祸得福。逻辑顺序如下：要不是我掏血本买假LV包给她，她就不会弄丢。包不丢她也不会课余时间去画廊打工攒钱买新包。不去画廊她就没机会认识那个开保时捷，住在黄浦江边高档公寓的花花公子，更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的女友。我至今没清楚见过林晴那位煤老板男友的模样，倒是有天傍晚我在阳台晾洗衣服时远远望见校门外戴着墨镜的他坐在跑车里抽烟等待林晴。虽只是侧面，但他脖子上那又粗又长的金项链以及车内传出的恶俗网络歌曲等细节基本符合我对暴发户的固有印象。
“要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林晴冷冰冰的一句话中断了我的回忆，我回过神，她已走到宿舍门口。打开门的同时她侧身问我，“我说，明天就要毕业，这一散就四散天涯了。你我怎么说也相爱一场，难道就真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迟疑，起身将烟蒂拧灭弹出窗外。
“真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都过去了，该说的也都说了，那就祝你幸福吧。”我挤出笑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和且随意。
“不用你祝我也会很幸福。”林晴哼了一下，冷笑出声，她显然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开心，她要的就是这效果。
“倒是我要祝福你，祝你早日找到一份正经体面的工作，不用让你的女朋友陪你租房蜗居，吃盒饭苍蝇馆，挤地铁公交车。”林晴带着胜利者的骄傲，仰头对我说，“好了，那就这样吧，再见。不，最好是再也不见。”
一声巨响，我看到因林晴摔门而震动的尘埃在金色光线中跳跃浮沉。
2
晚饭师弟妹们遵循传统惯例集资做东为我们毕业生饯行。一行十多人在东门外常去的烤串摊喝啤酒，回到寝室已是午夜。走廊里安静极了，并不是因为人们睡去，相反大伙都以明日毕业为由，三五成群结伴外出寻欢作乐。就连我的舍友，那个来自广西山区，平日不善言谈，勤俭节约，年年一等奖学金得主都和他的同系同学一道去衡山路泡酒吧，应该会狂欢至天明。像我这样还留在寝室睡觉的恐怕整栋楼里也找不出几个。
寝室的灯几个月前就坏掉，马桶也时好时坏，近期我和舍友都忙于投简历，找工作，为生计奔波。天不亮就去面试，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也就没顾得上修。
宿舍本来就小，此刻地上又堆满两个人打包好的行李，大大小小十七八件，酒精上头的我尽管已格外注意，还是不小心碰倒一个纸箱，搁在其中的杂物像群调皮的小精灵，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撒满一地。我懒得去收拾，骂了一声，头重脚轻爬至上铺。
时值七月初，天气预报说今日有望出梅。从窗口望去，白天人声鼎沸，喧哗躁动的商业街此刻空空荡荡，落寞寂寥，好似风情万种，颠倒众生的绝代美人回到家中，换上便服，卸下浓妆，行将入睡前的疲态。所有植物无精打采，浑浑噩噩，只有路灯忠诚如卫士，孤独且坚毅地排成一列，守卫着浓夜中的大都会。我把能开的窗门统统打开，却仍感受不到一丝凉风。这之前我已冲过凉水澡并将风扇调至高档且直对着我吹，但汗液仍如决堤洪水，从身体各个角落向外溢出。我紧闭双眼，脑袋放空，试着在热浪中离世界远去，静心入眠。
半梦半醒间，手机铃声猛然响起，惊得我后背一紧，继而汗如雨下。我不想浪费好不容易培养出的睡意，翻过身去，任凭它响个不停，不去理会。致电者似乎摸透我的心理，和我比起耐心，我越是刻意不接，他越是重拨不断，执著得近乎挑衅。几个回合后我终于败下阵来，强压怒火，一阵摸索找出枕头下的手机，掀盖一看，是李霖。
按下应答键的同时脏话便从我口中飙了出去。
李霖压根没在听我说话，他自顾自地吼道，“你个龟儿子赶快出来陪老子喝酒。”
李霖是重庆人，学古代汉语，已在某出版社获职，我的好友兼酒友。从大二起我俩有事没事就混在一起，十天半月就会找各种理由呼朋唤友，组织酒局。酒的种类及档次因当下时节及经济能力来定。但无论喝什么，只要聚在一起，必定喝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醉后必是一通狂侃，古今中外，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神聊直到有人因不胜酒力倒下而告终。
五月伊始，进入毕业季以来，每周至少有三个晚上李霖都会以散伙饭为由召集人马聚餐豪饮。那阵子我刚失恋，工作也没着落，自然情绪不高，心情不好，每场酒局我都会准时参加，不用他人劝酒，我就先将自己灌倒。渐渐我运气好转，早期海投的上百份简历总算有了零星回音。一个月内，我从南跑到北，横穿半个中国，不是在面试就是在面试的路上。这期间很少和李霖碰面，更别说共饮烂醉。直到三周前，我从广州回来，在他为我组织的接风酒局上，半打啤酒下肚，我拍着他肩膀，手指四周，满口酒气骂道，“他妈的，你们这帮即将在上海工作，落下上海户籍的小白领有什么好在一起天天吃散伙的？我说，该组织，吃散伙饭的应该是我这种工作没定又要告别上海的苦逼屌丝吧？”众人像听到笑话般哄堂大笑，喝酒的喝酒，玩手机的玩手机，除了李霖笑我喝醉了，没人搭理我。
那天过后，李霖再打着散伙饭的旗号叫我喝酒吃夜宵我都会找借口拒绝。一方面是喝得过于密集频繁，实在喝不动；另一方面是要时刻保持清醒以防耽误面试机会。最主要的是我打心底不愿和那帮前景明朗，暂无后顾之忧的同窗们相见。
和他们喝酒神侃时谈不上自卑，但也自信不起来。
我不耐烦地打断李霖的话，痛骂了他几句，没好气地告诉他我已睡觉。
“啥子？睡觉？太搞笑了，明天毕业，学生生涯的最后一晚你娃儿竟然这么早就睡觉了？你个锤子，没得意思，赶快出来，还是在老地方，我、翔总、背哥、婷婷、大伙都在，缺你一个，强烈要求你过来。你来嘛，来喝点冰镇啤酒，摆摆龙门阵，然后我们再去外滩夜店找个上海小妹妹耍一耍，巴适得很呐……”
我在李霖的坏笑声中迅速收线，随即果断关机。
经过这番折腾，怒火中烧，睡意全无，燥热空气中该死的蚊子更是扰得我心烦意乱。下床摸黑上厕所，又快速冲了今晚第二个凉水澡，索性不睡。我找出半瓶不知何时打开的矿泉水，趿拉着拖鞋，光着膀子，走到阳台。午夜的校园静谧如深海，鸣虫无休止地低吟，空中偶尔会划过一声尖叫或几句不成调的歌声。茫茫夜色，月朗星疏。我依靠围栏，掏火点烟，看来我在上海的最后一晚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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