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是第一时间知道孙膑下台消息的。
作为和驺忌的利益共同体,庞涓当场给出的千两金子依然持续地发挥着作用。
他突然感觉一阵轻松。那是一种飘飘然。一种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飘飘然。继上次与孙膑交手战败之后,庞涓再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冲动:真想跟谁再干一仗。
但战争是要借口的。不管是正义还是非正义战争,都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庞涓不知道,这样的战争借口在哪里。
在遥远的韩国,全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者的喜悦当中。
因为郑国被灭了。韩国不仅灭了郑国,还把国都迁到了郑国。全国放假三天,举国欢庆。
仲侈也来庆贺。
仲侈是赵国国相,他是代表他的国家来庆贺的。只是他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强颜欢笑。
因为灭郑国的不是赵国而是韩国,赵国也需要胜利者的喜悦,也需要分田分地真忙啊。仲侈向韩国国君韩昭侯建议:两家联手,把魏国给做了,然后瓜分了它。
韩昭侯看着他不说话,一脸凝重。
那一刻,仲侈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惧:这老韩头,会不会联手魏国把赵国给做了呢?
但是没有,韩昭侯的眼光很快变得温和了。他答应明年出兵助赵攻魏——今年韩国的收成实在是不好,老百姓们肚子都吃不饱,不可能再去为国家利益而奋斗了。
一个战略联盟以口头协议的方式于瞬间形成。不过韩昭侯当时并不知道,韩国很快就要为自己的承诺付出代价了。
庞涓知道了他的蠢蠢欲动。
庞涓的心情除了震惊之外就是喜悦。震惊是因为韩国太自不量力。不错,你韩国是吞并了郑国,但在庞涓眼里,这只是一只蛇吞并了一只青蛙而已,蛇体积再膨胀,终究还是一条蛇。魏国是什么?魏国是大象啊!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所以喜悦也就接踵而来,因为庞涓终于找到了战争的借口。
魏国的大部队就这样出发了,他们杀气腾腾,直扑韩国。韩昭侯听到这个消息,急火攻心。这个六神无主的韩国国君此时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向齐国求援——在当时的江湖上,齐国在他国遇到困难的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充当一把江湖老大的角色:上次出兵救赵,就是这种老大思维的表现。
此时的齐国国君是齐宣王。齐宣王一上任,就做了拨乱反正的工作,重新重用了田忌和孙膑。但是驺忌依然做相国。齐宣王很喜欢济济一堂的感觉。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喜欢臣属们闹点小矛盾,这样一来,他这个齐国老大的重要性才可以真正发挥出来——有矛盾找宣王啊,他负责摆平。
这一回的矛盾又爆发了。在是否出兵救韩的问题上,驺忌和田忌的观点针锋相对。驺忌认为:韩魏两国闹矛盾,打来打去,这对齐国来说是好事。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就做渔翁好了。但田忌很显然不甘心做渔翁。田忌认为,韩魏两国闹矛盾,不是打来打去的问题,而是韩国生死存亡的问题——韩国这样的小国,将很快被魏国这样的大国打败,如此一来,“则祸必及于齐”,所以救韩国就是救我们自己。
只有孙膑不说话。
孙膑觉得这两人都说错了。就像是看铜板的正面和反面,他们都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所以他们把一个事物看扁平了。在齐国是否出兵救韩的问题上,既要看到魏国前年攻赵、今年攻韩的险恶用心——不救势必要祸及齐国;也要看到韩魏两国现在战火刚起,齐国过早出击的确有代人受过之苦。所以孙膑的看法是,韩国是要救的,但这只是个战略上的表态。齐国真正出兵的时机应在韩魏两国打得差不多的时候。这样一来,齐国就是收拾残局来了,代价最小,收获最大。
掌声响起来了,这是齐宣王发出的掌声。他再一次体会到,人才济济一堂的感觉就是好、就是好啊。话不说不透,理不辩不明,而他只需下个判断就可以了。这一回,他把宝押在了孙膑身上。
田忌也鼓掌了,发自肺腑的,因为他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同盟军。虽然孙膑的看法和他最初的提议有些差距,但是在“出兵”这一点上,他们是有战略共识的。令人意外的是驺忌也鼓掌了,不多不少,他只鼓三下掌,礼节性的——驺忌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总结出一个朴素的道理:凡是国君支持的,自己也要支持,哪怕心里恨之入骨,脸上也要和蔼可亲。
他把这,称之为人生真谛。
韩昭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望穿秋水。
他从来没有对女人望穿秋水。因为,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值得他望穿秋水,女人显然不在此列。韩昭侯贵为国君,要得到女人那叫一个易如反掌。
他是对齐国的大部队望穿秋水——几天前,齐宣王就以一种江湖老大的口吻很黄很暴力地告诉他:你等着,我马上就进来,我们联合搞死魏国。
韩昭侯心花怒放,一时间还真有过电的感觉——唉,江湖老大就是江湖老大,一个“搞”字,尽得风流。搞他!搞他!搞死魏国!这是战国江湖上多少国君的终极梦想啊。
当然也是终极快感,只是韩昭侯没有得到。
他只得到一种假高潮。
齐国的大部队始终没来。
好傻,好天真。韩昭侯梦醒时分怅然若失。
但很快,他就不怅然若失了。
因为齐国的大部队在他不抱任何希望之后,开始动身了。
韩昭侯当然不明白这是齐宣王的战略考虑,他只知道是自己的失败震惊了整个齐国——和魏国交锋,五战皆负!再这样打下去,韩国的灭亡指日可待。韩国一旦灭亡,齐国也就岌岌可危了。
什么叫唇亡齿寒,这就叫唇亡齿寒。
当然在韩昭侯眼里,这应该叫弱者的生存术。拖也要把你拖下水。见死不救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仅仅是道德的代价,还包括国家的安全代价。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不同的是有的肥些,有的瘦些。但是瘦蚂蚱也是蚂蚱啊。
千万别把瘦蚂蚱不当蚂蚱,否则,哼哼,后果很严重!
孙膑在他酷酷的黑辎车里,发出了停止前进的信号。
这是一个三岔口,向左走,是去韩国;向右走,是去魏国。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这是人生的经典命题。
做左派还是做右派,昭示着不同的命运结局。
田忌要向左,孙膑要向右。大将和军师都想为这支部队指明方向,但毫无疑问,方向只能是一个。
最终,田忌屈服了。
田忌之所以会屈服是因为孙膑说出了一个真理。这个真理的原话是这样的,孙膑说:夫解纷之术,在攻其所必救。
魏军一定要救的地方在哪里呢?不在韩国,在魏国;不在魏国别的地方,在魏都。话说得如此的振聋发聩,又有十年前孙大军师围魏救赵的经典案例放在那里,田忌是不屈服都不行。
于是,这支大部队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不仅浩浩荡荡,而且杀气腾腾。十万大军直奔魏都而去。
好傻,好天真!
庞涓终于回师了。
因为魏惠王发快递告诉他,魏国被踩到了痛处——齐国大部队铺天盖地地杀奔过来,不回援是不行的。当然,庞涓也怀疑孙膑是不是又要搞十年前那一场猫腻,回师中途给他来一个闷杀,但是魏惠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有猫腻他要回师,没有猫腻也要回师。
因为,真的好痛。
当一个国家被踩到痛处之时,特别是像魏国这样一个大国被踩到痛处之时,魏惠王觉得,不回师狠狠教训一下齐师,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庞涓只得满腹狐疑地回师。
唉,人生经常就是这样。在出发与归来之间疲于奔波。除了承受与担当,不可能得到更多。
所以,一个人经常要做的,就是“满腹狐疑”。
当然,“满腹狐疑”的另一种优雅说法是“审慎”。
庞涓现在就在审慎地回师。
他要避免自己被再次忽悠。
一个人被忽悠一次可以理解为走神。
一个人被忽悠两次只能理解为弱智。
只有好傻、好天真类似于韩昭侯这样的人才是弱智的,但庞涓自以为不是。他是战国时代的顶尖人才,要说忽悠,只有他忽悠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忽悠他的道理。
曾经,孙膑被他忽悠得装疯卖傻,而他自己,仅仅是走神了那么一小会儿。
庞涓决不允许自己再次走神。
所以,他睁大眼睛,审慎、审慎、再审慎。
他终于有所发现。
军灶。
冷兵器时代,信息是不对称的。获取信息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观察敌方在无意间留下的蛛丝马迹。
庞涓看到了十万军灶。
这是齐军在向魏都进发途中留下的蛛丝马迹。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他奶奶的,十万军灶!齐军这是倾巢出动啊,难怪魏惠王觉得真的好痛。
但是第二天,庞涓就不倒吸冷气了,而是长吁了一口气——他在跟踪途中发现,齐军再次扎营时只留下五万军灶。非战斗减员如此严重,庞涓认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齐军的军心不是一般的不稳,而是相当的不稳——都胜利大逃亡了。
第三天,庞涓笑了。这是如释重负的笑,这是我笑他人看不穿的笑,因为庞涓只看到了三万军灶。从十万到三万,几天时间,齐军非战斗减员就超过了三分之二,孙膑败局已定!
不错,孙膑是有才的,可光有才有什么用?!打仗,打的就是人心,人心思散,人人视魏国为畏途,这仗还有打的必要吗?
庞涓悍然决定:全速前进,去他奶奶的审慎。
庞涓没有想到,孙膑早已在马陵道这个地方为一个荡气回肠故事的结局预设了伏笔。
孙膑不仅埋下了伏兵,还在一棵大树发白的树身上用黑墨写下了六个黑光闪闪的大字:庞涓死此树下。
很多年前,孙膑和庞同学在鬼谷同窗学艺之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写下如此的故事结局。
这基本上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庞同学将宿命般地死在这棵树下,而他也将带着累累伤心往事离开纷纷扰扰的战国江湖——尽管马陵道的这棵树N年之后依然会铁证如山地为他证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人。
他将注定赢得身前身后名。
但那又能如何呢?无名的伤感如影随形,战国的江湖上没有完胜者——他已然是个残疾人了。
庞涓终于看到了那棵宿命之树。
这是他全速前进的后果。
审慎,那是一刻也不可抛弃的生存哲理啊,只是此时的庞涓再也没有机会总结这个经验教训了。
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时的天空是乌黑乌黑一片,完完全全地伸手不见六指。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是周显王二十八年十月下旬的马陵道。爱在深秋,恨也在深秋。两个同学之间的恩怨将在此了结。
庞涓之所以会看到那棵树是因为孤独。
树的孤独。
不错,树也有孤独,就像人会感到孤独一样。当一棵硕大的树在马陵道当道而立之时,庞涓立刻被它的孤独感吸引了。
当然,吸引庞涓的不仅仅是这棵树的孤独,还有它诡异的树身:树身砍白处,隐隐有字。
在这伸手不见六指的夜晚,如果没有火光,一个人视力再好也不可能看清树身上的字。庞涓下令点起火把。
这是宿命的火把,它为埋伏在马陵道两旁的上万射击手提供了射击目标——庞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万箭穿心。当然,在万箭穿心之前,他已经把那六个黑光闪闪的大字看得一清二楚。这点时间,孙膑还是留给他了。这叫让你死得明白。
当庞涓明白这六个字是孙膑写的时候,他这才知道自己又被这个老同学忽悠了一把:军灶数从十万到三万,都是孙膑用计的结果,目的就是要把他引到这棵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