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严遂如果能亲手杀了侠累,他会感觉到此生无憾,可一想到自己一个多月都进不了相府大门,严遂明白,他只能请勇士了。
请天下勇士。
他将周游列国,重金邀请天下不怕死的勇士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只是,这样的人在哪里呢?
在齐国的一家屠宰场,魏人聂政已经让无数的牛支离破碎了。
不错,他的工作就是把完整的牛一一分解,以便于出售。
聂政是一名屠夫。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屠夫干着跟聂政类似的活,但聂政是卓尔不群的那一个,因为他手中的斧。
聂政用的斧头重达三十余斤,令人望而生畏。
聂政的长相也令人望而生畏。身长八尺,膀大腰圆,两只眼睛二十四小时保持一股杀气。
他不仅跟牛过不去,也曾经跟人过不去。
在魏国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跟人过不去,得罪了乡里,最后才带着老母和大姐来到齐国做了一名屠夫。
所以严格说起来,聂政是一名有故事的屠夫。只是一般人,他不把故事告诉他。
严遂不想知道聂政的故事,他只想知道这个人眼里的杀气能不能为他所用。
严遂想花巨资购买聂政的杀气为自己所用。如果成交,这将是他来齐国的最大收获。
聂政拒绝了。
不是钱的问题。严遂出的钱可以让十个杀手动心,或者说可以一气杀死十个人。可聂政认为自己不是杀手。
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是职业杀手,但他杀的是畜生,不是人。
严遂就给他做思想政治工作,历数侠累的忘恩负义之处,直到最后聂政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样的畜生,可杀!
可说完这话之后,聂政还是不愿意为严遂去杀人。
因为一个人的存在。
他母亲。
聂政说: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他希望严遂另找他人,而他自己,只愿意做一个孝子。
严遂没有另找他人。他选择了等待——聂政的人品值得他等下去,直到其老母百年之后,他愿意再请此人为自己雪耻。
有这样的人替自己雪耻,严遂的感受就一个字:爽!
一年之后,聂政老母病故,严遂前往哭丧,哭得那叫一个伤心,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多少感受悲从中来,多少委屈需要借泪水洗涤,严遂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聂政终于感动了。他说: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惟所用之,不复自惜!
严遂却是不慌不忙。他重新拿出那笔巨资,一半用于老太太的丧葬之费,一半用于聂政大姐的出嫁之用。至此,聂政算是真正的无牵无挂之人了。
但是,要刺杀堂堂一个相国,谈何容易。聂政却只买了一把匕首,就告别严遂而去。
严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死亡之约,不管是对侠累,还是对聂政,都是如此。
严遂曾经有一种取消刺杀行动的冲动,但是聂政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聂政是把严遂看成自己的知己了。
严遂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曾经,他误认侠累为知己,结果发现是误判。现如今,知己好不容易出现了,却只能为他慷慨赴死——他不能不感慨命运对自己的捉弄。
几天之后,韩国政坛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国相侠累在他的办公室里被刺身亡!一刺中心,没有多余的伤口,显示刺客颇有职业水准。
刺客也被抓住了,但离奇的是,他采取了自虐式的自杀方式:用匕首自毁面容,还挖出双眼将它们吞进肚里,最后才自刺喉咙而死。
所以,没人认识这个刺客是谁。
这是个来路不明的刺客。
又是个心狠手辣的刺客。
韩烈侯震惊了。震惊之后是害怕。
因为他搞不懂侠累之死是基于个人原因的仇杀还是政治谋杀。如果是后者,韩烈侯担心韩国政坛将陷入无休无止的连环谋杀案当中——那有朝一日,会不会波及于他呢?
韩烈侯下令彻查。
聂政的尸体被扔到了集市上,供南来北往的人辨认。有能认出并告知其真实身份的人,将获得韩国政府的千金重赏。
没有人认出来。
因为聂政对待自己太狠了。一个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才可以把自己的肉身糟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地步。
人人掩目而走,就像遭遇了一个混世魔王。
只有一个人例外。她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痛哭不已。
这个人,是聂政的大姐。她明白弟弟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株连之罪,才作出毁容之举的。
但她不知道,弟弟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因为很显然,她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暴尸街头,无论如何,她都要前来相认,和收尸。
韩国街头,一个女人的哭声就这样惊天动地。
官员们围了上来,希望她能说出真相。为了达到这一点,他们甚至给了她免死的待遇。
但聂政的大姐还是死了。
是撞石而死。她把这样的举动理解为节义之举。
是一个女人的舍生取义。
韩烈侯最终大失所望。因为关于事件的真相,他还是一无所知。只有那个伏尸而哭、撞石而死的女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下令收葬这俩人,并让这一离奇事件的真相,永远埋在九泉之下。
而在很多年之后,远在异国他乡垂垂老矣的严遂总是经常回忆起他所结识的聂家姐弟。只不过到这时,他已无处话凄凉了。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就像恩怨情仇都已随风而逝,再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可以坐下来,耐下性子听他讲那些古老的传奇故事。他只能自言自语。
自己把自己弄哭。
齐威王发飙
改革狂热就像传染病一样,从一个国家蔓延到另一个国家。
不过,齐威王却是冷眼旁观,不蹚这汪浑水。
这是周安王二十三年的夏天,这时的齐威王刚刚称王。他要把齐国带进享乐至上的新时代。人生苦短,改革者大多没有好下场,齐威王打死也不做那种傻子。
他狂热地爱上了美女、酒和音乐,并流连其间——直到九年之后,一个叫驺忌的草根知识分子突然头脑发热地来造访他。
驺忌之所以要和齐威王见面是因为这九年来,有四个国家先后起兵攻打齐国。他们是:韩、魏、鲁、赵。
周围有国家不自量力地攻打本国原本是件自取其辱的事,因为驺忌和所有国民们都虔诚地相信,齐国依然国富兵强——但很遗憾,齐国屡战屡败。国富兵强被证明了是一句华丽的谎言。这样下去,齐国很有可能要亡国的。
所以驺忌觉得,有些话,他要当面和齐威王说说。
但是这样的时刻,齐威王是不可能听驺忌说什么国家、命运、前途之类的话。他要的就是现在,玩的就是心跳。
驺忌只能先和他说说音乐,说说琴。
关于琴,驺忌认为:琴的本意是禁的意思。禁什么呢?禁淫邪,使归于正。琴里面有君臣之道,治国之道。其中大弦为君,小弦为臣。琴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那是君道;清者廉而不乱,那是臣道。弦分文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
驺忌说得慷慨激昂,齐威王却听到一脸阴沉。所谓忠言逆耳,在齐威王听来,驺忌说的这些话就像是在骂他沉迷于靡靡之音中,忘记了琴理本身的高雅脱俗。
驺忌则毫不示弱——说琴是为了说理,他不能不这样说。
齐威王半天没说话,他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齐威王的思想斗争结束了。
他露出了笑脸。
同时还伸出了龙爪。
齐威王伸出龙爪并不是想要揪住驺忌的喉咙,他是要显示宽宏大量。齐威王将他保养得很好的龙爪优雅地挥了挥,示意驺忌弹琴。
齐威王的意思是他不想听那些高深的琴理,他只想听好听的音乐。因为驺忌在见他之前就号称自己是个一级棒的琴师,能弹天底下最好听的音乐。正是有了这个借口,齐威王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他。
可实际上驺忌根本就不是个琴师。他甚至不会弹琴,他只是借琴来说事。他本来还想拿着酒杯来说事的,只是苦于找不到像琴理那样优雅的酒理,他才随便在朋友家抓了把破琴就来了。
说到底,他是一个具有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其他所有的种种在他看来都是工具而已,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只是到了现如今,驺忌惊骇地发现,自己对琴这玩意不可能挥之即去了。
齐威王叫他弹琴。
齐威王伸出龙爪叫他弹琴。
这是致命的龙爪——如果驺忌“欺君之罪”罪名成立的话,他将逃不出这双温厚、肥胖却充满杀机的龙爪。
驺忌拒绝弹琴——他做出的姿态是“抚琴而不弹”。
与此同时他还发怒了。
这是拿自己小命开玩笑的发怒。
因为他朝齐威王直接开骂了。
驺忌批评齐威王“抚国而不治”,就相当于自己的“抚琴而不弹”。他“抚琴而不弹”,最多是不能畅大王之意。但是齐威王“抚国而不治”,那就不能畅万民之意啊。
齐威王惊呆了。驺忌这鸟人是脑子进水了吗?
驺忌也惊呆了。因为几天之后,他亲身领教了齐威王对他当众说出这番话的惩罚——他被拜为相国了。
驺忌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圣心难测,什么叫做洪福齐天。他还知道,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洪福,这当中也包括齐国的洪福,包括齐威王的洪福。
因为,这个曾经一度误入歧途的国君马上就要成为一代明君了。
在驺忌的精心调教下,齐威王的治国能力显著提高。
他终于学会怎么看人了。
在这个世界上,看人的学问其实是一等一的功夫。看人看得好,才能任人唯贤。
只是很多时候,很多人经常被看走眼。
比如阿大夫。
还有即墨大夫。
这是齐国的两个邑守,可他们在朝臣中的口碑却有着天壤之别。阿大夫获得了满朝赞誉,即墨大夫则人人侧目。齐威王决定把他们召到一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好好地奖优罚劣。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齐威王奖的是即墨大夫,罚的却是阿大夫。
很显然,齐威王对这俩人的看法与满朝官员的看法不同。
为了准确了解此二人的政绩,齐威王事先派出特派员,到阿地区和即墨地区实地考察,不仅考察当地的GDP,还考察当地百姓对这两个父母官的口碑。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这一招,齐威王是跟驺忌学的。
考察结果表明:阿地区百业凋蔽,百姓怨声载道;即墨地区欣欣向荣,百姓对大夫那是有口皆碑。阿大夫在朝臣中的口碑好完全是钱堆出来的,即墨大夫由于不屑于做这样的事结果搞得满朝官员人人侧目。
齐威王将所有这一切娓娓道来,骇得百官们大惊失色——这还是那个做一天皇帝泡一天妞的齐威王吗?他们齐刷刷地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一脸无辜的驺忌,终于明白:世道变了,日子不好混了,当官的风险成本也越来越高了……齐国,将就此迎来国富兵强的新时代。
关于这一点,他们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