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佑眨眨眼,试探着问道:“你,就是我,主子?”
少年修长的手指,端起小巧玲珑的折枝牡丹纹茶壶,不紧不慢的将茶水冲在陶瓷小杯上,待小杯底淋了个遍,再将小杯翻过来,徐徐斟上一杯,右手五指并拢,用指尖将茶杯缓缓推到右边桌角,这才抬眼看着云佑:“你倒是认主快。”
“阿然……”身后老者见少年给云佑斟茶,不禁出声提醒。
叫阿然的少年轻轻笑道:“宣伯,不碍事。”转即对云佑道:“过来。”
云佑见他一副老练的做派,没有一点少年的恣意轻狂,动作流转间让她觉得特别像云渺,顿时警惕松了几分。
加之在房顶上吹了大半夜冷风,云佑刚好又冷又渴,便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双手将茶杯捧在手里,用唇咬着茶杯沿口,任由茶水的雾气蒸着自己的脸,口齿不清的问道:“你叫阿然?为什么拘我?”
屠三娘一个巴掌拍在云佑后脑勺:“大胆!这样和主子说话!”
云佑差点没被茶水当场呛死,回头狠狠瞪了屠三娘一眼。
“祁枭然。没有拘你。”
愣了愣,云佑很快反应过来,少年竟回答自己的问题,看来这是位挺好说话的主,不如多问两个问题,然后试试他能不能把自己放了?
似是知道云佑在想什么,祁枭然继续道:“你想问什么,可以接着问,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你。”
云佑一听,立马放下茶杯,就地坐在祁枭然面前,双手托腮,开始十万个为什么:
“这里是哪里?”
“青衣城。”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这里,这个矮殿、这些人,这里是哪里?”
“祁连殿”
“你们是土匪?”
“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人?”
“不答。”
“你是谁?”
“祁枭然。”
嗯?好熟悉的名字
“你是这个土匪窝……不对……不知道什么窝,的头子?”
“……是”
“你认识我?”
“是,也不是。”
“啊?”
“不答。”
我啊一下你也能接话……
“你为什么……嗯……为什么把我请到这里来?”
“不答。”
这人,问了半天,除了这里是哪里,他叫什么名字,想知道的一句也没有问出来。
“我打得过你吗?”
“打不过。”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逃跑,会挨打吗?”
“不会。”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否。”
“否?”
屠三娘在旁边听得眉毛直跳,她从未见过主子这样耐性,赶紧道:“就是不会放你走。”
云佑白了一眼,不满道:“那就是关我在这里一辈子呗?”
祁枭然却道:“从今往后,你跟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会关在这里一辈子。”
云佑嘀咕:“为什么非得我跟着你,不如你跟着我,我还有地方要去呢……”
祁然一本正经答她:“不能。你跟着我。”
云佑心道,嘚,你是老大,这么多手下围着我,我能怎样?只能不满的冷冷哼道:“笑话,吃饭睡觉也跟着你?”
“是的。”
云佑一口茶没咽下去,直接喷了祁枭然一衣摆,开玩笑,虽然我穿成这样子,但我是女孩子好不好,吃饭睡觉都一起?那不行,云渺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此时的云佑,十分纠结要不要告诉这个少年,其实自己是个可爱娇怜的弱女子,但想想自己这段时间干的事儿,着实不好意思说出口。
却听祁枭然转头对屠三娘道:“我会让六月接管这里,你今后就同我出关。这个姑娘,就交给你照顾和看管,还有半月时间,衣服物件你看着置办。不过她往后生活起居需同我一起。”
寂静,整个矮殿和院子里一片寂静,紧接着集体炸锅。
喂,听到了吗?这死小子是个姑娘……
生活起居同主子一起,我不太能理解,你帮我顺道顺道……
六月过来管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老大这信息量太大了,我要缓缓……
屠三娘表情凝固在脸上,云佑头皮发麻。
在场仅剩祁枭然和宣伯神色如常,如同刚刚祁枭然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夜风很冷之类的平常话。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该见的人都见过,宣伯便让大伙都散了。
殿外灵猴儿低声嘀咕:我说呢我说呢,今天叫我和阿虎倒腾小厢房,原来是给这小子,哦不,这姑娘住的,得罪人得罪人……
云佑一路恍恍惚惚被带到一处独立的院子,连屁股疼都忘记了要揉。
这院子在矮殿后方,得过一道隐秘在竹林后的廊门才能进,院子里用砂石堆积而成各种小型的景观,院中间是一间三开门的吊脚式竹屋,牌匾上写着“祁连居”。
待云佑回过神来,院子里就只剩她和祁枭然了。
祁枭然脱下斗篷,随手搭在屋门口的竹椅上,回头见云佑站在院子里一直呆愣的看着自己,觉得好笑,他走下两步台阶,来到云佑面前道:“跟我进去。”
祁枭然忽然离她这么近,吓得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又立马掩饰道:“您走前面,我跟着,我跟着。”
“你的匕首和地图在里面。”
祁枭然一说完,云佑立马便冲进屋子里,她这才发现,屋子很大,往右边,是挂了帘的卧房,往左边有一处小厢房也挂了帘子。进门正中央,放着大方坐垫,垫上放置着一方竹雕镂空的几案,文房四宝整齐放置,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图,图中一女子身穿白衣,手持莲花,站在雪山之巅,遥望苍穹星辰,而云佑的匕首和地图,还有为数不多的金叶子,静静的躺在水墨图下方。
云佑赶紧上前将师傅留给自己的物件齐齐抱在怀里,抬头时却发现那画中观星的女子似乎变了姿势,揉揉眼再看,和之前又并无一二。云佑静静的看着画中人,只觉得这女子风姿卓绝,纤尘不染,其手持着莲花观星的姿势却不像是在欣赏星辰或观测星空,而更像一位远游之人望着故乡。
“这幅画,你喜欢?”祁枭然见云佑紧紧盯着画看,开口问到。
“也不是,照理说咱们沧澜百姓家里挂类似的图,都喻义崇敬天上星官,但我觉得这位姐姐不像在观星,倒像是……像是要飞走一般。”
祁枭然轻轻一笑,并不接话。
云佑盯着祁枭然,仔细回想这人从进祁连殿开始,便一直温温和和,时不时还挂着微笑,总给她一种愿意亲近的感觉,然而祁连居中灯光明亮,刚刚这一笑,云佑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是冰冷的,不知为何云佑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云佑嘿嘿笑了两声,便将东西收起,从大方垫上下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
接着问他问题?这人也不会回答。
睡觉?那她是应该在里头睡呢,还是外面睡呢?如果是在里头睡,是脱衣服还是不脱衣服睡呢?
同这人再说两句?说啥?说要不要一起睡觉?
云佑站在屋子的一角,一会儿转转眼珠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使劲咬嘴唇,祁枭然从未见过短时间内表情如此丰富之人,便静静看着,全然不知此时云佑的脑子里已经闹腾得不可开交。
云佑苦苦冥思了半天,决定先发制人:“祁枭然!行走江湖我看你也是一条英雄好汉,你放我一条生路,来日好相见!否则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这丫头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一句?祁枭然低头握拳抵住鼻尖,好半天才道:“这些,你从哪里学的?”
云佑一惊,觉得刚刚祁枭然那个动作像是在克制着自己,以免动手打她,但话都说出来了,也只能壮足胆子硬着头皮回道:“我师父给我的话本上就这么说的!你说吧,到底要怎么样,什么叫让我跟着你?你话不说清楚,只要我还喘气儿,我迟早都是要跑的!”说着云佑立即向后退了两步,准备着时刻撒腿就跑。
然而祁枭然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发怒,而是在方垫上缓缓坐下,抿了一口茶,淡然开口:“方才在殿上,有一些问题不方便回答你,现在我可以再回答你一部分。”
“你问我们是什么人,现在只能告诉你,表面上如世人所说,以屠三娘为首,行劫道楼馆营生,但实际上祁连殿才是我们的名字,地下组织,至于具体做什么,日子久了你会明白。”
“你问我是谁,姓祁名枭然,是这个地下组织的头子。而其他的,你以后也会知道。”
“为什么请你到这里来,确切来说,是让你跟在我身边,以保证你的安全。或许你能猜到,你师父的三垣宫被清理以后,现在整个沧澜的各方势力,都在找你,这也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他们没有见过你,因此我会给你一个身份,让你光明正大的藏起来。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此时你不宜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放你走,严格来说,不存在‘放你走’这个说法,屠三娘拘你,是为了等我来,我来之后,要走要留全在你自己。”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你等等,让我缕一缕……”
不是要抓她而是要护她,但她不能知道为什么。
祁枭然知道云渺,也知道三垣宫被端,那应该也知道是赫连皇室做的,所以他要和皇室对着干?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现在就离开,不会有人拦你。”
“真的?”
“真的。”
不知为何,云佑听到这个肯定的回答时,心脏突然紧了禁。
就好似从建沧到青衣的一个多月,她每一天在不同的地方独自醒来的时候。
就好似从三垣宫逃走那天,云渺对她说离开建沧,离开三垣宫,离开沧澜,越远越好的时候。
就好似小时候和山里伙伴一起玩耍摔伤,伤口却立刻愈合,把所有小孩儿都吓跑的时候。
但只是一瞬间,短到云佑自己根本无法察觉,于是她便三两步退到门边,转头就跑,正如祁枭然所说,居室里祁枭然静静坐在方垫上,没有拦她,整个祁连殿也没有人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