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袁世凯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社会大转型的时代,也是一个新旧混杂、新旧交替的时代,用新的政治眼光看,执政者的权力合法性逻辑是“政权民授”,是民授,即国家属于全体国民,国民让渡自己的一部分权利组成国家,国民选出国家的执政者。
如果用旧的政治眼光看,执政者的权力合法性逻辑是“用拳头说话”,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谁的实力强,谁就当老大;谁掌握枪杆子,谁就掌握国家权力。
袁世凯是一个新旧混合的人物,不管我们承不承认,他的执政合法性具有新旧混杂的特征,是两种执政权力合法性逻辑叠加的结果,甚至可以这样说,旧逻辑主导新逻辑。
因此,虽然袁世凯是民选的总统,但因为袁世凯是当时各种势力中最强势者,仍然依靠谁的实力强,谁就当老大的逻辑来演绎,否则,孙中山就没有必要让位给袁,就是因为孙在拳头上敌不过袁,于是袁有合法性,而孙就没有合法性。民众是或真或假,或明或暗地“认可”这一现实的,枪杆子打下来的合法性在当时是有效的,尽管不能指望永远有效。这是不能忽视的一个历史场景。
很显然地,按旧规矩袁世凯取得执政合法性,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手中掌握着北洋军阀,同时在辛亥革命之后,得到了包括国民党地方都督的支持,才攀上权力的顶峰,大大小小的军阀就是给袁抬庄的。
在军阀们的支持下,袁世凯登上权力顶峰后,反过来,袁世凯要“削藩”,这等于拆自己的台子,也等于把自己旧的执政合法性给否定掉。
本来,按照一个现代民主国家的常例,袁世凯对地方军队进行国家化转变,实行军政分离,逐步削藩,加强中央集权,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符合宪政原则。但是,自曾国藩以降,军队私有化已经很严重,地方主义愈演愈烈,政治格局上的朝小野大,内轻外重,地方势力坐大的局面,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清王朝的倒台,就是因为清王朝想做最后的挣扎,想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结果得罪了包括袁世凯在内的地方势力,导致众叛亲离。
辛亥革命后,群雄割据,更是越做越大,要是得不到地方军阀的赞同,中央政府就难有作为。孙中山名义上是各省拥戴的大总统,他想要别的省给点钱给他的临时政府用都没门。袁世凯要想做一个真正的大总统,一个号令全国的大总统,就要削藩。
袁世凯先是废省改道,把都督、民政长一律取消,设文职尹一人,武职设镇守使一人,最多管辖一个师的军队。立即遭到了各地军阀的反对,无法推行。袁世凯另生一计,他下令载撤各省都督,在北京设将军府,并设将军诸号。规定督理各省军政者,就所驻省份开府建牙,“俾出则膺阃寄,入则总师屯”。没有督理军政任务的,在将军府任事,将军府名为“军事之最高顾问机关”,实则充闲散武人,以防其得闲闹事,以段祺瑞为建威上将军兼管将军府事务。接着,袁下令各省都督改称将军,督理本省军务,所谓军务者,不过将其军队尽数划归地方所有,而遣其托管之,此所谓“兵将分离”之策。总之就是全方位削藩。
但具体实行起来,也是障碍重重。将军不仅督理军务,照旧控制民政,袁世凯本身也是一个靠军队私有化起家的人。各个地方军阀就是一个以谋取个人私利的武装,军权被削夺,利益无从谈起,袁世凯要想削藩,给军阀们一个鸟尽弓藏结果,谈何容易!
不过,袁在削国民党的这个大藩上干得还是挺漂亮的。一般都讲“二次革命”是孙中山为反对袁世凯发动的战争,而从袁世凯这一面来看,二次革命更像一次削藩之战,他削掉了南方最大的军事派系——国民党,南方几省的国民党派都督在这次战争中被清理下台,把江西部督李烈钧免职,由驻节武昌的副总统黎元洪暂代。继之粤督胡汉民、皖督柏文蔚,亦相继被免,残余的国民党军事力量也几乎被连根拔除。
其实,袁世凯最难削的是那些与他已经貌合神离的嫡系武力北洋军阀,此时,段祺瑞、冯国璋、张勋等一个个羽翼丰满。孙中山的二次革命后,袁世凯削了弱藩换上强藩,龙济光、张勋、李纯甚至袁世凯最得力的大将冯国璋,占了国民党人的地盘之后,更是尾大难掉,不听他的招呼。一旦袁要对他们行削藩之事,一下子就触发众怨,袁氏势力随之削弱。
袁世凯一手削藩,一手重建自己的亲信部队——模范团。表面上是在军队中起模范作用,逐步改造北洋军,其实是因为北洋大将们各个羽翼丰满,不再听他的话,他要建立专供自己指挥的特别体系,绝对地忠于自己的军队。
削藩和建立模范团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巩固自己的执政合法性,而加强中央集权的削藩又令地方势力惴惴不安,随时都打算反袁,这又威胁着袁的执政合法性。随着袁世凯不断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袁遇到了晚清相同的命运,得罪了地方势力,导致众叛亲离。地方势力反过来以反对集权专制为借口反袁,一碗“二陈汤”(原本是他亲信的四川督军陈宦、陕西督军陈树藩和湖南督军汤芗铭都宣布独立反袁)竟要了他的性命。
这只能说袁世凯太急功近利了,地方军阀势力割据非一日之功,袁此时连屁股都还没有坐稳当,正当拉拢旧部,以共图大业之时,就急火火地想鸟尽弓藏,不仅太暴露,而且也是自不量力而行。
复辟帝制,彻底葬送合法性。
前面讲,袁世凯削藩遇到重重阻力,其实,袁世凯在执政之中遇到的阻力又何止削藩一事,总之,在当时,袁感到办什么事情都十分困难,这就很容易让袁想到,他搞不定一盘散沙的国家,就想集权,集权遇到阻力,就越想集权。只有集权了,他的很多政治理想或野心才能实现。
开始的时候,袁世凯只是想集权,把总统的权力做大,既可避免府院之争(总统与总理)、府会之争(总统与国会),平息党派之争,号令天下军阀。否则,一味地尊重代议制,处处是坎,冲突不断,什么事都做不成。随着权力起来越集中,这个时候,他那个想做太子的大儿子袁克定就唆使袁世凯做皇帝,而袁周围的一班谋士也想捞个开国元勋,也极力劝袁做皇帝。袁世凯也是一个常人,也有人性的弱点,他自然知道皇帝比总统爽,而且他就是眼见着皇帝是怎么个好法的(当然也知道万一被推翻是如何之不好法)。是人性的弱点促使袁走出了冒险的一着棋——复辟帝制。
某种意义上说,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实际上是又一次急进的中央集权运动,在这场运动里,皇帝不仅仅是一种名号,而是一种可以重树政治权威的架构,一种古老但曾经行之有效的意识形态。
应该说,袁世凯复辟帝制只是往回走了一小步,想搞君主立宪,叫洪宪帝制,洪宪洪宪弘扬宪政嘛。可是,就是这么一小步,立即让他失去了执政的新旧两种合法性。
从新的合法性讲,老袁你要称帝,等于不承认自己的权力是民授的,自己的道统和法统荡然无存。在那个时代,至少在社会精英看来,民主共和已是无可逆改的潮流,是进化论在政治上的实证。在这场政治进化论的演绎之中,很多落后国家都在赶这趟潮流,中国也不例外。
这整个的就是一个政治从野蛮到文明的过程,因此,政权的合法性包含着执政者促进政治文明与进步,而不是相反:如果执政者的作用是阻挡政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也就是说开倒车,那将不具合理性,当一个政权的存在失去了合理性的时候,也就同时失去了合法性。
客观地说,君主立宪制在当时并不是不适合中国,不适合中国国民性,或许,更适合,会让国家社会少了些震荡。但是,辛亥革命取消了帝制,打破了帝制权威的道统,哪怕是君主立宪,与共和民主,放在进化论上进行评判,也显得难以立足了。历史进化论要往前看,而不是往后走,往前看是进步,往后走是开历史倒车。袁世凯由共和而帝制,就是开历史倒车,违背了历史向前的惯性,跟长期以来人们公认的进化论开玩笑,违反了历史进步的直线行进律,自然不会得到人们的认同,他的悲剧是必然的。后来的军阀复辟也一再地证明了历史进化论的强大拉力。但袁个人的悲剧却带来了整个民族的悲剧,这又是当时的人没有预料到的。
从旧的合法性讲,老袁你要称帝,把整个国家搞成你一家一姓,万世一系,那等于断绝了那些巴望着轮流坐庄当总统的军阀们的美梦,那些地方势力、骄兵悍将,被袁压得正郁闷,正苦于没有借口来反对袁重树中央权威的举措,袁的称帝之举,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讨伐叛逆的合法性借口。在历史进化论尚未破产的时候,这种借口显得是那么的堂堂正正,无可辩驳。
表面上看,袁世凯称帝失败,护国战争胜利,一半的功劳要记在蔡锷将军头上,是他再造了共和。事实不是这样的,蔡锷首举讨袁大旗固然有功,可如果蔡锷不起兵,相信也会有别的军阀起兵,而且一旦有人起兵,必然会有人附议,袁世凯必然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结果。就在于当时的时局已成了一堆干柴,就差一个点火的人,不论是谁去点火,一堆干柴都会被烧个精光。前面讲,袁世凯复辟帝制,损害了其他军阀,尤其是他的嫡系军阀的利益,因为越是他的嫡系,越觉得自己美梦被破灭了。
袁称帝不得军阀们的人心,尤其不得曾经十分效忠于他的北洋派的心,在袁尚未做大做强自己的时候,就轻率称帝,注定了他必将失败。要不是因为这一点,蔡锷那三千缺枪少弹的军队哪里是袁世凯的对手!相反地,如果袁世凯旧的合法性仍然存在,即北洋系坚定地拥戴袁,凭北洋系的实力,十个蔡锷也灭不了。
复辟帝制,让袁的新旧合法性统统丧失,既没有了民众认同,也没有了强大的武力作为背景。当袁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为时已晚,上苍已不再给他时间,这是一件值得扼腕长叹的事。倘若袁世凯无论是筑牢自己新的合法性还是旧的合法性,要么认真践行共和宪政,好好地当他的总统,做这个新国家的宪政守护神,他完全可以成为中国的华盛顿;要么以退为进,集权不要搞得过急,削藩不要搞得太露骨,从长计议,也可以实现稳固他的执政合法性,最后实现他的政治理想。当然,这只是我们后人的一相情愿了。
袁氏教训:做真小人还是伪君子。
袁世凯的合法性丧失了,执政也垮台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严重的抹黑和妖魔化袁世凯,告密者、窃国大盗、卖国贼和复辟先锋几顶大帽子他是戴定了。袁氏本来是有巨大功绩的人,一下子好像一生乏善可陈了,这是不能不令后来的执政者深有感触的,一定会从袁那里总结经验教训,以防止重蹈覆辙。
袁氏的经验是什么?无非是操弄权术尤为突出,这并非每个执政者都可以学得来的。但是有一点,是后来的执政者学到了,那就不管怎么样,你必须为自己的执政披上合法性的外衣,哪怕是新瓶装旧酒,你也要塑造和维护自己的合法性,一旦合法性丧失,一切就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所谓的合法性就是“名”,而自己实实在在的权力才是“器”。凡事要师出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因此,有名就有器,无名就无器。
袁世凯这个老政客,应该是懂得这些道理的,只怪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连当了一个跟皇帝差不多的总统都不知足,还想要皇帝那个名。其实,老袁不搞那个形式,当个总统皇帝跟当一个真的皇帝有什么不一样吗?老袁也许会一直统治下去。所以历史学家唐德刚在评价袁这一臭招时说:
袁公之不幸,是他原无做皇帝之实,却背了个做皇帝之名。“皇帝”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史”中,被认为是“万恶之源”。一个政客,一旦背上做“皇帝”之恶名,他就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遗臭万年了。
可是一个野心政客如果想做皇帝,就真的去搞个帝制运动,努力去做皇帝,这种政客虽是个“真小人”;但是某些野心政客、寡头独裁者,他分明早已是个事实上的皇帝,而表面上却偏偏伪装成“总统”什么的去向人民打马虎眼,那这种政客就是“伪君子”了。我们如从“社会伦理学”的观点来看,则“做伪君子”反不若“做真小人”之有道德勇气也!
是的,唐先生火眼金睛,一语中的,这其实也总结了袁氏教训,那就是在一个向现代转型的社会,20世纪以来人类政治文明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根本否定了“打江山坐江山”的“家天下”意识形态,民主、法治、人权已经成为普世潮流。也许民主的观念没有想象的那么深入人心(否则不会上演一再复辟事件),但专制确实走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一个政客无论多么想当皇帝、做独裁者,也不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甚至公然对抗民主、法治、人权,而是必然会搞一件现代性的外衣披上,哪怕本质上仍然是专制独裁,但在合法性上,他大言不惭,连脸都不红一下,宣称国家属于全体人民。执政者必须代表人民的意愿,没有人民的认同,没有民主,执政也就失去了合法性。不像袁世凯那样,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赶紧消除帝制。当然,人民并没有发现这一套“假名实行”的把戏,或许也是一个原因。
张振武案:民初政治生态的切片。
浴血革命,共和元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