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的好处是实现社会阶层的流动,但也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为了仕途上的前程,为了准备科举考试,读书人十年寒窗,皓首穷经于经史子集,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耗费青年有为的生命就是为了“揣摩腔调”。学习内容上的隔绝状态和学习本身的隔绝状态,其实就是思想上的隔绝状态。
这里有一个例子可以充分地说明这种隔绝状态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剑桥中国晚清史》里讲,1865年江南制造局建成后,它的译局翻译的出版物销路很有限。据有人估计,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译局卖出约13万部译著。中国公众对读物的冷淡态度和明治时代日本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日本,福泽谕吉的《西洋事情》自1866年出版后几乎立即卖掉了25万册。
从这一数据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科举确实扼杀了读书人的活力和生气,士子们参加科考,只需要熟诵经典,倒背如流,按格式去答写就可以了,所谓的知识和创新被限定在十分有限的范围里。在这种长期的封闭式训练之下,中国知识分子循规蹈矩,僵化教条,陈腐保守,缺乏创新,一言以蔽之,读书科考把人给读傻考傻了,读成了一个个不适应时代潮流的老古董。只要科举不废止,他们的利益被帝制政权高度捆绑,士子们就始终不会有兴趣了解儒家经典以外的书籍和世界,因为,阅读这些无补于他的考试,还可能影响其前程功名,他们不接受西方文明,思想滞后顽固就不足为奇了。
这就显示出科举制度的两面性来,一面,它是极具开放性的,对所有社会阶层敞开;一面,它又是极其封闭的,将读书人局限在方寸之间。两个矛盾的面都有利于政权的巩固,但不利于民族思想解放和与国际接轨。由此看,人们讲科举是愚民的手段,不无道理,它用封闭单一的信息而让人愚昧。要言废止,谈何容易,梁启超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兴学校。
废科举,立新学,读书人由封闭走向开放,思想由单一走向多元,开始关心世界,吸收现代文明成果,更换旧脑筋,学习新思想,重新审视国家民族与世界,难怪梁启超先生说,现代观念的出现,最关键者就是科举制度灭亡。可是现代观念一旦形成,科举制度所维系的旧制度还能被接受吗?
确实,废止科举,将读书人赶进新式学堂,他们在那里固然还要学习一些儒家经典,但更多地学习各种现代科学知识与技术,接受迥异于儒家思想的启蒙思想,民主自由,无疑让他们受到了现代知识与思维方式的训练,并萌生出改造中国政治和社会的强烈愿望,当这种愿望变得极为强烈时,很容易就走向极端的暴力之路。
正如前面讲到的,科举奠定了帝制政府的文化秩序,使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社会价值高度一体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读书人都训练成君王的奴才,在思想和行为上绝对地效忠皇权,并变成定型化的思想行为模式。科举废止后,读书人接受了西方平等、自由、“德先生”、“赛先生”。从忠诚信仰传统儒家观念与价值而至怀疑和反对,这就使儒家观念与价值边缘化,使儒家意识形态灌输失去制度化依托,进而使帝制政权失去政治意识形态支撑,为辛亥革命准备了思想。
可以讲,废止科举,开启现代教育,也就开启了现代政治。因为,中国读书人进入新式学堂,尤其是游学海外,对西方认识不断深入,他们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西方国家强大,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技艺精湛、工商发达,关键在于西方的政治制度是民主的,消除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壁垒,能够“合君民为一体,通上下为一心”,从而产生了在中国建立新的政治形态的想法和要求,这种想法要求因民族危机加重而显得格外急迫,以至于等不得清政府慢条斯理地搞立宪,就用暴力革命的方式来强力推行新的共和政治。
细读历史我们还会发现,1905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废止科举,二是同盟会成立。两件大事看似孤立,但我仍然看到了它们内在的某些联系。
考虑到真正废止科举之前已有废止的动议和过渡性的措施,因此,科举还没有废止之时,一些地方大员比如张之洞就鼓励“游学”,已经看到科举进身无路的读书人纷纷出国留学。据统计,到1907年,中国光是到日本的各类留学生的总数就达七千余人。这些青年才俊一旦走出国门之后,受到西方思潮的洗礼,对腐朽的中国政治极其失望,就想把西方的政治模式搬到中国来,以救亡图存。但并不是你想搬来,清政府就同意搬来的,就是清政府想搬来,也是按照他们自己的需要来搬,而不是按你的意志来搬,革命青年就只好用革命的方式搬来。为了革命,这些留学生在孙中山的领导下成立了同盟会,宣传革命思想,组织武装起义,直至辛亥革命。可见,辛亥革命在一定程度上是留学生与海外移民输入的革命。如果没有废止科举,这场革命的成功不知道要推迟多少年。
废止科举为辛亥革命催生了人才。
科举制度并不只是一种教育制度,同时是选官制度,它使政治和政府最大限度地向各个阶层开放和流动,使“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让天下人才为我所有所用。
虽然清政府为正式全面废止科举考试,做了一些相应的过渡性安置措施,但对于众多的旧士子们来说,这显然只是一种安慰,已不太具实质性意义。过去的开放和流动的格局因科举废止而被打破,政府用人缺失标准,只好重新采取“上指定下”的用人方法,必然会导致“人事奔竞,派系倾轧,结党营私,偏枯偏荣”,很多士子进身无门,徒增社会不公感。对于那些进入新式学堂的学子而言,新式学堂吸纳能力远远没能满足实际所需。正如时人指出的,“各省学堂经费匮乏,无米何炊,力不能支,提学纷纷请款,而官力民力罗掘俱穷”,办学经费如此拮据,可以想见能有多大的成效,又有多少人因此失学而无书可读。
这就让大量既不能入新式学堂,又不能考科举的旧文人一下子成为左右不靠的浮萍,变成所谓的“游民阶级”,而且这样的人员绝不在少数,当时就有人指出:“科举初停,学堂未广,各省举贡人数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中年以上不能再入学堂,保送优拔人数定额无多……不免穷途之叹。”
“游民阶级”因科举废止而失去了原来实现自身价值的场所,又没有得到较好的安置,一下子穷途末路,呈游荡状态,很容易走向冒险之途,变成一股反政府、危及社会稳定的力量。当年,江苏举人刘师培会试落第,“飞腾无术儒冠误”,也属于“心若死灰,看见眼前一切,均属空虚”的一类,开始在国内搞反清活动,随后东渡日本,参加同盟会,就是这些“游民阶级”中的典型一员。
另外一些并非“游民阶级”的新式文人被从旧官僚体系剥离出来后,进入新式学堂学习,变成了新的知识分子,他们不能再寄望科举为出路,时代为他们设置的出路大抵可以分为三条,一条是留洋海外,一条是从军做职业军人,一条是从商,以此为他们人生价值的依托,否则并没有太多的出路,除非自己有关系可以跻身政府,毕竟,那个时候自由职业者还是很少的。
大致的三条出路,无一不是从不同的方面在为辛亥革命准备人才。游学海外的学生,要么成为立宪先锋,如蔡锷;要么成为革命党的领袖,如黄兴,后来不少人成为民国政治舞台上活跃的政治家。可见,废止科举中断了文人的仕进之路,中国少了一些旧官僚的同时,也为新的共和民主政治准备了一批现代政治家、军事家。
废止科举后,从军是做官最简捷的道路,尤其是新军吸引了众多的读书人,但他们不同于传统士大夫,既不能一身兼二任,黏合社会,也因为思想解放而无法与清王朝完全同心同德,他们既为现政府服务,却又不满于现政府,他们稍为被革命党策动,就会支持或同情革命,更何况他们中不少人本身就是革命党,辛亥革命之所以摧枯拉朽式地席卷全国,迅速成功,就是因为他们的反叛,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是他们从内部瓦解了清政府,他们为革命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些从商的,依托商业资本支持革命,据此在新政权中谋取一官半职。此时,随着清政府鼓励民间资本发展,商人已从“士农工商”四民社会的底层慢慢地爬升起来,成为一支重要的社会力量,一些地方的商人组成商会,拥有自己的武装,连清政府都要惧怕他们三分。这些都是他们“从商做官”的资本,我们回看民国初年政坛上的活跃分子,除了新式文人、职业政治家、职业军人外,商人也占一定比重,原因即在此。
当然,能够游学海外,能够从军、从商的毕竟凤毛麟角,更多的知识分子从新式学堂毕业之后就没有了着落,何故?晚清毕竟仍然是一个农业大国,工商业并不发达,无法提供足够的就业机会。据统计,到辛亥革命前,全国已有6万多所新式学堂,学生数将近200万,国家一时消化不了那么多的学生。而这些青年知识分子很多从传统乡村走出来,已经很难再走回去,因为,他们不像他们的父辈,即便在乡村生活也可以做入朝为官的大梦,凭借科举考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们回到家乡,无非是教教书,但家乡已缺乏了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场所。他们只好涌入都市,变成无法就业、前途凄茫的“新游民阶级”,成为又一股危及社会稳定的力量,并在辛亥革命当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