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是报到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罗瑾瑜把新买的一条连衣裙和一件毛衣放在了林昕的床上,都是林昕平时喜欢的浅颜色。罗瑾瑜平时的话就少,不只是对林昕,就是在林琳面前,她也不是那种话唠的人。
林昕也不以为意,她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寡淡,倘若忽然地热络了,反倒觉得别扭了。
程阿姨总说琳琳才是妈妈的亲闺女,而昕昕是爸爸的。林昕自己也觉得,爸爸疼自己要比妹妹多一些。可能天下的父母总是会偏心的吧,诸多的儿女中,总有心头好,也定会有讨人嫌。
林昕与父母之间,谈不上讨人嫌,只是寡淡。
林昕看了看挤在过道里年近半百的林绍轩,几缕白发已浸染了两鬓,眼角虽已堆砌了岁月的痕迹,眼睛里却依然透着温柔的光,他被挤得不停的挪动着身子,还不忘护着女儿,怕被挤着。
虽已是9月的天气,车上的人还是浸透了汗,老旧的车箱里,各种汗味、脚臭、混合着不远处厕所里冲鼻的气息,在这拥挤的空间里发酵,林昕再也找不到上大学的喜悦,竟有一种逃荒的感觉。
过了几站,虽时有人下车,但仍有大量的人不断的涌上来,拥堵的空间并没有因为有人下车而有所改善。
在这个陌生人临时拼凑的环境里,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平等的,地位也是同等的,如果说不平等,也只是体现在坐票与站票的差异上,没有人在乎你是机关领导,还是平头百姓。
林绍轩这时没有一点平时做领导的优越性,就和这成百上千的旅客一样,只是个普通人。
小时候看石蛤蟆镇的街道都是无比宽大的,后来走出白云市,又走出了A省之后,才知道,原来,不是地方太大,而是眼界不够高远。古人早就看得明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嘛。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既定的人生路上运筹帷幄,好几次命运的重大转折点他都把握住了,仕途走得尚算顺风顺水。心中最过不去的坎儿就是这个女儿了,每每望着她那清澈的眼眸,说不清的是欣喜,还是愧疚更多一点。
林昕很快就和身边坐着的一位中年男人啦得有些热络了,中年男人在前面一站下车,收拾行李的时候,就把座位让了出来。
这时,车厢里终于宽敞了许多,父女俩各自占了一个座,能够靠在座上眯一会儿了。
林昕对坐火车是没有任何好感的,至今想来,小时候那些可怕的梦魇,竟大都与那段她从不愿去回想的经历有关。
记得五岁那年,爸爸来接她们母女三人去任上。在Z州火车站,爸爸扛着行李,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因为人很多,爸爸要她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角,千万别挤丢了。可是过安检的时候,她却有一种错觉,觉得妈妈是狠狠地把她的手从衣角上扯下来,挤过了检票口。
人太多了,她拼命地往前挤,想跑上去抓住妈妈,却被人流推来搡去再也找不到了。爸爸也找不到,她吓坏了,只感觉到在无边的恐惧里挣扎,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了孤独的自己。
她大声哭喊着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去,想要奋力去找她的爸爸,只要冲过去就能找到爸爸了。
然而,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并没有打动一脸剽悍的检票员,每一次都被拽回来,她至今仍忘不掉女检票员那张胖胖的极不耐烦的脸。
“超高了,得买票,这谁家孩子,用这法子逃票的家长我可见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都哭得快要接不上气来的时候,被一好心的解放军叔叔带着找到了狼狈不堪的爸爸。
据说,是因为有一抱着小孩的妇女要卧轨,引发了骚乱。
就是那一次,她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每天精神萎靡,吃不下东西,而到了晚上,她蜷在里间的小床上,虽说只与父母一墙之隔,却也是她独自一个缩在无边的黑暗里,这时,她便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每每从梦中吓醒,总会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这是她第一次长时间的离开奶奶,于是,她常常歪在房前的小树下,一遍遍想着奶奶,安静得不象一个孩子,身体愈渐消瘦下去。
爸爸那时也是焦头烂额,顾不上她,因为妈妈也生病了,而妹妹还小,无奈之下,只得又把她送回到了奶奶身边。
再以后,奶奶便带着她一起回了南方的娘家生活了,直到奶奶去世前那年,才被接回爸妈身边,那时她已是个读高二的大姑娘了!而奶奶也不肯跟他们住在一起,坚持一个人住在石蛤蟆镇的老家。
后来林昕隐约猜测到,当年那个卧轨的妇女大概就是抱着妹妹的妈妈吧?在这里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不为人知?
很多时候,林昕是不愿去想的,你假装它不存在的时候,还可以假装有很多快乐的时光。
可记忆就象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时不时地跳出来顽皮一下,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
而你愈接近真相,便会愈恐慌。因为,等待真相比真相本身更可怕!
在林昕的记忆里,总会有一幅父母争吵得厉害的画面,年幼的她并不懂得究竟发生了什么。长大了以后,她甚至怀疑,那些她想不明白的事情,皆不过是出于自己那时候的幻想罢了。但她却又常常觉得,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她也就相信了在她三岁那年,早已模糊了的记忆里,那件事情,是真的发生过了。
那是在老家的场院里,有一口废弃的枯井。不知为什么,她就那么强烈地想知道,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常常莫名地吸引着她。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偷偷一个人去到井边,探了小小的身子向里面张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整个宁静的世界,突然被一声急喝打断:
“你在干什么?!”
小小的身子,瞬间便犹如纸片一样,突然被一双大力的手臂捞起。
她吃了一吓,茫然地看着自己正抱在妈妈的怀里,而妈妈是在爸爸的怀里。
不是在亲爱,却是在争吵,而且吵得十分厉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妈妈是哭着的,爸爸是生气着的,而她,是惊恐着的。
“这样你就称心了吧?!”
“你知道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吗?你是疯了吗?!”
“原本我们就是多余!”……
小时候每每做梦,不是掉进了坑里,就是在大雾里走丢了。还好,在板南的那些日子里,欢快的大家庭生活,改变了她童年的颜色。随着岁月流转,渐渐的长大,一切就象流水一样,都成为过去了。
林昕换了个姿势,依旧靠在座上假寐。毫无征兆地,一个念头突然就跳了出来,自己是妈妈的孩子吗?竟或者是,爸爸的私生子?!
林昕很是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哦,私生子么……
毕竟,爸爸的爱是真真切切的,而且,很多人不是说过自己长得跟爸爸很象,就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吗?这总不会有错的吧?
不管怎么说,自从有了这样的小心思之后,林昕的心里又多了一层自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