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昕总想忘记高三那个寒冷的午后,仿佛她假装忘记了,那个冬日便不曾来过,奶奶也便不会走。
那天是林昕值日,当值的同学须得把班上住宿同学的午饭从食堂领回来,女同学负责抬回馒头簸箩,男同学负责打菜和面汤。吃完以后,女同学还要负责把碗和盛菜、面汤的桶刷干净。
林昕自小在南方长大,很不习惯北方的寒冷,而且是在露天洗刷。没几个值日,手上便起了大小不一的冻疮,在冰冷的水上洗着碗,又被寒风一吹,就象是小刀划过般地生疼。
自打去年冻伤之后,今年一入冬便又复发了。
林昕洗一会儿,就赶忙搓搓手,双手捧在嘴上哈哈气,可是双手很快就又木又麻不听使唤了。林昕又跺跺脚,脚也有些麻了。
抬头间,怎么忽然看见班长和好几个同学都来了?怎么后面还跟着爸爸的司机小刘哥?
林昕还以为自己给冻傻了,冲着小刘哥傻乐着:“小刘哥,你找了这么多人来是帮我做值日的吗?”
却看见小刘哥一脸的匆忙和严肃:“昕昕,快跟我走,奶奶不行了!”
什么?开什么玩笑?奶奶自从和林昕一起回来后,一直住在老家,暑假她回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小刘哥一定是搞错了,不不,一定是自己给冻傻了,听错了。
陈好却上前把外套给她披上:“老师那儿,我们会帮你请假的,快走吧!”
就是坐在了车里,一路几个小时的赶行程,林昕也依然不相信这竟是真的,一定是哪个地方搞错了,奶奶是绝对不可能有事的。
记得小时候,奶奶生了一场很大的病,好象是大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林昕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奶奶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一家人围着看医生在床边忙碌,大人们的脸上都是一色的凝重。看得林昕也吓坏了,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会害怕,心中却是被那种莫名的恐惧极大的震住了。
直到后来奶奶慢慢好起来,林昕才觉得,原来生活还可以继续。
这次也一定是一样的,奶奶不过是生病了,不会有事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奶奶,又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而当林昕赶到医院的时候,走廊里已挤满了人,一看见林昕一行,就有个年青人马上站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来了,来了!”
人群中立时让出一条路来,林昕远远便看到几个远房的堂叔伯也在,却并不发一言,他们怎么也都来了?林昕冲进病房,爸妈和妹妹早已都在了。
爸爸握着奶奶的手,正小声地安慰着:“快了,就要到了!”
“奶奶,我是小小……”林昕原本提着的心一下子就坠了下去,她扑到床前,却慌得哭不出来。
奶奶仰卧在一片白色被褥的床里,床边挂着冰冷的吊瓶和仪器,却已从老人的身体里抽离。
那个曾经总是笑意湛然的老太太,早已失了光彩,只余了一张苍白的脸,半开着的嘴里些许的气息,和一双怎么也不肯合上的眼睛。
“奶奶,我是小小,我是小小……”林昕什么话出说不出,扑倒在床边,茫然地呼唤着。
“……”那半合着的嘴里蠕动着,听不清发的什么音,原先不聚焦的眼睛忽然就有了些光亮,林昕从那蠕动着的唇瓣里依稀地辩出,她用尽气力唤出的,是自己的名字:“小……小……”
一只干枯的手茫然地举起,在空中划着,似在找寻什么,林昕急把奶奶的手抱在怀里,什么也看不清,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无助:“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不要小小了吗?”
可奶奶已回答不了了,只是吃力地扯着她的一双小手,放在了林绍轩的大手里,久久不肯松开,张着的双唇终是不肯合上,却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
林绍轩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道:“姆妈,您就放心吧,我懂,都懂!”
似是得了承诺,老人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半开着的唇也渐渐合上,林绍轩感到握着的那只手倏然一松,从此,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林昕知道,奶奶一直在等的人是她,最舍不下的人是她,这一生,最在意的人,也是她。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记得小时候不小心摔倒了,如果奶奶不在场,别人将她扶起来也便起来了,可倘若突然看到奶奶过来了,她便赶紧再趴在地上,似乎并没有被人扶起过,于是,奶奶一边重新扶起她,一边摸着她的头轻唤着她的名字:“小小莫怕,莫怕,奶奶来了呢!”
其实,奶奶是知道她的小心机的,但是奶奶从来都是乐得这样做。
可是,奶奶,小小来了,你又去了哪里呢?小小还有很多话都没有跟你说呢!
更令林昕自责的是,奶奶在最后生病的日子里,她却不在身边。她一定是还有很多话给她讲的,她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说给她听,她还会很疼爱地拉着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而那时的天气却不怎么寒冷……
有一段日子里,她竟又似回到了五岁那年。
那时,日日惊醒在一种恶梦里,眼前布满了一个个陷阱,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跳过去!跳过去!她却总也跳不动,有时终于跳起来了,却突然是陷到了井里。于是,她在极度的惊恐中醒来时,却发现,握住她手的,是奶奶,她被拥在了奶奶永远都是那么温暖的怀里。
有时,她又迷失在了重重大雾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于是,她奋力奔跑着,大声哭喊着,却始终没有人听见。醒来时,寂寂的夜里是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奶奶隐在黑暗里长长的叹息。
这时,奶奶就会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圈在她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抚着她蜷缩着的头,她弓起的背,直到她僵硬的身子慢慢地软下来,她的心也随着渐渐地平静下来。
林昕往被子里蜷了蜷凉凉的身子,身边早已没有了奶奶的温度。
原来,奶奶去了,竟会连同心中的平静与安乐也一并带去了。
林昕,在她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之后,第一次品尝了那个干冷的冬天所带给她的寒冷与孤独。
经历了双重打击的林昕,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她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一个人走下去。
也就是那个冬天,林绍轩升任齐州市副市长,全家也搬到了齐州市府的家属大院,离齐阳一中并不是太远的距离,于是,林昕便结束了这段尴尬的住宿生活,却又开始了另一种尴尬的家庭生活。
没有奶奶的家是缺少一种温暖的,而更多的是父亲林绍轩的愧疚,母亲罗瑾瑜的淡漠,和妹妹林琳的疏离。
但她终究是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的,在她不长的这段生命里,很多人的缺位并没有防碍她一日日长大,她也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心中的爱,而这份爱,给了她足够善良的勇气,去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
林昕一抬头,发现前面已无路可走,中止了漫天的思绪。
唉,今天是怎么了,说好不想的,怎么又管不住自己了呢?她习惯地甩了甩头,仿佛把一切不快全都甩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