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内，武则天已经醒了，她想叫侍女，却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怎么回事？武则天意识到事情有变，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李显带着一众大臣来到殿中，张柬之跪在地上向女皇说明情况，“陛下，臣等奉令诛杀逆贼张易之、张昌宗，怕事情泄露，事先没有告知陛下，惊动了圣驾，臣等死罪。”武则天立刻听出了张柬之的意思，“奉令诛杀”，奉了谁的令？武则天的目光停在跪在地下、垂着头的李显身上，她冷冷地说：“是奉了你的命令吗？现在张氏兄弟已死，你回东宫吧。”李显恭恭敬敬地说：“是。”起身就要往外走，一旁的大臣急了，连忙说：“太子不能回去，当年天皇将太子交付给陛下，现在太子成年，天下人思念李唐，臣等拥戴太子，请陛下顺应民心，传位太子！”武则天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大臣，文官武将，搭配合理，拥着自己的儿子逼自己退位，她忍不住问其中的李湛：“我对你们父子不薄，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李湛毕竟不是李义府，没有小瞧皇帝的魄力，他没敢说话。
当年隋炀帝杨广被杀之前，曾经问他的大臣，“就算我对不起天下人，我并未亏待过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以杨广的聪明，在临死前，他应该会知道，君臣之间，有相互欣赏，相互利用，就是没有无条件的信任，大臣们会以“良禽择木”为理由，自主选择下一任老板。现在，武则天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不但这些大臣，恐怕连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子们，也参与了这次政变吧，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得不到一点风声。她在养病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被架空。事已至此，不用问事情经过，也无需责备发动政变的太子和大臣，普通女人哭天抢地那一套，武则天不屑做。武则天又显示出政治家的风度，她说：“退下吧。”这一年，武则天八十二岁，离她满怀憧憬进入唐朝后宫，已经过了六十八年。张柬之的权力二张被诛杀，女皇被控制，这场被后世称为“神龙政变”的太子、大臣、皇亲国戚联合军事行动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从长生殿退出，做为主谋人，张柬之、崔玄、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产生了空前的危机感。对女皇退位、李显登基，他们已经有把握，但是，女皇的家族势力还在，武氏集团及其党羽足以与李显和李唐大臣们抗衡。
五个人正在踌躇，洛州长史薛季昶说：“虽然除掉了二张，但诸武还在，请各位借着兵势除掉武三思等人，匡正王室。”张柬之、敬晖看着急切的薛季昶，都没有说话。他们何尝不想一举除掉诸武，但他们没有这个权力。首先，这次政变不但有李显、李旦这些李家王族的参与，更有武三思、武攸暨等人的支持，太平公主既是李家人、又是武家人，李、武两家已经结成了亲密的同盟。其次，武三思等人知道政变的危险，他们走着双保险路线，在武则天面前，他们不出面；在张柬之等人面前，他们表示支持，并给予一定的帮助，现在张柬之发现他们走的不是双保险路线，而是三保险路线，他们将右御林大将军武攸宜安插进来，掌握了部分兵权。现在，不但张柬之手里有兵，武氏集团手里也有兵。最后，张柬之等人的政变口号是诛杀二张，不是铲除武氏集团。李显本人和武氏集团关系融洽，武则天曾命李显、李旦、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攸暨发誓世代友好，他们的誓文刻成铁券，现在还放在使馆里。李显已经得到王位，自然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话说回来，朝廷局势尚未明朗，李显也不敢轻易招惹武氏集团。
张柬之突然有个强烈的疑问，女皇从决定归位李家的时候，就开始努力调和李、武两家的关系。李、武双方在她的努力下，也的确达到了和解，难道，武则天早就防着这一天吗？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也许会有力不从心的一天，只有最大限度地绞合李武势力，让双方关系盘根错节，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她自己的安全和武家人的利益？薛季昶还在苦劝，张柬之等人只好说：“我们已经做了臣子应该做的事，剩下的，就交给太子吧，他自然会有所处置。”薛季昶一跺脚，叹道：“恐怕我将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恐怕你们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张行成、李恪、裴行俭之后，薛季昶也成了预言家，他的预言很快就会实现。另一边，太子李显终于定下心神，宣布让武三思等人前来商量国事，张柬之心如死灰。他看着长生殿的殿门，里边的女人已经失势，没有东山再起的力量，但是，这个厉害的女人做什么事都要留上几手，张柬之能逼她退位，却奈何不了她的势力。而且，武则天既然早就声明要传位给李显，张柬之等人的做法，怎么说都要担个“逼迫”君主的嫌疑，好处都让李显和武氏集团占去了。
这几个大臣白忙一场，成了他们排挤武则天的工具。公元七○五年正月二十三，武则天传令由太子监国，次日，又宣布传位给太子。李显继位，仍然称中宗，他首先封李旦为太尉，封太平公主为镇国公主，然后，封张柬之为汉阳王、崔玄为博陵王、桓彦范为扶阳王、袁恕己为南阳王、敬晖为平阳王，这五位功臣被时人称为“五王”，一时很有权势。张柬之心情沉重，衰朽之年的他发动政变，他承认自己有一份私心，但是，就算能够升官晋爵，他还能享受几天？他的最大目的仍是扶持李唐王室，希望李唐王室能够摆脱武则天和武氏集团，重回正轨。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武氏集团仍然有实力把持朝政，而且，中宗李显仍尊武则天为“则天大圣皇帝”，并宣布“武氏三代讳，奏事者皆不得犯”，最大限度地保证着武氏家族的利益。然后，李显宣布将武则天移居上阳宫，以后每十日，文武百官都要去上阳宫参拜，询问武则天的起居。散朝后，张柬之叹息，到底还是武则天技高一筹，退位后还能享受这样隆重的待遇。
正和敬晖等人说话，忽然看见凤阁舍人姚崇正拼命擦眼泪，张柬之气不打一处来，喝问道：“你哭什么！”姚崇回过头，面无惧色，只听他说：“我服侍女皇这么久，突然要离开女皇，怎么能不伤心？我参与您诛灭二张的计划，为国除害，是臣子应该做的，但最后还是违逆了旧主，我为她哭，算是臣下最后的礼节，又有什么不对？”见姚崇态度坚决，张柬之不好再说什么，姚崇还在擦眼泪。这眼泪，正能说明武则天的分量。眼泪的重量武则天退位，姚崇为之哭泣，这件事在历史上很有名。很多人认为这体现了姚崇的多智，当时武三思等人的势力尚在，姚崇这一哭，表明了自己对武则天的敬重，不但讨好了武三思，更能讨好李显、李旦、太平公主，可谓“一哭数得”。但了解一下姚崇的生平为人，就能发现这种说法很扯淡。姚崇本人的确对武则天抱有深厚的君臣感情，他的眼泪不是假的。首先说说姚崇的为人，姚崇自幼豪放，长大后表现出过人的才干，仕途顺利。当年武则天装模作样地谈论酷吏与冤案，满朝文武不敢对这个敏感话题发表意见，只有姚崇站出来点明酷吏的危害，并用身家性命担保只要除掉酷吏，不会再有谋反发生。
当时酷吏势力尚在，姚崇说这种话，等于得罪了一干酷吏，还好武则天对姚崇大加赞赏，并按姚崇的建议承办了酷吏，重新审理冤假错案。作为君主，武则天对姚崇有知遇之恩，姚崇一直在为武则天做事。虽然心念李唐，却也尊重武则天的为君气度。看到武则天凄凉收场，会伤感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姚崇掉眼泪，并不能讨好中宗李显和武氏集团，别忘了武则天退位是谁造成的，表面上是“五王”，但五王背后站的正是李显、李旦、武氏集团，姚崇这一哭，等于责备这些武则天的儿子、女儿、侄子，他们看姚崇哭，看得比张柬之还要闹心。在朝廷上，伤感的朝臣不在少数，但是，碍着中宗和武氏集团，他们不敢哭，只有姚崇敢哭，冒着得罪皇上、亲王、宰相的危险哭，这正符合姚崇一向的耿直个性。在这套书中，我们讲过很多人掉眼泪。被父母厌恶、遭大臣诬陷，被废为庶人的隋朝太子杨勇曾经落泪，他深知自己不是二弟杨广的对手，为人忠厚的他并不痛斥二弟的野心，就算他申辩，他的亲人也不会相信，杨勇的哭，是因伤心到了极点。
唐太宗李世民曾数次落泪，在心爱的妻子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在信任的大臣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去世的时候，这些曾经支持他，和他一起度过艰难岁月的人再也不能陪在他身边，李世民的哭，也是因伤心到了极点。在感业寺重逢的时候，李治和武则天相对落泪，李治知道自己的感情违背伦常，对不起敬爱的父亲，看到深爱的女子容颜憔悴，怎么能不伤心？想到自己失而复得，从此能够继续拥有这位爱人，又怎能不喜极而泣？当武则天将李显推到狄仁杰面前，说“还你太子”的时候，狄仁杰一辈子的心愿终于实现，一向持重的他忍不住痛哭流涕……不能自已的流泪，都是因为有深厚感情。
姚崇落泪，是因为他对一代女皇充满敬意和感恩，姚崇落泪，从侧面说明武则天的成功。移居上阳宫的武则天并不知道在她倒台后，有人为她落泪。现在的她被软禁起来，看守她的正是李义府的儿子李湛。儿子李显对她还算尊重，每隔十天就带人来参见，这已经是对她的最大礼遇。没有人希望她东山再起，曾杀儿杀女的她也不指望谁会在这个时候对她效忠。权谋、野心、御人之术，她懂得太多，亲子之情、夫妻之情、君臣之义、女性的悲悯、都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不会知道有人曾为她掉过真诚的眼泪，她的心已经容不下真诚。等待她的，是无能为力的深宫生活，她将在病痛中度过最后的岁月。她似乎输了。李家的东西，最后还是还给了李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