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盟大哥“鬼半仙”对着屋子的角落吩咐了一句，那里一直侍立着的先前闲人模样的混混应和一声“是”，然后迅速再度出门，捡小道一路狂奔。
鬼半仙很清楚，这笼罩全城的修道者的“大阵”，拥有着各种神鬼莫测的威能。
这是属于已经超凡脱俗的修道者才能掌握的力量，远非他们这些人刀剑拳脚可以比拟的。
他蝇营狗苟半辈子，一手建立起来了这么个百鬼盟，为的便是想尽办法，求取一部可令他一朝超凡脱俗的道典。
“做的不错。”
从之前那闲人混混侍立的角落里传来这么个冰冷的声音。
虽然听语气是在夸奖，但是鬼半仙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便浑身仿佛被浸入冷水，一路凉到了骨子里。
他根本不敢去想，这位神出鬼没的勇爷究竟是何时来到的这间地处隐秘之处的茅屋里头，更不敢去想刚才他和手下人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有几句落到了勇爷的耳朵里。
勇爷从来都是事了之后才会出现，自然的，鬼半仙也不敢去问，为何这才刚起阵，勇爷便已经来到了这屋子里头。
百鬼盟横跨螭凉朝西北七省之地，许多时候就连官府都要被这群凶人压上一头。
除开面对有数的那么一两个大势力以外，百鬼盟从来是横行无忌的。
而身为百鬼盟大哥的鬼半仙，自己的杀力更是冠绝七省，在某些情报组织里头的榜单上，前五名之内，必有他鬼半仙的名号。
但此刻，他浑身抖如筛糠，连抬头看一眼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都不敢。
迟勇从开了一条小缝的窗子往外望去，这个角度上正好可以看到两条远近不一的光柱正刺破天际。
在迟二爷面前，他是最忠诚的一条狗，但是出了迟家，他就是最凶狠的一条穿山巨蟒。
鬼半仙猛然反应过来，恭敬问道：“勇爷，要不要小的把程阅喊回来？”
程阅就是刚才那个闲人模样的混混，被派去通知勇爷大阵就绪、一切如常运行。
但既然勇爷已经在面前了，那程阅这一趟也就没必要跑了。
迟勇冷冷一笑：“没必要，一个死人而已，回不回来的，没什么差别。”
鬼半仙心头一惊，猛然抬头，却看到摇曳的祝火映照在勇爷的脸上，勇爷看他自己的那眼神，也和看死人没有什么差别。
“勇爷！小的和弟兄们一心为勇爷办事，勇爷……勇爷这是何意？”他咬了咬牙，“小的们如果哪里做错了，还求勇爷让小的们死的明白！”
迟勇走到屋子当间的桌子边坐定，闲话家常一般道：“你们做的挺好，按说该赏。”
鬼半仙更疑惑了：“那勇爷……”
迟勇自顾自倒了一碗粗茶一饮而尽，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要杀你们，只不过半刻之后，整个螭尾城的人都得死，你说，你们能逃得掉？”
鬼半仙愣了愣，突然惊道：“勇爷的那阵法？！”
迟勇点点头：“螭尾城积了多少年陈年的煞，苦竹和尚渡化了一部分，可更多的却沉在地脉里头，蓄势待发。鬼半仙，你应该知道有一种叫火山的地方，爆发起来，火属地脉之力喷涌入天穹，百里之内是留不下任何活口的。”
“勇爷要把螭尾城变成那样的火山？”
迟勇道：“那是天地威，天地不可测，不可控。但是今天的这阵法引地煞，可控，而且煞力凝于一处，光论威能，可还要强出这火山一筹。”
他笑着看看鬼半仙：“你有话说？”
鬼半仙强忍住颤抖着的身体，凄然自嘲，问：“就凭九块下品灵石激发九块阵基，真能做到毁百里雄城？”
“哈哈哈哈。大河奔流，溃堤也只是溃在一处蚁穴上头而已。别忘了，护国寺里头，还镇着一头煞祖呢。鬼半仙，你来说说，这煞气若是被引到了这煞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身在西北七省，哪能对护国寺和这螭尾城的历史一无所知？
鬼半仙，百鬼盟，本就是和这煞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于修道者而言，这煞气可镇压、可抹杀、可降服其为己用。
对于他们这些修习旁门鬼道之人而言，这历经百年千年沉下来的煞气，尊一声“煞祖”，那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煞祖……会复苏？会……会……”
“会愤怒，会暴躁，会想要掀掉盖在自己头上的这百里雄城。”
“所以这一城人……都会死……”
“最多半刻，煞气上浮，汇聚护国寺，煞祖被镇压在寺内大雄宝殿之下，最初被掀掉的，自然也就是这护国寺。”迟勇阴恻恻笑笑，“百年螭尾，起于护国寺，终于护国寺，也算是天道轮回一场。”
迟勇取出来一块玉板，放在桌上，顿时，这玉板扩散出来一圈青光，将整个茅屋笼罩在内。
“好好看着吧，这一块森罗煞景可避煞气，百里螭尾城，半刻之后便只有这一间茅屋可以幸存。”
说完这话，迟勇便再不多讲，只是安坐在桌前喝着粗茶，鬼半仙跪拜在地，浑身瑟瑟，早已经汗如雨下。
他亲自布置下去的人手，此刻细细思索，那九处阵基所放下的地方，若是连起来，正好将护国寺环绕在内。
护国寺内。
天心禅子信步行于低矮殿宇之间，最终来到了大雄宝殿之前。
以无上佛法感应，他隐约能够察觉到，百丈大地深处，正有暗流汹涌，这滚滚暗流正如同潮水一般，而大雄宝殿正是这潮水汇聚的中心。
大雄宝殿之内烛影摇曳，明明是宝相庄严的佛殿，此刻阴森如同鬼蜮。
天心禅子突然记起，苦竹大师每天晚上都要在大雄宝殿之内诵经礼佛，直至翌日清晨。
今夜没有了苦竹大师诵经，大殿当中的佛像面目在烛火映照之下，扭曲狰狞，那模样不似佛陀，反倒像是一尊恶鬼。
就在天心禅子垂目沉思的这个当口，殿中佛像的影子突然开始剧烈颤抖，一团团冰冷的暗影如同河流决堤一般向外扩张，只是瞬息之间便已经笼罩住了整个大雄宝殿。
烛台一根接着一根接连熄灭，唯有天心禅子周围留了一圈光明，此时此刻，他就如同最后一根蜡烛，独自支撑着脚下方寸之地。
可他眼中却没有任何惊慌失措，而是疑惑地微微蹙眉，转头看向背后接天光柱，看着光柱里头的那道道剑意沉浮。
寺外隐约间有人声响起，这些人声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转变成为越来越嘈杂的议论纷纷。
螭尾城建成之后这百年间，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景象，但是既然身处边陲，城里的人心底总留着一丝警惕，那便是也许有一天战事会再起，将往日宁静的生活再度拖入深渊。
守将汤阳早已经被惊动，大步走出城主府。
偏将急急行来，抱拳一礼之后直接禀报道：“九道光柱，分别在交子坊、黄屏坊、安乐坊、礼乐道、顺宿道、德和门、正宣门、平西门、平北门。
“末将已经急调九队兵马，每队七名先锋营精锐领队，前往探查。”
汤阳果断道：“再多增派人手，这光柱没有那么简单，不排除有奸细混入城中生事。另外城外增派斥候，探查曲宇、大菱大军是否有调度，若有立报！”
偏将目光一凛：“汤将军担心他们再起兵戈？”
汤阳道：“不错，无论这九道光柱来源为何，今夜都难免一场动荡。护国寺的大师们明日就要离开，螭凉边陲安危不能仅寄托在他们是否坐镇城中。”
偏将道：“得令！”
北城之内兵马调度，城外驻军更是星夜操戈，陈兵列阵。
鬼半仙小心合上窗缝，回身恭谨道：“勇爷，城防也被惊动了！”
迟勇淡然道：“怎么，怕你的人挡不住守军？”
鬼半仙咬了咬牙，道：“毕竟守军人多，就算兄弟们都是好手，但毕竟每处只有三人……”
迟勇道：“多久了？”
鬼半仙估了一下时辰，道：“好像……已经半刻了……”
迟勇眉头皱起，一掌推开鬼半仙，也不管这一掌将堂堂百鬼盟大哥拍到口吐鲜血，兀自来到窗边，掀开一个窗缝。
“不应该……这阵法可是符家嫡系所制，便是修道者身陨之后的煞气也能驭使自如，何况区区凡俗战场？”
他死死盯住那冲天光柱，不住道：“不对……不对……”
也就是在此时，他也看到了那光柱当中一道破空而去的剑意，一闪而逝。若非他运足了目力专注凝望，怕是根本捕捉不到这道剑意。
“废物！”
分明是有人出手干预了这阵法的运转！
迟勇一声怒吼，反手再拍出一掌，鬼半仙身形如同破布袋子一般撞破墙壁跌入后院，已是没有了半点气息。
他身形破窗而出，向着在交子坊的那道光柱疾掠而去。
与此同时，护国寺的大雄宝殿之内，天心禅子身侧已经多了一个人，正是从夜市之内侧走一步深入暗巷的方然。
天心禅子一掌持佛国，将那煞祖镇压在大殿之内，对方然道：“螭尾城渡化积煞，这是苦竹的功德，我不方便动手。不过你引煞是要做什么？若是让这头凶物融合了地下的煞气，整个螭尾城怕是都要遭劫。”
方然踏入殿中，重重阴影笼罩而来，往他身上攀附而上，看着就如同要将他彻底吞噬一般。
他淡然道：“这我知道。迟勇为了杀我，很是下得去手。”
天心禅子问：“迟勇？”
方然道：“迟怀归的二叔，迟家那位二爷。迟家内讧，引火到了我身上。”
“你要引迟勇出来？”
方然点头：“百鬼盟的人说，事成事不成，迟勇都会现身。不过我倒是觉得杀我这种事情，螭尾城这次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未见得能有耐性等到最后。”
天心禅子沉吟了片刻：“我会帮你镇着这头凶物，迟勇那边你自己去处理。”
方然咧嘴一笑，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攀附而上的成片阴影，阴影如同剥落的墙皮一般窸窸窣窣落下，他脚下也豁然空出来极大的一圈空地。
煞祖瑟缩而退，看那模样，对方然的畏惧竟是超过了对天心禅子的。
方然道：“我不会耗费太多时间。”
天心禅子宣了一声佛号，道：“莫伤城中百姓。”
方然大笑：“那是自然。”
……
迟勇一路疾奔，他速度极快，竟是赶在了奔行的守军之前到达了交子坊。
交子坊安放阵基的地方在一处闲置的马厩之内，此刻那光柱破空而出，马厩的顶棚早就被绞碎成了一片齑粉。
距离光柱越近，迟勇的面色就越是难看。
他久随迟二爷身边，处理过的脏活不计其数，见过的强者也如过江之鲫，哪能看不出来眼前这剑意的锋锐？
能够将剑意化入阵中，且还能不损大阵原本引煞的功效，迟勇想到了此番要杀的方然，方然身上正好有一个阵师的名号。
只是能做到这一步的阵师……就算是上圣书阁里头，能找出来几个？
不满一掌之数！
在光柱之前，一个粗布衫的年轻人抱剑而立，面带笑意看着迟勇。
“……方然。”
方然的笑容古怪，却还是点了点头：“勇爷？我听怀归提起过你，迟二爷身边最锋利的刀，下手也最是不留情。”
迟勇谨慎地站定在原地，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侧，阴恻恻道：“二爷对你很是高看，只不过大少爷终究年轻，分不出谁该亲近谁该疏远。这回算二爷教大少爷如何观人，你别怨二爷。”
方然耸了耸肩，道：“我以为二爷好歹要先招揽一下我。”
迟勇打量了打量方然，摇摇头：“二爷有二爷的考量，迟家不是什么人都会招揽的。”
方然轻松道：“那就好，不然要是二爷的条件更丰厚一些，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拒绝。苦竹大师被你引开了，但是护国寺里却还有人镇着那头煞祖，你打算怎么杀我？你应该是承意，那你我境界相当。”
迟勇沉沉一笑，他背后化生出来一条盘旋的巨蟒，巨蟒头颅高高扬起，蛇尾却诡异地没入地面。
“蟒伏地为阴，煞气与蟒，最是相配。你也说了，我是二爷手底下最锋利的刀，最锋利的刀，斩同境不过屠狗。”
引煞入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