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巡守不动声色地横移了一步，挡在了方然和孙如松之间。身为昔日黑甲重骑当中的一员，见惯了杀戮的他能够察觉到，方然刚才说出来那句话的时候，真的有极其晦涩的一道杀意浮现出来。
他没有亲身经历长街之上八十六骑黑甲重骑被方然一字喝跪的场景，但他知道那些重骑虽然修为算不上超绝，但是战意无比凝实，有了黑甲的辅助，一旦血气涌动，非死不可夺其志。
这样的一队重骑被当街折辱至此，陆巡守愤怒之余也同时保持了一丝警醒。眼前这个名叫方然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人，有着远远超出他想象的实力。
但是没办法，武人的职责就是听命。他从一个戍边的小卒一步步走到十夫长百夫长骁骑尉，再到被选入黑甲重骑开始接触修道者的广阔天地，历经过无数厮杀，手里头沾染过无数鲜血，也同时见证了无数昔日战友同袍横尸荒野，才最终侥幸走到了今日巡守边将的地位。
越是走到高处，见过一尊尊横穿天宇的陆地神仙，他就越是知道，能够一手缔造出来他们这群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甲重骑之人，是何等的可怕。
法令如山，需得以命相从，否则就算是他身为道初，也逃不出军法处置。
他自然对于孙如松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既然命令要求他无条件地保护孙如松协助孙如松，那么一切喜恶都只能抛诸一边，哪怕拼死也要护着这个自己最看不上眼的膏粱子弟。谁叫孙如松投了个好胎，有一个曾经救过掌印谋将的爷爷，和这等大人物扯上了些关联呢？
行伍当中不缺凭着硬实力走到高处的人，自然也不缺那种足够有权势也足够会溜须拍马的人。孙如松这层关系被文先生知道了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天禄这么个边陲的穷乡僻壤划给了孙如松当私产。至于这里头亏空的收成，还不是得要从别的浮陆上头立别的名目盘剥出来？
刚才转瞬即逝的杀意让陆巡守明白过来，就算是自己拼上了命，恐怕也不是方然的对手。但他身为轩帅手下巡守大将，岂能不战而退？
能拖时间也好，哪怕只争取到一息时间，孙如松也能多一线机会，可以脱身而去。
孙如松笑的更加得意，知道了自己死了多少年的爷爷还藏着这样一层惊天动地的关系之后，他心里头最后一层敬畏心已然彻底荡然无存。天禄是孙家私产，那么这片私产当然任由他随意取用。莫说强取一个曹家幺女，便是让四坊各大家的下一代里头，全都有一个孙姓的子嗣，那也是易如反掌，充其量耗费些体力，孙如松乐在其中。
方然依旧是平静如初，看着陆巡守淡然道：“我其实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陆勇成的眉梢抖了抖，直觉告诉他，有什么非常不妙的事情即将发生。
“本来我在想，天禄巡守，若是能讲通道理，当然最好。若是讲不通，大不了打上一架，打跑小的来了老的，我坐擂待战，总能等来一个能说了算的人。只不过这样太麻烦，而我的时间很有限。”
方然越过陆勇成的肩膀，对着藏在后面的孙如松笑了笑，接着道：“但是我发现，现在有更快的法子。一切因你而起，你说，我若是直接斩了你，会不会直接惊动足够分量的人，来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孙如松背后一冷，浮汗骤然打湿浑身衣衫，他厉声大喊：“你敢？！”
陆勇成气血涌动，他背后浮现出来一支残戈道韵虚影。沙场出来的战将，多得是取沙场一角化为道韵之人，怀的是越战越勇至死方休之志。
方然微微点头，对陆勇成的勇气表示赞许。
但赞许不代表他就要留情，更不代表这种程度就能让他停手。刀兵无罪，但斩当斩之人时若是顺带着崩断，亦是难以避免。
陆勇成只是四步道初，孙如松更是才勉强摸到了一个三步的边。
太弱。
方然甚至没有动剑，更没有起玄素剑阵。他只是看向孙如松的双眼，杀意如海，然后孙如松七孔之内血流如注，神魂被远超他承受极限的杀意彻底搅灭。
陆勇成半片身体恍若被寒冰封死，那一道如海杀意浩瀚滔天，其中锋锐与可怖是他平生仅见。他恍惚间想起来当时刚破入道初，真正站到了可为一地巡守将的位置上时，初次觐见轩帅时候的场景。
残阳如血，百将分立，阖野寂寥无人言，自有萧瑟充塞。
红氅卷黄，十丈龙台，烽火山嶂几千重，一人铁衣铜剑。
陆勇成喉头嚅动，艰难吐出一个字：“你……”
彻骨寒意过了许久方才缓缓消逝，陆勇成心中余悸犹在。他猜到了方然的强大，但是一眼看杀一人，这等强横超出了他的想象太多。他心中一个个脸孔变换而过，那些都是在轩家数得上的强者，这些强者可能做得到刚才那一幕？
恐怕唯有轩帅能够有此惊天修为，那等存在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天禄这种穷乡僻壤，哪里供得下轩帅这等实力的大佛。
今日在此得见可与轩帅比肩之人，哪怕因为职责失败而巡军法被斩首，也算是不枉此行。
方然示意曹明婉给这位巡守递过去一碗茶，示意陆勇成不必紧张，他颔首道：“坐。”
陆勇成没有入坐，他看着地上倒毙了的孙如松的尸身，叹一句半个时辰前还跋扈不可一世的这所谓掌印谋将故人之后，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息，倒在地上如同一条死狗。
他知道孙如松在固镇城舟上面留了一道命牌，此刻固镇城舟上面，那权势炙手可热，试图通过讨好掌印谋将来更进一步的文先生，怕是已经知道了孙如松身死的消息。
长街之上的那些黑甲重骑实力非凡，但和固镇城舟里面的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文先生若是拉出来几十骑道初境重骑前来讨债，那么别说区区一个曹家，整片天禄都要被踏平。
陆勇成一口喝完滚烫的茶水，对方然肃然道：“协力孙如松，是陆某职责。孙如松死了，捉拿杀他的人，也同样是陆某职责。”
巡守抱拳行行伍之中的武人礼，道：“天禄巡守陆勇成，向阁下挑战。若我胜，还请阁下随我一同回固镇城舟，给文先生一个交代，也给天禄浮陆留一条活路。”
方然问：“若你败呢？”
陆勇成惨淡一笑，阔脸横眉显出来一丝决然：“我败了不就死球了，管他洪水滔天？”
固镇城舟。
天舟方圆不下百里，是不折不扣堪比一城的宏伟天舟。舟名固镇，取了雄踞一方镇守一方其固堪比金汤之意。这一条天舟所耗物力人力不计其数，唯有如同迟轩冷符这种体量的大族，才有可能养得起这样的灵海霸主。
建造一艘城舟的花销就已经高昂到令人心惊胆战，这样的城舟行于灵海之内，每时每刻烧去的灵石投入的人工，更加是难以计数。
轩家起于微末，对于势力之下的每一个浮陆都掌控入微。
城舟所向，一方面是向外宣威，让灵海当中一众宵小断绝了向所掌控浮陆动不该有的心思。一方面则是对内昭势。
须知不是每个浮陆都如同天禄这样偏远孱弱，总有一些浮陆上面，隔些年便会生出来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有的愿意为轩家所用，入轩门行伍出一份力，有的则难免有不臣之心，一心以武犯禁，要凭一身修为和手中兵刃，独霸一方占山为王。
固镇城舟所至之处，威服一切异心。
文宏华算得上是有几分谋略之人，早年间凭着独到的眼光自请到进渊默的边陲星野任职，天高皇帝远，占住了一片足够大的势力，赚的盆满钵满，也扶持了相当数量的一些党羽。
但这哪能喂饱野心勃勃的文先生？凭着谋略换战功晋升，须得海量的精力投入其中，更免不了需要等待那虚无缥缈的一点运气，谁知道这一等要等到哪年哪月？
凡俗皇朝之内，戍边将领在边关捞足了功劳，若是没希望封一个藩王的，就总想着回到京城在禁殿上面谋一个位置。轩家旌旗体系与凡俗皇朝军部有几分相像，文宏华以戍边大将自居，他不姓轩，能谋一个肱股重臣的位置就算不错，这样的机会他等了很久。
孙如松便是对他耐心最好的奖励。天禄浮陆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也能找到和掌印谋将有所牵连之人。掌印谋将，掌的自然是将帅之印，平素和镇远威远这一级的众将军都有来往，更是能够时常见得到轩帅，聆听教诲。
若能和这种大人物攀上交情，文宏华前路便多了些盼头。
那名掌印谋将是极其念旧的人，百岁高龄依旧鹤发童颜，最喜欢逢人便讲的是年轻时候游历灵海做游侠儿的岁月。那些年头里，掌印谋将也曾一呼百应，也曾生死一线。最凄惨的日子里，是一个姓孙的同龄人留他在破宅子里住了个把月，采了草药熬汤给他治伤，管吃管喝还管陪着扯皮吹牛。
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文宏华就在想，若是那个姓孙的活到了现在，或者留下了个一儿半女子孙后代什么的，凭着这份恩情，得受掌印谋将多少荫蔽恩泽？
巧，实在是巧，那个让文宏华羡慕到眼红的孙家子嗣，前几天就自个儿撞到了眼前。天禄浮陆孙家，眼皮子下面藏了这么多年，要不怎么说是灯下黑呢？
呵呵，凭着和掌印谋将的这点关系，孙如松别说是要在这小小一片浮陆上面当个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就算是想要当个土皇帝玩玩，又有何难？
一百黑甲重骑加上一个巡守陆勇成，该够孙如松成事了吧？
但是现在全没了。
文宏华看着衣袖里面碎成齑粉的命牌，知道那个叫做孙如松的小子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自个儿想要攀关系的念想也死的不能再死了。
掌印谋将大人承不承他这个情是一回事，就算不承情，最差也不过是马屁拍在了马蹄上，拿出去一个天禄浮陆换人情，顶破天招来几句不轻不重的训斥，对于文宏华而言，其实不痛不痒。
但若是掌印谋将承情，那文宏华该能得多少好处？
现在孙如松死了，文宏华捞到了点什么呢？一地鸡毛乱七八糟而已。
边陲之地主固镇城舟之上，这名权势一时无两之人，一怒之下，将手底下一整张玉雕的大案拍得稀碎。
听到玉案破碎的声音，一名身着黑甲的重骑步入文宏华书房大门。他一身黑甲和一百黑甲重骑的黑甲一眼看上去颇有些相似，只不过做工精良了许多，甲面上雕出来片片龙鳞，漆黑色的龙鳞纹之上隐约有流光运转，上面的阴刻纹路更加繁复非常，构成一片浓云，直欲摧城压境。
这是一身不折不扣的灵宝，穿在身上之后，临战以气血催动，敢说同境之内无人可以攻破其防御。
黑甲重骑，人境之内不可匹敌，现在入文宏华书房大门的这位黑鳞重骑，则是轩家在地境这个层次之内的中坚力量。
黑鳞重骑重重抱拳，拳与掌交击之时发出沉闷的一声撞击之音。他声如雷霆：“文先生有何吩咐？”
文宏华挥袖拂开已经变成碎屑的大案，道：“刚得到的消息，天禄浮陆之上，似乎有人生事。”
“生事？”黑鳞重骑抬起头来，从面甲之上的一线窥孔当中，可以看到他一双虎目之内精光爆闪。这是一尊纯粹锤炼肉身以力破道的修道者，强横霸道的不讲道理，只消文宏华一声令下，无论前方拦路之物为何，黑鳞重骑都敢挑戈迎击。
“天禄浮陆上面，陆勇成带了一百黑甲重骑去办事。那一百人分属破云尉，有谁能在他们面前生事？”
文宏华双目眯起：“自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陆勇成和一百破云尉挡他不住，怕是有些斤两。张元虎，你点四十心腹破海尉，随我走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