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天的院子里,到天黑透时才清静,最后谁也没个结论,清花婆最后出门,她走时指着王大天的鼻子说:
“大天,你可怜可怜我老太婆,我的那一工活,一定早点给我做了。”
王大天双手捧着额头坐在门槛上,他没有表态,他对谁都没有表态,你让他怎么表态呢——“忙种十六日,欠人十八工”,他怎么摆得平?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四厘田还要不要打理?
四下无人时,周围一片寂静,王大天知道已是半夜了,可他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责怪脑子:
“脑子呀,平日里不用你时,你转来转去主意挺多,可今天需要你时,你蔫了。”
脑子说:“王大天,你都被逼得山穷水尽了,嘿!你倒好,屌不怪反怪卵来了,岂有此理?”
王大天又问良心:
“良心呀良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良心说:“欠债偿还,天经地义,可你欠下十八个农忙工,忙种只有十六日呀,我是没主意了。”
他又问肚子,肚子说:“这辈子跟了你这个冤大天,算倒了八辈子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天吃饱饭,受三百六十天的气。”
王大天说:“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关键时刻不肯帮我,我……我与你们同归于尽……”
王大天是在拂晓时分,也就是忙种头一天的丑时,在自家草舍里上吊自杀的。
自杀前,他头脑异常清醒,他认为欠债的六户,唯有清花婆和三叔公最对不住,他们那么老那么可怜,欠他们的债就是到阴间做鬼也不安心,他把家里仅有的家当搜了出来,也就是一杆小秤,一只铁锅,一个木盆和一只瓦罐,他分成两份送到清花婆和三叔公的门口才走的。
走得很顺利,刚走出龙山村口,就给迎面而来的牛头马面俩小鬼牵走了,直接把他牵到了判官那儿。
判官说:“王大天,你阳寿没满,跑到阴间来干什么?”
王大天跪在地上说:“判官老爷,我王大天穷困潦倒,借债度日,在上面实在过不下去了。”
判官说:“你在阳间还欠有很多债务,债不还清跑到阴间来躲债是要受惩罚的,我现在给你考虑一下,你是回阳间还债?还是受我阴间的惩罚,你选一个吧?”
王大天说:“宁受惩罚,再也不愿过那永无出头的苦日子了。”
判官点点头,他翻开生死簿看了一下,提起朱笔将王大天的名字勾掉,他说:
“王大天,我身为判官也不会乱惩罚你的,惩罚你之前,我把具体细则跟你明确一下。”
王大天挺惶恐,他说:“不用太麻烦,你看着办就行了,只怨我身无分文,本来也应该孝敬点什么给你。”
判官不高兴了,他拍了拍桌子:
“王大天啊王大天,你就是给这种不正思想害死的,你知道当年阳间刑部为什么把你发配黑龙江?”
“为什么?”王大天一脸茫然……
判官冷笑着说:“就是因为你送给刑部尚书幕僚两块铜镀金,惹怒了他,他把发配原籍改为发配黑龙江,改变了你的一生。”
得知这一切,王大天情绪多少有些波动,他颇为伤感地问道:
“判官老爷,我本来的命运是什么样的?”
判官说:“你命里原本确实可以做官的,如果将你发配回原籍,在回途中你可以得遇贵人,并承指点次年改名可中举人,先做县令,二十年后做知府,按生死簿记载归西时应官至巡抚。”
王大天很悲观,判官也有些同情他,但同情归同情,现实归现实,既然一切都已过去,化成泡影了,也就没什么文章好做了。
王大天声泪俱下,他哭着说:
“我老娘曾梦见我变成一只鸟,也许是天意,我就变只鸟算了。”
判官说:“你喜欢做什么鸟,这点我可以帮你一下。”
王大天说:“我只想变一只属于天下农民的鸟,前生枉活一世,只求今生能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干一点事,以此来赎我不务实的前世,给今生所带来的罪孽。”
龙山村的人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一只古怪的鸟,这只鸟不见其形只闻其声,每年一到芒种,这只鸟就会不厌其烦地在大山顶上,河溪边不停叫唤,叫唤的声音更奇特,自始至终只重复一句人话:
“家家种禾,家家种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