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烈艳
林徽因也是烈性女子。
她有性格,脾气也不小,是个急性子。待人待事虽真心,但也会因言语深刻用力而让人觉得强势。譬如,她与母亲一直不睦。在李庄时,梁家经济宽裕之后请了女工,母亲对女工之控制极不合理,林徽因很是不满。她便在写给费慰梅的信中毫不遮掩地说出心中不快。
教育子女时,也显出一种主观和霸道的作风来,似乎也是极有控制欲的人。梁从诫回忆说:“母亲,几乎从未给我们讲过什么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故事,除了给我们买了大量的书要我们自己去读之外,就是以她自己的作品和对文学的理解来代替稚气的童话,像对成年人一样地来陶冶我们幼小的心灵。”
梁思成性子慢,与林徽因正好互补。
梁林二人多年和谐相处,自是爱情与婚姻之大幸。不但如此,这亦给夫妻二人的古建筑研究工作提供了非常强大的力量。每每涉及建筑工作,二人便拧成一股绳,将事情一件一件做到位。林徽因从不居功,总是甘愿退到视建筑事业为生命的梁思成身后。
在林徽因心中,梁思成理应获得大成就。
不是她无心追求事业,只是身为女子,她总将心中藏纳之爱看得更重。之于林徽因,建筑是毕生事业,爱则是永恒主宰。这是天性使然。她觉得自己一生对丈夫奋力协助,是极稳妥的,亦觉得欢悦无憾。
后来,营造社从教育部得到一笔资金,人员也得到了扩充。梁思成开始不时地因公务外出,此时,林徽因更是亲力亲为,操持营造社的繁杂事务,为梁思成安顿好后方,且从不向营造社讨取分文薪水。
与此同时,停刊数年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在梁林夫妇的带领之下复办。而梁思成从1942年开始,接受国立编译馆的委托,编著《中国建筑史》一书,直到1946年4月方才完成。
在这部《中国建筑史》的成书过程中,林徽因一如既往,竭尽所能地为梁思成提供帮助。她完成了第六章中宋、辽、金的部分,还写了《北宋之宫殿苑囿寺观都市》《辽之都市宫殿》《金之都市宫殿佛寺》等篇,而且最终的全部书稿均由林徽因校阅补充。
除林徽因外,莫宗江等营造社的成员也参加了《中国建筑史》的编著工作。
林徽因见营造社在梁思成的领导下重新恢复了生气,心里无限欢喜。她说:
思成的营造学社已经从我们开始创建它时的战时混乱和民族灾难声中的悲惨日子和无力挣扎中走了出来,达到了一种全新的状态。它终于又像个样子了。同时我也告别了创作的旧习惯,失去了同那些诗人作家朋友们的联系,并且放弃了在我所喜爱的并且可能有某些才能和颖悟的新戏剧方面工作的一切机会。
《中国建筑史》是我国第一部由国人自己编撰的比较系统的中国建筑史,亦是梁思成一生的建筑研究工作的里程碑。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和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分不开的。
所以,梁思成在前言里写道:
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同事和旧日的同窗林徽因。二十多年来,她在我们共同的事业中不懈地贡献着力量……近年来,她虽罹患重病,却仍葆其天赋的机敏与坚毅。在战争时期的艰难日子里,营造学社的学术精神和士气得以维持,主要应归功于她。没有她的合作与启迪,无论是本书的撰写,还是我对中国建筑的任何一项研究工作,都是不能成功的。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李庄那座青瓦灰棱的屋院里。
27 风晨
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
我不能离开她;
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
我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梁思成的话。
林徽因在李庄病重时,常常大口吐血。当时,美国建筑学界发来邀请,希望梁思成能够赴美讲学,并带林徽因去美国医治。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致拒绝。梁思成在给美方的回信当中写下了上面这些话。
多年之后,有人责备梁思成,说林徽因的早逝与他当年拒绝赴美有非常大的关系。只有梁思成知道,林徽因不会怪他,因为这也是林徽因心中最热烈的表达。所以,梁思成说:“我们都没有后悔,那个时候我们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很少回顾。今天我仍然没有后悔。”
1941年,美国亦发生战乱。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彼时,梁林夫妇的故友费正清和费慰梅在首府华盛顿的政府情报协调局(1942年6月改名为“战略情报局”)里工作。在战争爆发之后,美方需要派情报人员去往中国。费正清积极争取有果,于次年8月中旬来到中国。
费正清坐飞机,沿南美洲海岸,经大西洋中部复活节岛,穿越非洲,到达埃及,再经印度洋到印度,最后飞越喜马拉雅山,抵达昆明。重踏这方土地,恍如隔世,费正清内心意绪复杂。当年一走,便是七年。
七年之人事变迁,是无法用三言两语来概括的。费正清抵达昆明之日,见朗朗晴空,阳光和煦。虽城池旧损,却依然有一种人群熙攘的气息在。似回归,像重逢。他知道,又可以见到昔年旧友了。
费正清此行终点是重庆,但飞机航班有限,他必须先在昆明等候几日。而这正合费正清的心意。在昆明,他得到当年旧识的悉心招待。他先是去了梁家曾住过的龙头村。当时梁家虽已在李庄,但仍有钱端升等旧识在此居住。
之后,他又拜访了梅贻琦、金岳霖、陈岱孙等人。而后,匆匆赶往重庆。费正清心里始终记挂着梁林夫妻,而从昆明去往李庄所需时日较多,他作为美国情报局驻华首席代表,工作任务繁重,因此,未能顺道赶赴李庄,心中甚是遗憾。
直到他听说梁思成因公务要来重庆,心中大喜。1942年9月28日,费正清在梁思成暂住的中央研究所的招待所里见到了他。当时,梁思成亦是万分激动,握住费正清的手久不能放。已七年了!七年未见之故人,在人海重逢,情之汹涌可以想见。
梁思成忙完公务回到李庄,便将费正清来华一事告之林徽因。林徽因一时激动得不能言语。老北京的旧人旧事兀自涌上心头。哀感物是人非之余,林徽因感到庆幸,有生之年,还能与异国友人再次见面。当梁思成邀请费正清来李庄之后,林徽因便日日盼望着。
是年11月,费正清终于来到了李庄。因李庄地理位置实在偏僻,所以在费正清来李庄之前,梁思成还特地致信一封,将李庄的位置、交通情况以及其他需要注意的事一一告知。梁思成在信中说:
从重庆坐一艘破轮船到李庄上水要走三天,回程下水要走两天。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缩短船行时间或改善运输手段。然而我还是要给你一张标出我们营造学社位置的地图,以备你万一在李庄登岸而又没人去码头接你时之用。船是不按班期运行的。每一次到达在这里都是突发事件。但你仍然可以用电报通知我们你搭乘的船名和日期。电报是从宜宾或南溪用信函寄来,两地离此都是60里(约20英里),它可能在你来到之前或之后到达。
在陶孟和的陪同下,费正清于11月中旬来到李庄。初见李庄,费正清只觉此地风景佳美。入得那L形院落,方才知道这几年梁林夫妻生活之艰辛。当时,林徽因看上去非常清瘦。
在李庄,费正清睡在梁思成的“办公室”里,躺在一个摇晃的粗帆布做成的军用吊床上。当时,已是寒冬。费正清身材高大,吊床委实太短,因此他只能在吊床一头放上两条凳子来放腿。李庄条件简陋,更别提有暖气之类的取暖设施了,只能尽可能多盖些被子。
虽然条件极艰苦,但见梁林夫妇依然奋力坚守心中不灭之建筑理想,他便不允许自己对这艰苦的条件有丝毫怨怼之心。在李庄与梁林夫妻做伴的几日里,费正清对他们又更加钦佩了。
世间男女,梁、林二人最是坚强、执着。
28 白芍
1944年,初冬。抗战胜利之曙光已露出。此时,林徽因创作的诗歌,每一句里都蕴含着希望。人世浮沉皆是转捩,万水千山皆是光明,往日蹉跎也成伏笔。好景在望,她是知道的。日子挞暗转白,缓缓盛开。她写下了这首《十一月的小村》,期待着来年之春光。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1945年,一切久违之美好渐次来临。
春。梁思成被重用。国民党政府任命他为中国战地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席,并负责领导编制一套沦陷区重要文物目录,标注在军用地图上,以防打仗时遭到破坏。目录是中英对照的,附有照片。当时在轰炸中国东部省份的日军基地的美国飞行员人手一册。
夏。费慰梅抵华。这次她是以美国大使馆文化专员的身份来到中国的,终于可以与丈夫团聚了。林徽因不知,自己竟会再次见到这位在自己一生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女子。
8月15日,日本投降。
日本昭和天皇裕仁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宣布无条件投降。中、美、英、苏四国同时发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新闻。
那晚,梁思成与费慰梅在美国大使馆用餐。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吃饭,寒暄,乘凉。傍晚时分,一群人正坐在阳台上闲话往事,突然传来叫喊声、欢呼声、锣鼓鞭炮声,声声入耳,震耳欲聋,似那山城也要被震塌。
待梁思成奔上大街询问所为何事时,只一句“日本人投降了”,便将梁思成从困惑中惊醒。那种惊,是绝处逢生般的感觉。那是梁思成一生无法忘怀的场面,终于,他与黑暗诀别了。
梁思成只想速速回家,与妻子团聚。
不久,梁思成便和费慰梅一起搭乘军用飞机飞到宜宾,再乘船赶往李庄。梁思成知道,数年下来,熬煮内心的所有哀与恸,都将在他们三人相聚之时散灭。所有的黑暗,都将消失。
得到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丈夫和暌违数年的朋友又回到自己身旁,林徽因实在是激动不已。即便她身体再虚弱,甚至难以行走,她也要去李庄的街上看一看。
自那日后,林徽因时常找寻机会离开病床。她去饭铺吃面,去茶馆喝茶,去女儿就读的同济附中,甚至还去看了一场排球赛。她将自己从阴翳密布的病态中一点一点地拉回来,回到日光下,回到人群当中,重新找回往日的飒爽。
后来,林徽因想去重庆耍一耍、逛一逛,也顺便找好大夫看看病。她说,哪怕就是为了玩玩,也要冒险到重庆去。她就是这样一个热烈的女子,任何苦难都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去了重庆之后,恰逢连通李庄的水道改治,不能通航,林徽因就因此告别了李庄,再未回去。
在重庆,林徽因常坐着费慰梅的吉普车四处游逛。山城重庆别有风致,林徽因之前长久待在乡间,现在见人见物都觉新鲜。年末,她还参加了美新社总部举办的美国特使乔治·马歇尔抵达重庆的招待会。至于病情,美国著名的胸外科医生埃娄塞尔博士告之费慰梅,林徽因最多还有五年的寿命。
这个消息,对梁思成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林徽因却看得很开,世事无常,生死无定。林徽因真真不是寻常女子,其宽阔深广、坦然自若的胸襟实在令人钦佩。不久,林徽因又想再回一趟昆明。诸多老友皆还在那里,林徽因心中之挂念实在难抑。
次年2月,林徽因由重庆飞抵昆明,住在金岳霖和张奚若事先租好的当地军阀唐继尧的祖居——圆通山唐家花园。梁思成则返回李庄处理各种事情。
昆明那段时间,对于林徽因而言,实在是一段极美好的时光。林徽因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到花园周围来值班,那明亮的蓝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这是我搬进新房子的第十天。”只是她的身体依旧脆弱,病情依然在恶化。
6月5日,林徽因在住处举行了生日茶会。众好友无一不前来道贺,与之同乐。不久之后,西南联大恢复了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并着手迁回北平。而林徽因始终念念不忘的老北京,也日渐浮现在心头。
她知道,她该回去了。
29 无常
1946年7月31日,归返。
7月初,林徽因和梁思成分别从昆明、李庄会聚重庆。月末,两人一起乘飞机离开重庆,归返北平。费正清也于这年夏天返回美国,次年春,费慰梅返美。梁林夫妻与费氏夫妇自此永诀,唯有书信往来作牵系。
归返一事,林徽因不是没想过,甚至在困苦绝望的时日里从未停止过。可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时,她心中竟有些虚空。她从未否定过自己对李庄之困窘生活的憎恶,然而此刻,那潜滋暗长于心底的哀伤,亦似有来处。
她怀念的是,绝境之下从未断绝之奋进。
她怀念的是,患难所见所得之旧友真情。
她怀念的是,人和人生死与共不弃不离。
那个时代,每一个时期的欢与离、痛与喜,都能在人的心上刻下一枚章印,各自蕴含无限深意。而这深意,也只有当事人经年之后再回忆起来时,可知晓领悟。定会有一种羁绊,恒存于余生的轨迹当中。再念及那灾难或侥幸,也不知是悲还是喜,是惶恐还是叹息。
这正是时间与生命之妙趣。
再回北平,林徽因感慨万千。毕竟已十年了。十年,再回首,似一弹指间。回到北平之后,林徽因一家人定居在清华大学。先是入住新林院八号,后迁入胜因院十二号。胜因院是教师住宅,也是林徽因亲自设计的。
梁家的生活自此变得宽裕、安稳。
当时,林徽因的身体依然不是很好,但无法阻碍她每日下午在家中举办茶会。金岳霖坚持要做梁家的邻居,茶会更是风雨无阻,每日必到。昔日,北总布胡同三号院“太太客厅”里的文艺沙龙似又再现,令人欣慰。
白天,她与众友谈文学、美学、哲学、建筑学,读诗歌、散文、学术著作,也读恩格斯、伍尔芙,好不欢乐。到了晚上,身体疼痛不已,咳嗽不止,无休止地吃药喝水。疾病在一点一点侵蚀她、摧毁她。昼喜夜悲之无常,让林徽因越发憔悴。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这是林徽因的诗作《小诗(一)》。诗如她心,如她境。日日都在生命拷问之下生活,这是常人无法知悉的体悟。10月,梁思成因事赴美,远在大洋彼岸。这一次,两人分开长达八个月之久。对于林徽因而言,身体日渐脆弱,梁思成的相守相伴尤为重要。即便如此,她对丈夫的工作从不阻挠。
她时刻都在为这个与她不离不弃的男子着想。其实在入住清华之前,梁思成便已接受邀请,赴美参加联合国大厦设计委员会,之后又参加了普林斯顿大学的“远东文化与社会”国际研讨会。
梁思成赴美之时,清华大学正在筹建建筑学院。梁思成赴美之后,林徽因便拖着病体为丈夫打理诸多事宜。她指导年轻教师,与之探讨交流,从不因病懈怠。虽然林徽因从未正式列入清华教师编制,只是客座教授,但是她为建筑系做了巨大贡献。用她当年的同事吴良镛的话说,便是:“她躺在病床上,把一个系从无到有地办起来。”
1947年6月,林徽因病情恶化,侵入肾脏,需要做切除肾脏的手术。梁思成接到北平的电报之后,火速将美国的事情处理完毕,匆匆回国。那返程的路,漫漫不能忍。梁思成一路都在想,若是有一日她离他而去,那余生的时日将要如何度过。
是年仲夏,梁思成到家。
夫妻团圆,等待林徽因做手术。
30 远音
1947年9月。
梁思成从美国回来,为亲友带了不少礼物。送给林徽因的,不是衣物,也不是饰品,而是电子玩意儿,有录音机,有可拆除的靠垫,令林徽因哭笑不得。实在是个憨实的男子,总是缺乏浪漫地生活着。
林徽因的肾脏手术,因她身体不佳,时有低烧,直至10月初方才开始。是时,林徽因住进西四牌楼的中央医院,准备接受手术。没想到,又因身体虚弱,拖延至12月。在做手术之前,她不是不惊惧,不是不恐慌。
她写了那首叫作《恶劣的心绪》的诗。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渡过此劫。她甚至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写下了这样似诀别的话:“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
康复期间,表姐王孟瑜来北平看她,并照料她。昔时,她们尚是少年女子,欢乐,肆意,无所顾忌。而今,年长自己八岁的表姐,看过去已是面露老色,竟有沧桑之感。这生活,这岁月!
她有感作诗,写下了《写给我的大姐》。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手术虽成功,但林徽因术后恢复得并不是十分理想,刀口久久未能收疤。直到次年2月,她的身体才有好转迹象。身体日益康健,林徽因又回到了往日的热烈状态中。短短几天之内,她便寄出了十六首未曾发表的诗作。
不久,好事又近。
3月31日,梁林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宴请亲朋是必然的事。林徽因本来热情,也喜欢热闹。即便平日里,家中也日日有茶会,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日子。虽身体虚弱,但她仍旧将这纪念日的宴席办得让人啧啧赞赏。
这段时间,林徽因重拾旧好。除了写作,她开始再次关注在她生命里失落多年的戏剧,参加各类文艺展览和文艺演出。这年秋天,她认识了一个姑娘,一个在她以及梁思成的后半生里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女子。
林洙。
每一个时期的欢与离、痛与喜,都能在人的心上刻下一枚章印,各自蕴含无限深意。而这深意,也只有当事人经年之后再回忆起来时,可知晓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