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的嘴角一抽，向君离瞥了一眼：“你们在宫中受困，尤其是君姑娘受尽艰辛，作为好友，我感同身受不甚难过，听闻你们平安归来，担忧之心才刚好转，昨晚又头晕目眩，大抵是闻到了些酒气，故此心力交瘁。”
“原来如此，有劳你担心了。”谢无衣感激的点点头。
“不用客气，你们都要成亲了，想我这担忧还是早些收了好。”他道。
这番话说的不禁让人揣测他对于君离的心意，但他一脸愤恨的表情，愣是让此话没有半点情深义重的意味。
君离垂眸：“有些结是死扣，收不回。”
“你！”他一瞪，恨不得拔刀。
谢无衣没注意他的神情，又道：“你方才说，酒气都不能闻，酒量这么差吗？”
他冷哼：“对啊。”
说到此，宋沉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插话：“可不是，我昨日好心邀他相聚，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你们院中有酒气传来，没过多会儿，他就开始耍酒疯，把我累死了。”
“你累什么？”谢无衣不解。
“我把他抱到床上容易吗，又连夜照顾他容易吗，结果呢……”宋沉忽然满肚子委屈：“他拉着我手不放，一整夜啊，我也困啊，就在他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他一醒来，就把踹下去了，哼！”
“是你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我才踹的。”秦暮腾的一下站起来：“我醉酒失态神志不清，拉着你你大可以抽回去啊，为何要躺下？”
“我是……”他想要解释，却突然语塞了。
谁知道昨晚他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守在他身边不肯走，还会莫名其妙躺在他身边？
一定没人知道。
谢无衣站起相劝：“你们两个便是躺在一起，又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话说完，刻意看着秦暮。
秦暮生气自是因为别的事情，只不过借此找了一个引子，然而这个引子点然后，却也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他冷着脸，提刀转身：“世上已无秦暮，如今的我只是活死人一个，不劳烦诸位费心。”
说着，拂袖而去。
谢无衣挽留了几番，见他执意离开，也不好再劝，只好折回饭桌，又疑惑的问宋沉：“他到底怎么了？”
宋沉面带一丝落寞：“是我错了。”
这话让眼前人怔住，看着他的神色不对劲，却也不好多问了。
宋沉的眼前拂过昨日醉酒画面，若说在床边守护是鬼使神差，那么一直盯着他舍不得挪走目光，便是情不自禁了。
也许，醉酒的那个人，是知道的。
他苦涩一笑，向两人道：“我得回地府一趟，你们的婚礼能等到我回来吗？”
谢无衣脸色微变：“那你需要去多长时间？”
“很快就回来，你们不也要时间准备吗？”
说着，起了身，这场宴席也差不多结束了，三人分两路，各自回去。
奈何桥，忘川河。
宋沉坐在河畔，轻轻敲了敲水面。
立时有气息不稳的声音传来：“宋差使，你回来了，可找到阿湮了？”
宋沉听出来他是刚受过万剑噬心的责罚，沉默了会儿，静静点头：“找到了。”
“她怎样？”下面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水面：“仙君，你为何不告诉我，这阿湮其实是山鬼？”
水面一阵波动，须臾后，度厄星君道：“你怎么知道？”
“她亲口说的。”他没好气回应。
“怎么可能？”下面的人语气里全是疑惑:“她没转世吗，她怎么会还记得自己是山鬼，你确定找对人了吗？”
“肩上有一个度字，怎会认错？”宋沉回道：“她明明没转世，为什么你以为她转世了，你为她被困这地府，为什么她心中……”
后面的话他止住了，顿了下，改口道：“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水下沉默了半晌，那些遥远的记忆，在悠长的语调中，重新被想起。
八百年前，度厄星君路过太行山，初遇山鬼，倾城一瞥，见她拈花而笑，星君自云端而下，为她取名阿湮。
山鬼心念一动，忽而明了情之一字。
然她是邪气幻化而生，未懂人情事故，彼时心智未开，心中一动便无法控制邪气滋生，那邪气冲向人间，致使人间戾气倍增，战争与纠纷不断，处处硝烟弥漫。
度厄星君知晓此事的时候，人间已经千里横尸。
尸野遍地，怨气更滋生了许多邪恶之物，以九妖为首的一众邪物兴风作浪，更添人间炼狱之景象。
仙界出手封印九妖等，而那罪魁祸首，山鬼阿湮，必要灰飞湮灭方能罢休。
那一场恶战，新一代的妖邪不大知道，但是仙界许多人都记得，阿湮以一己之力，倾覆了天界众多战将，她的杀孽与罪行又添了数行。
但她最后被度厄星君降服，不过有在场的仙君说，是阿湮自己在星君面前缴械投降的，他们也说，心智未开的山鬼，在向度厄星君一跪的瞬间，突然懂得了万千情感，邪气终得收放自如，人间灾难方才化解。
但是，她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
度厄星君为她向仙界求情，阿湮不知道星君用了什么办法，后来仙界告诉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受三道雷霆之劫。
她还记得度厄星君当时震惊的神色，他向仙界道，雷霆之劫她一定受不住。
仙界再一次做出了让步，只让她承受一劫。
度厄星君无话可说，只得眼看着那雷霆之劫打到她的身上，这一击，将她的功力散去了大半，元神差点击散。
混沌之际，听仙界下了旨意：“山鬼罪行滔天，涂炭人间生灵，特责罚其入人间轮回九世，九世皆为下等人，尝遍人间疾苦，且这九世需世世为善，不可杀生，九世之后功德圆满，可做凡间普通之人，生生生世正常轮回。然，此九世人间历劫，若还有杀念，还破杀戒，便魂飞魄散再无商议，仙界会时时刻刻的看着。”
人间九世受苦，而后换来世世为人，这从度厄星君处看来，已算是最好的结果。
他送给阿湮一道护体金光，护她九世周全，而后，心甘情愿的去领了责罚。
金光落体，在她的肩上留下印记，即便是她将金光赠与他人，那印记却没消散。
度厄星君所受到的责罚是阿湮不知道的，这也是天帝两次做出让步的条件。
压入忘川河畔，日日受万剑噬心之罚，倘若阿湮九世安稳度过，彻底变成凡人，他则重返天庭，与之两相忘却。
算下来，八百年人间正好九世，仙界没有动静，说明阿湮在人间无事，这最后一世，也会很快过去，过去之后，彼此再不会记得，世间也从此再无山鬼。
然而仙君思之终有不舍，于是托了宋沉去人间一趟。
可是，宋沉带来的消息是，她记得一切前尘事，她根本就没有转世。
度厄星君大惊：“为什么会这样？”
宋沉摇头：“鬼知道。”
嗯，就连鬼也不知道，或许只有阿湮一人知道。
山鬼阿湮，为了不想忘却度厄星君，当年不肯转世，于是化了障眼法，在轮回之时逃脱，却也因此身受重创，隐藏山中数百年，多次打探度厄星君的消息，只得一个结果，星君不在仙界。
不在仙界，那就在人间了，她想。
于是她来到人间，遇到了谢无衣，星盘上的刻字也好，一模一样的形貌也好，特殊如有神助的体质也好，都让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就是度厄星君。
他没有了法力，但他有八百年的人生，正好，八百年。
只是这谢无衣忘却前尘事，在人间游走这些年，看尽冷暖，心中自有天地，竟不似前尘与她一见倾心。
她百般法子用尽，才终得修成正果。
可是，正果来的终究迟了点儿，她的功力那时散去了大半，控制邪气的力量时有不稳，心中不快之时，想不破杀戒，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虽利用了秦暮挡刀，但世事总有难料，她没入轮回之事，仙界早晚会来找她麻烦，而如今一破杀戒，他们大概立刻就会找来了。
眼下，她的一番行径，被宋沉慢慢道来，但宋沉略去了谢无衣这个人。
“星君，你虽看不到，大抵能听到，奈何桥上又多了数名冤魂，都是从宫里来的，那紫禁城的大殿上，血迹被冲洗了好长时间才洗刷干净，这些都是山鬼做的，星君你是仙界圣君，何以要与此等妖邪为伍？”
水面下一阵沉默，许久之后，他听下面的声音更加低沉：“宋差使，你能下来吗，我还有一事需请你去做。”
他起身，穿过忘川，星君在此漫长岁月，这是他第一次踏到水底。
数百年折磨让这位仙君虚弱苍白，却掩藏不住那郎朗星眉与可夺日月光彩的风姿。
宋沉猛然睁大了眼睛。
仙君那苍白的脸微微一笑：“宋差使，我唯你可信，请你一定要帮我。”
“如何帮？”他的声音打着颤。
“阿湮欺瞒仙界，未曾转世，如今又开杀戒，若是仙界知道，她的后果不堪设想，与其让她被仙界打散元神灰飞湮灭，不如我直接了结了她。”
“了结？”宋沉却是一惊，他只道君离另有所爱，原是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却不想真的让君离飞灰湮灭。
纵然她十恶不赦，在他眼里，总有一些可留之处。
“我将她封印住，总好过天帝要她魂飞魄散。”度厄星君道：“万请你不要将她的事情告知仙界！”
他点头：“我没有那么无聊。”又道：“仙君要如何封印？”
他已明白度厄星君的用心良苦，也知道他心中的苦涩与无奈。
反正都是死，封印住可留魂魄，也许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而若是仙界出手，这世上再无山鬼阿湮。
“昔日被打入地府之前，我曾在人间留下一物。”度厄星君道。
“是什么？”
“封印阿湮之物。”度厄星君略一顿：“他被我安放在人间，与我相貌相似，算下来，如今在人间也有八百年了。”
宋沉眉头一紧：“仙君你……刚刚说是一物，怎么又说是人？”
“他是人形，但是我羽化飞升之神衣所化，虽为人形，却无魂魄，世间万种灾祸对他无用，他就是阿湮的封印，你帮我找到他，就按照我的样子，应不难找。”
宋沉低着头，吸了一口气：“找到他之后呢？”
“他有我的记忆，你告诉他，我要他启动星盘，他就知晓了。”
“有你的记忆？”宋沉眉头一凝，沉默了会儿，道：“仙君可曾想过，他在人间走过数百年人生，或许已经不再是一件神衣，而是活生生的人呢？”
“便是如此，他亦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他被我化成人形去往人间，就是为了封印阿湮，这是他的任务，亦是他的命。”
“那……”他一叹：“如果封印完成呢，他是不是又会变成一件衣服，不再有思想，不再有……心？”
度厄星君疑惑的看着他：“他本来就是无心之物。”
“好，我知道了。”宋沉微微点头：“我会帮你去找他。”
转身欲走，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此事你既然要瞒着天庭，天庭大概不会让你出来了吧？”
度厄星君一笑，月朗风清：“便永生永世困在此处，又何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