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荡漾，烟波浩渺。
官船一路划开水浪，很快就到了京城。
内务府先进行一轮筛选，最后每个省郡留下三十名秀女，十二府数十郡，共留下的也还有几百人，这几百人再由圣上亲自择选。
当今圣上名号为煊，煊帝登基时间不长，前段时间一举平定珩亲王叛乱，天威尽显，如今此番秀女择选标准，给了天下丑女一步登天的机会，更让他在民间威望无比。
今年的秀女们太特殊，先是皇帝过目，留下的才验身份。
故此，既然皇帝看中了，内务府筛查就不怎么认真。
在这一众女子中，男扮女装的谢无衣竟然还是唯一一个能看的，内务府存了私心，觉得皇帝总有一天眼光会恢复正常的，那么这一批秀女里面，起码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吧？
于是放了水，只隔着衣襟瞥了几眼，便让他过了。
筛选过后，连着谢无衣，小镜子一起的百余人得以入宫，安排了住处进行调教，调教之后被煊帝看上的自是入后宫，没看上的，也会得一个内侍宫女或者女官的职位。
走到这一步，对于这些女子来说，已经算出人头地了，大家都很用心的在学习。
但谢无衣就比较尴尬，十个秀女一间房，怎么住？
琢磨了许久，瞄到这大房旁边有一个小偏间，是个隐秘性极好的单人房，但是被率先来到的秀女小桃给占据了。
谢无衣只好跟她商量着换位置，那小桃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自小跟着主子学了一脑子的精明算计，她听闻来意，眼珠一转，提出了交换条件。
“后天咱们不是要跳舞么，你跟我换换站立的位置，我就跟你换睡觉的位置。”
两天后是他们这一组的“汇报表演”，十个人的合舞，虽然只是一场表演，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皇帝会在暗处观察。
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这其实又是一轮筛选，有心之人自是很珍惜这次机会。
群舞中谁最亮眼谁就更容易入皇帝的视线，因此，那最中心的位置大家都很眼红。
谢无衣因为个子最高，被安排了中心位置，小桃想要跟他换的就是这个。
“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她心中打鼓的看着谢无衣，平步青云的捷径，谁都不想放弃吧。
“你说真的？”谢无衣睁大眼睛。
“当……当然。”对方没信心，话说的不太利索。
“那太好啦！”他振奋的喊，他正愁着怎么能摆脱这个引人注目的位置呢。
小桃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拉住他，呜呜咽咽:“好人啊。”
后来的表演很是顺利，小桃也十分幸运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皇上传了。
后来就再没回来，大概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于是，一屋女子们叽叽喳喳，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
其中有个秀女叫明珠，跟小桃要好，她寻了时间，偷偷溜到后宫，想要巴结一下小桃给自己也争取些机会。
她的心思比较细腻，事先换了宫女的衣服，一路摸索着，寻到了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不敢贸然乱走，便拉过一路过的小太监：“敢问桃妃，不，桃才人，不，也不对……”
说到此处，明珠忽然发现，宫里并没有关于对小桃封赏的圣旨，这小桃现在是什么级别，她也不知道啊。
思索了一下，她只好改了个方式问：“那前日被圣上传唤的侍寝女子，如今住哪个宫啊？”
“那你得找敬事房啊。”小太监细声回着，顿了下，又道：“不过这东西六宫，我可没听说名讳里有桃的……嗯，莫不是今年新进的秀女？”
“对啊对啊。”
“那……我不知道。”小太监的神色忽然慌张起来。
“是不是今年秀女被临幸后另有安排？”明珠不甘心的又问。
“都说了不知道。”小太监拔腿要跑：“没啥事赶紧走吧。”说着，不管她的拉扯，埋头跑的无影。
明珠无奈，又拉了几人问询，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很多人回应的时候连头都没有抬。
这一遭扑了个空，落寞之间，她只好带着疑惑回去了。
回去后越想越不对，索性关上门，皱眉跟大家聊：“那边竟然没人见过小桃，小桃也太没存在感了吧，你们说咱们在这等着还有意义吗？”
“是啊。”有人附和：“既然临幸了，总能封个才人啊，就算什么也不封，起码人该回来啊？”
“你们说，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哎，这里是皇宫，那是皇上啊，皇上看上了，咱们就服侍，看不上，就回家，难不成选个秀女，还有生命危险？”旁人笑了：“要我说，小桃一定还在皇上的寝殿，与皇上难解难分呢，封赏的事儿，八成还顾不上……”
如此一说，众女子都笑起来，边笑着，边谈论着如何能像小桃那般的好命。
想到后面陆续还有好几场表演，于是，他们一致的跑去找了谢无衣，纷纷央求和他更换舞蹈位置。
唯有明珠惴惴不安，她想到那日小太监紧张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因着这些秀女们的央求，谢无衣一路从中心的位置让到偏位，最后到了角落。
而那些女子们也真的一一被传唤了。
但他们一个都没回来，也不再有音讯。
到最后，这个房间里，只剩下谢无衣，小镜子和明珠。
这一晚，终于轮到明珠了。
明珠心中不安，思来想去，紧张的拉住了谢无衣与小镜子：“大家认识一场，我在此求求你们，他们没一个回来，我也一定回不来的，此去是荣誉还是死亡，谁都不知道。
明儿一早，我要是安然无恙，就会偷偷在暖阁后面的栏杆上系一片红丝帕，万一……没有丝帕，那就是我死了，两位就赶紧逃吧，只是我这里有点钗饰，拜托两位帮忙交给我家里人。”
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钱袋，郑重的交到谢无衣的手中。
谢无衣抬手接过，张张嘴，迟疑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此去，要么活要么死，总有一半的风险，但你若寻个病由推掉，便是生机，何必一定要去？”
“我……万一皇上会给封赏呢，前儿他们不是说，那些没回来的女子，没准是被金屋藏娇了呢？”
原来还是在做着麻雀变凤凰的梦。
谢无衣摇摇头，不再说话，目送着她，望那轿撵慢慢摇着，慢慢消失在了视线中。
翌日，乾清殿后的回廊，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栏杆，小镜子惊恐的跳了起来：“死了，都死了，我们赶紧跑吧！”
“你以为跑了就抓不回来？”谢无衣没好气的道：“在船上的时候，我说要跳水，咱们假死跑路，你非要进宫来一探究竟，现在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小镜子委屈的垂下眸。
又听他说：“你见过皇上的，他是人吗？”
她连忙用力的点头：“绝对是人，不是的话我老早就告诉你了。”
“那可曾发现有什么仙人踪迹？”
“除了皇上和掌教宫女，以及稍许宫中下人，其他人都没见过，暂时没发现。”
“那……一同进来的秀女现在还剩下多少？”
“被皇上临幸过一小半，如今还剩下六七十人吧。”
“六七十人？”谢无衣重复了一遍：“好，今天晚上，我会争取传唤机会，见一见皇上。”
小镜子慌了：“不行不行，你万一有危险怎么办，我答应君离好好保护你的……”
谢无衣一回头：“你保护我？”
呵，他是为了救谁才来到这里的？
言罢，又一愣：“你刚说答应谁？”
意识到说漏嘴，小镜子连忙捂住口：“没啊，我有说什么吗？”
谢无衣冷哼一声，推门望窗外寒月：“君姑娘为何不准你们在我面前提她，我是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吗？”
“啪”的一声，小镜子没站稳，摔到了地上。
“不用惊讶，那什么记忆封存，对我没用。”他说着话，眼前幽幽浮现出一片地动山摇的景象，似有灼灼火光在瞳孔里跳动着。
然而，说话的语气极其平淡，仿佛那些事情已经隔了许多的尘世。
“你……既然记得君离，那就……好好保全自己等她回来，咱们走吧，别去冒险了。”小镜子支支吾吾。
“不走。”他的神色清冷。
“为什么？”
“我要找到那个天界之人。”
“找……找出来干什么？”
谢无衣微笑了一下，眼里却是寒凉无比：“有人对我说，君姑娘她不能犯杀戒，否则，天界的人就会找她的麻烦，我担心她被抓走，一直有意无意的看着，我知道她自己也是很担心的，她一直认为自己杀过两个人，所以宁愿冒险去鬼域山找建木叶，自己对付九妖，也不肯惊动天界。
她还总是怀疑，天上那一帮人是不是懈怠了，竟是好久都没人来抓她。
但其实她不知道，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她杀的。
她用梦靥咒让那与我退婚的韩小姐变得疯癫，她刻意编织了噩梦，大家都以为韩小姐是惊惧而亡的，哎，光是做一做噩梦，哪会轻易的就死了，明明是因为，她在极度惊惧中，闻了一股香料，那香料让惊恐的人脉息紊乱，这才丧命了。
还有，那在扇骨里藏鲛珠的吴飞云老道长，君姑娘用了梦靥咒让其欲火攻心，但真正让他经脉逆流导致死因的，其实是他从我这里拿走的那把扇子。
两张扇子上的春宫图看上去一模一样，然而我那把多了几滴墨点，这些墨点在春宫图上正好排了一个阵，这才是经脉逆流的关键。
所以，天界没人来找她，其实是因为她并没有犯杀戒，只可惜，她自己不知道，故此总是那么着急，像过完今天就没有明天了一样，你说，她是不是傻？”
小镜子反应了好久，才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来，又思量了好半天，迷迷糊糊的发问：“原来你早知道君姑娘不是凡人了。”
“对啊，韩老爷的确有个外甥女，但我知晓她早就死了，在韩府时，君姑娘第一次冒充她，就露馅了。”
“那……香料和墨点，到底是谁做的？”
“嗯？”谢无衣一瞥她，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小镜子忙吞咽着吐沫，转了转眼珠：“这些……跟要找出宫里天界的人，有什么关系啊？”
“君姑娘虽然没犯杀戒，但她那么怕天界的人，咱们起码要帮她探探口风啊，看看往后还会不会找她麻烦，我虽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但如果天界已经忘记她，咱们至少还可以期盼着她回来。”
若假如，他们不肯放过她，是否就像现在一般，杳无音讯最好，再也不见最好？
小镜子低头想了想，这些信息有些大，她沉思了许久。
然后，猛的抬头，飞起一脚踹向了谢无衣的后背。
“哇呀！”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头上的钗环掉了一地。
“你干什么？”恼怒回首。
“对不起啊，我……我听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这么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还有，记忆封存也对你没用，我想着……你一定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就想试一下，结果……”
结果他依旧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一面道歉着，一面赶紧过来扶他。
“我还活了八百年呢，我还不死呢，你怎么早不怀疑啊？”谢无衣没好气的起身：“我的体质一贯特殊，大多数术法对我是没用的，记忆封存不了那不是很正常吗，至于知道那么多，我已说过，是有人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谢无衣的情绪莫名有些低落。
偏偏小镜子没看出来，追着他问：“谁告诉你的啊？”
他自是不答，小镜子思揣着，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不是许轻蝉？只有她与君离认识的时间最久了。”
谢无衣没有回话，看不出肯定还是否定，而小镜子认定自己猜测是对的，既提起许轻蝉，不由皱着眉头感慨：“话说，我成精八百年，她许轻蝉才六百年，大家都是木头，你说她凭什么长得那么漂亮呢，不就是多了一层人皮吗，太不公平……”
这番话说着，忽的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猛然一怔，越来越疑惑。
当晚，谢无衣被轿撵抬走了。
本朝皇帝传人侍寝，要求打扮的要多美有多美，好看的衣服尽管穿，好看的钗饰尽管戴，他们顶多是检查一下有没有能伤人的利器，不至于只让裹着被子不给穿衣服。
这样对于谢无衣来说，就好办很多。
他将星盘上面最短的那根指针抽了下来，别在发髻间，小小的，还不如一根手指头长，没有危害，得以戴着进皇帝的寝殿。
芙蓉帐暖，微香袭来，指针在他头上“嗡嗡嗡”的颤动着。
这是此处有异的征兆！
他定了定神，缓缓走进。
暖阁外，小镜子抱着星盘，猫着腰躲在回廊下，只要那里面的指针一个信号，她拨动手中的指针，这星盘立刻就可以飞进去。
飞进去之后，好歹也能充当一块板砖……也只能充当一块板砖。
小镜子知道那星盘是勘测异象以及寻路指引的，谢无衣叫她带着星盘来守候，若是真的有天界之人干涉，星盘能立刻寻出阵法谜障的出路，可帮他逃出去。
只是，那所谓天界之人，究竟在哪里，到底在不在皇上的寝殿呢？
小镜子蹲了一会儿，觉得腿疼，谢无衣还没有给信号，她左右看看，索性跳上最高的房顶，躺着看星星。
今儿的星星不多，数都数的清楚，一颗两颗……
咦，怎么有一颗这么大的圆星星？
她一愣，盯着那颗圆星星，这星星居然还有眼睛鼻子？
不对，这是个人，人的脑袋！
她陡然坐了起来，猝不及防的与那个脑袋撞到一起，两道“哎呦”之声立刻交错重叠，好半天才渐渐止息。
“你谁啊，不声不响的出现在吾的眼前，找死吗？”她捂着额头，皱眉看来人。
这么一看，忽然顿住了。
“仙？”她惊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界来人？
“妖？”对方也惊愕，眨着清澈的眼睛。
小镜子第一反应，赶紧去通知谢无衣，不要在皇帝那里瞎找了，那仙在这儿呢。
于是，站起来就要跑。
却是发丝一紧，头皮一痛，被那人拉住了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