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聿脸色黑了一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魏沉已经拿着绊倒他的麻绳,转身在验尸房里寻找着什么,神色认真肃然。
找了几圈,终于是在验尸台下面的一堆杂物里翻找出了一把长短不一的麻绳。
那是之前将杏儿绑着沉河所用的绳子。
上面还沾着些许早已干缩的青苔,潮湿的腐臭缠绕不去,令人作呕。
在原地默了一瞬,魏沉突然转身将一段绳索递过去,看着一脸错愕的秦聿道:“你来打一个结。”
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秦聿知道这人不会做些没有缘由的事,于是接过绳子很快便打好一个结,放到之前的两个绳结旁边。
验尸房烛光晃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放大投到一边的墙壁上,似是暗夜中张牙舞爪的怪物。
这般一对比,秦聿才发现他打的结和另外两个的不同之处——方向截然不同。
“这绳结……”
“一模一样的绳结,”魏沉冷声道,“左撇子打的绳结,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
昏暗冰冷的牢房里,杨铭瘫在角落杂乱的稻草上,旁边是已经变冷发硬的馒头。
他似是毫不在意周遭差到极致的环境,更不在乎自己身上被杨安打出的淤青肿紫,从认罪到现在,不喊不闹,就连杨母哭哭啼啼地来看他,也不为所动,像是已经认命的颓然。
“嗒、嗒——”
魏沉的脚步在幽暗寂静的走道里显得格外明显,杨铭听见动静,懒懒地抬起青肿的眼皮,看着自己牢房前高大的黑色身影道:“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魏沉没说话,只是把两个绳结扔到他面前。
杨铭看了一眼,挠了挠脖子,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魏沉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子。
“你说那少年的死和你无关,装尸体的袋子怎么会有你独有的绳结?你也别说不知道,毕竟用左手打绳结的,我可只知道你一个。”
杨铭看着他,拖着身体慢慢挪到魏沉面前,脸上的表情阴暗扭曲,和白天的他判若两人,他笑着,声音极轻:“嘘,我打过的绳结可多了……大人还是莫要声张为好……”
像是阴冷的毒蛇最致命的警告,却是不能引起魏沉丝毫的惧意。
幽暗的眸子里满是杨铭得意阴冷的笑容,半晌,魏沉突然勾唇笑了:“好啊……”
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旁边未经修缮的泥道上已是一片浑浊的泥泞,土腥味渐浓,湿意随着斜风席卷而来,无端引得人一阵烦闷。
秦聿摇着扇子在牢房外的檐下站着,看着无尽的夜色,脸上晦暗不明。等到耳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时,他才又恢复了原先放荡不羁的狐狸笑:“怎么?有收获吗?”
魏沉接过旁边小厮递过来的油纸伞,低声问道:“魏炎去了吗?”
那小厮点点头从容答道:“先前已经去取了马车,现在大概已经把沈家父女送到家了。”
声音沉稳有力,拿着伞柄的手依稀可见虎口的厚茧,虽穿着小厮的衣服,但那一身专属于练武之人的气势却是掩不住。
秦聿倒是觉得新奇,看着魏沉毫无波澜的面色调侃道:“哎哟咱家大人长大了,都会关心人姑娘了~”
那不阴不阳的语气意味实在是明显,魏沉看着他,虽未出声,但眼中的警告却是半分不减,让秦聿下意识地一抖,还未说完的话亦是被堵在喉中,竟是将脸憋了个通红。
半晌,魏沉总算是放过他,收回视线,看着外面密集的雨帘,冷声道:“这次的案子不简单,你自己稍加注意……”
秦聿闻言立马恢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多谢大人关心,我一定……”
“别拖我后腿。”
“?”
呸!白感动了!
“再怎么不简单,哪能比得上那边的复杂……”
——
再说沈音容这边。
雨势来的又凶又急,两人本以为要淋回去之时,后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车的声音。
“沈先生,大人说今日耽搁了您散职,特地让小人来送两位回去。”
那人顶着风,身手敏捷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跟父女两人打招呼,刚毅的面容上却是一双亮色的眸子,怎么看都不像个简单的车夫。
沈音容认得他,是那天在鱼市上剖出手指的小厮。
沈父看了一眼对方亮出来的令牌,又看了看暗沉的天色,点点头带着沈音容一块上了马车。
沈音容家住的偏僻,又遇上这么个天气,道路泥泞不堪,几经曲折,才到了自家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请人进来喝杯热茶,那人却说要赶紧回去复命便急急驾着车离开了。
沈父摸了摸下巴的胡子,说道:“魏大人……是个好的。”
先不论他办案的能力如何,光是这份为属下考虑的心思,那也是少有人能及的。
沈音容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冷不丁被沈老爹一瞪:“我还没说你呢!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跟两个男人跑出去像什么样!”
“您都骂过我了怎么还提这茬……”沈音容嘀咕着,眼巴巴地盯着沈老爹,水盈盈的眸子盛着满满的委屈,看得沈父心里一软。
顿了顿还是狠心道:“这两日你就先别去衙门了……过几天是你阿娘……你在家剪些纸,去看看她吧。”
这话将整间屋子的温度一瞬降至最低,沈音容眼眉低垂下来,捏了捏莹润的指尖,低声道:“嗯,知道了。”
看着阿爹有些佝偻的背影,沈音容心里发沉。
其实她很不懂。
阿爹和阿娘明明是夫妻,然而在自己能去上坟后,他就没再去过一次。话本子里写的肝肠寸断和伤心欲绝,也从来没出现在阿爹的脸上。
他曾说过是自己对不起阿娘,所以不敢去看她。
“啪嗒!”
窗户陡然被吹开,被卷进来的些许雨水扑到她脸上,冰凉刺骨,打断了她乱成一团的思绪。
叹了口气,过去将窗户关上,吹了灯便钻进了被窝,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一夜无眠。
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两天,阴绵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缠绕这整个桃花县,这日好不容易有了日头,大街小巷又开始活动了起来。
镇上死人的事也过去了几天,人们对此刚开始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各处打听,渐渐地再没了消息,八卦的热情便也消减了下去,日常里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唯一变化的,就是还没恢复过来的鱼市,就连下河捕鱼的也少了许多。
衙门里。
魏沉看着独自在验尸房里忙活的沈父,头也不回地问道:“一直没人来认领尸体吗?”
魏炎低头道:“未曾。属下根据沈仵作的验尸结果查了此时间段内的失踪人口,但……都没有符合的……”
魏炎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爷的背影,那无形中散发的冷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得更轻,顿了好一会,还是硬着头皮道:“还有就是……夫人把安嬷嬷派过来了……现下正在给您打理宅子……”
魏炎实在是不想当这个传话筒,可谁叫前两日跟魏木那小子打赌输了……那混账现在大抵是正躲在暗处看他笑话呢。
正想着什么时候找机会报仇时,面前的人却是突然转过身:“你去跟安嬷嬷说,我这边正忙,一时半会地离不开。”
至于要多久的“一时半会”,那可就由他说了算。
“是!”
对于自己母亲不远万里的操心以及安嬷嬷那独有的唠叨,魏沉便是没来由的一阵脑仁疼。
把人打发走后,魏沉不知想到了什么,撇下一边看热闹的秦聿便往房间走去。
“咔嗒。”
白皙修长的手指将暗格里那一卷显眼的明黄,好生置于书桌上,慢慢打开。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绸布上的字体遒劲有力,凛然的凌云之气瞬间扑面而来。
魏沉来回默着这一篇临摹的《桃花源记》,思绪繁乱间,心间一动,迅速将东西收好抬脚走了出去。
“来人。”
两名守在门口的衙役依声抱拳而出,低头等着这位新来的大人的命令。
“带几个人继续在周边询问失踪人口的线索,从县城到周边村子,一处也不许漏掉。”
“是!”
秦聿正躺在树下感受雨后的阳光,手指间来来回回把玩着一只线头歪歪扭扭,稍带破旧的香囊,虽与他高贵的气质完全不符,然他却是十分宝贝的模样,边缘的布料都被磨起了毛边,香囊的味道都快淡的没味了,他依旧舍不得扔。
置于鼻间细细嗅着,面上一片陶醉的模样。
旁边冷厉的气息掠过,黑色的衣角半步不止地走出视线,看着那人往大门越走越近,秦聿一惊而起:“哎魏沉你去哪呢?”
“找桃花源。”
秦聿更惊了:“你看破红尘准备隐世了?”一边说着,一边将香囊好好贴身收着跟了出去。
他倒要看看魏沉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日头逐渐高了,秦聿跟着这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却是越走越偏,都看不见屋子的踪影了,只是周围的桃花林愈发密集,桃红的花瓣随着风,轻然地旋落于地,煞是好看。
秦聿十分风流地摇着手中的象牙折扇,感叹道:“如此美景,若是有美人美酒就更妙了……”
魏沉睨了他一眼,正准备说些什么,远处竟是拐进了一抹白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