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到极致，沈音容看了一眼魏沉冷凝的侧脸，眸子深了些许，再看了看栅栏里面满脸暴怒的班主，默了默，忽然笑了：“那我先出去等你。”
魏沉本以为她会生气或是其他，正想着等会该怎么解释，却没想她竟笑了，于是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心下一软，眉梢的冷意稍敛：“好。”
带脚步声逐渐远去，魏沉又倏地沉下眸光，低声朝一边的人道：“把冯老头带过来。”
“是。”
班主不明白魏沉想做什么，然此刻的他也已经无暇顾及其他，看着魏沉愈走愈近的身影，心里暗暗后悔着自己方才的话。
魏沉看着他变幻不明的面色，了然道：“你在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不过到现在，说不说不都是一样的吗？”
班主嗫喏着唇，眸色怔然，喃喃道：“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魏沉将牢门打开，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声音沉沉：“你是桃花县原桃花村人？”
他特意咬重了“原”字，其中代表着什么班主自然明白，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心知对方定是早就将自己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讽笑道：“很意外？老夫幸得天佑，没死在十六年前的屠村里，还在狗皇帝眼皮子底下活了这么多年！”
要是被别人听见他如此称呼当朝天子，怕是早将人以叛贼论处，凌迟了八百遍了。然魏沉是面色不变：“十六年前？屠村的不是流匪么？和皇上有什么关系？”
班主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你还真是可怜！尽心尽力地给皇帝办事，竟连个真相都不知道！真是可惜了大人英才！”
说着，他又忽而愤愤道：“什么流匪，不过是那狗皇帝随便找的借口，犯下那等恶事，他自然不敢承认！”
淡淡的茶香飘散在阴暗的地牢中，驱散了些许冷意。班主的眸子紧紧盯着茶杯，陷入回忆之中。
“他十六年前乔装南巡，一路走到桃花村，当时我们只当是来了外客，也没有赶人，村长还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刚开始还好好的，一切如常，可是突然有一天晚上……”
他像是想起什么极为愤怒之事，面色陡然狰狞，衬着天窗透出来的微光，竟是有些骇人，只听他沉声说道:“那晚，村子所有人都睡了，可是到了半夜，突然就听到村子里的狗吠声，几乎村里有狗的门户里都在吵，我刚披了衣服准备出去，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几个黑衣人一刀砍倒在地，我的老母亲和我刚出生的孩儿……顷刻间就变成了刀下亡魂呐！！！”
他永远忘不了那温热的血液飞溅到土墙上时那种心底的茫然和恐慌，更忘不了稚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的绝望……
“我当时只是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全部烧起来了，我拼了命从祠堂的地道中才爬了出来，我还听到那些恶贼说:‘皇上说了，桃花村私藏反贼，罪不可恕，一个不留’！！”
他眼眶发红地看着魏沉，声音悲痛欲绝:“我桃花村整整两百户人家啊！一个不留！！！”
“我总也想不清楚，我们桃花村是犯了什么罪孽，哪来的反贼，怎会让那远在天边的皇帝定下如此莫须有的罪名！后来我辗转到了京城，才知道，原来那时的外客，便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他眸子里盛满了怨恨，拳头捏的死紧，魏沉丝毫不怀疑，就算皇帝真的在他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打上去！
魏沉抿了一口茶:“当时逃出来的还有别人吗？”
班主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没遇见……”
魏沉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你是为什么人做事？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班主一顿，沉默了。
“不，不要杀我……”
“主子，人带来了。”正在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之时，门口突然传来声音，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被带着过来，班主皱着眉，满面疑惑地看着。
“这人是本官在广陵县时偶然救下的，班主看看，可认识？”
冯老爹本就被大火烧毁了面容，如今还疯疯癫癫谁都不认识，班主凑近了看，还险些被受到惊吓的冯老爹抓伤，然而他却是一点都顾不得，眼眸慢慢睁大，带着难以置信和些许激动，青筋暴起的手颤抖着，想去抓住冯老爹的手，却又怕吓着他。
魏沉看这情况，心里了然，却没出声打扰。
“冯大哥！我，我是姚四啊！桃花村的姚四啊！！”
他的声音越发高昂，眼角湿润不已，然这般激动却是将冯老爹吓得不轻，大叫着手脚舞动把班主使劲推了好远，紧握的拳头还在他脸上狠狠抡了一拳，班主闷哼一声，却是一点都不气，擦了擦鼻血，转眼看向魏沉：“大，大人方才说是在广陵县救下他的？他……他怎么变成这样？”
魏沉放下茶杯，让人去好好安抚冯老爹，然后才与班主说道：“被吓的，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刚从一处地方逃出来，身上受了不轻的伤，救醒了就成这样了。”
班主心里一抖，痛苦道：“人都逼成这样了，还不肯罢休……”
看了一眼身上穿的还算好，正在魏沉手下拿着糖慢慢哄好的冯老爹，班主沉默半晌，说：“我要怎么相信你不是皇上派来斩草除根的人？”
这世间何其艰险，阴谋之道层出不穷，若是轻易地便相信别人，他早就死了不知多少遍。
魏沉自然知道他的顾虑。
然而——
“你觉得，你有别的选择吗？”
班主一愣，看着这个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纵使是在这阴冷的地牢之中，都难以掩住他浑身与生俱来的贵气，更让人心悸的是他眸子中所带的气势，仿若掌控全局的霸气，又好似丝毫不惧的无畏。
是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御史大人，庆阳侯府的世子爷，一向是个让人仰望不及的存在。
“班主以为冯老是我下的手？然后给你设局？呵……”魏沉轻笑，“班主也太看得起你自己，还有我了。
你凭什么觉得，你具有这个让本官绕圈子费这么大心思的资质？况且方才你也说了，当初皇上做了屠村的恶事，你觉得，他会将这种事情告诉我一个御史，然后让我去到处找幸存者然后杀掉吗？”
屠村这种事，放在征战的将领身上都是极为不堪的事，更是本朝严令禁止的作为，他一个皇帝，就算做了，也定会将事情深深埋了恨不得没人知道才好！
班主被他眼底的冷意吓了一跳，脑海中来回响荡着魏沉的话，良久，他深深看了一眼在旁边抓着糖一脸呆滞的冯老爹，面容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那个人……我具体不知道是谁，只是初到京城时，他自己找上来的。从一开始就带着面具。”
魏沉敛着眸子：“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我没见过他的样子，只知道是个男的，而且听上去，年纪应当是和我相差不大。一开始我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后来，他说出了我的所有事情，而且还知道当年的屠村真相，后来，我被他说动，想报仇……就此与他混在一处，那种子也是他给我的……”
“种子做什么用的？”
班主摇摇头：“他从未说过，刚开始那种子我只是种在一些动物的身体里，每当种子成熟了，那人就会掐着时间来取，而且很准时，也不让我和他主动联系，一般都是他来找我。”
“然后上次他来，说班子里的青衣中，有奸细，让我把种子种到她们脑子里……”
“刚好我发现玫香对种子之类颇为了解，我便威逼利诱，把事情交给她，等她肯定种子成熟，我便提前一天把事情布置好，然后……”
魏沉皱眉：“那霸王别姬的唱词又是怎么回事？”
班主垂着脸，低声道：“大人定知道那种子的效果吧？我此前日日让她们练习霸王别姬，时间久了就映在脑子里了，一恍惚听到相似的鼓乐，就以为是在唱这个，便自然而然地唱出来了，我也可以乘机以此为信号，方便行事，还能让人误以为是唱词有问题，根本不会怀疑其他。”
听完，魏沉手指不自觉又点着桌面，心下沉沉。
班主为那人做了这么多这么久，竟是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由此可见那人行事极为小心且心思极为缜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更严重的是，这些年班主一直在培育种子，除了之前何崇的木偶班子用过，现在还不知道还有多少地方在暗中用……
真是个让人极为不喜的消息啊……
看来得让祁央加紧动作了。
短短的时间里，魏沉已经想了很多事，而班主则是一直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牢房里就只有冯老爹偶尔的几声呢喃。
良久，魏沉捏了捏额角，对魏炎道：“把人带去衙门，交给王弯。还有，对外宣称，班主不肯开口，便转交给衙门了。”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魏沉没本事做好，把锅甩给属下了。
魏炎点点头，走到班主面前：“班主，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