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大雨致使整个都城严重积水,低洼地段的居民尽可能地带上必须品和贵重物品往高处的避难点撤离。一时间,车道拥堵,各避难点人满为患。疏散、指挥的警力不足,交通要道上出现了救灾的军人。看到军队出动,暂时还没淹到的人也开始打包准备避灾了。
万神殿的救济堂是其中一处指定的紧急避难所,干净的石砖地板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野餐布、床单布,陆续涌入的大批居民席地而坐,有的一家人团坐,有的与亲朋好友一道,几样小食,一小杯酒或饮料,悠然地闲聊着。有的干脆枕着随身小包呼呼大睡。
沿墙四周堆叠着层层的行李包袱,堆放地乱中有序。
避灾的人群不断涌入,超过了救济堂的最大容纳量,万神殿不得已开放了祈祷厅。
安顿下来的人说着笑着,轻松惬意,没有一点焦虑感。殿外的风雨和被水淹没的家仿佛和他们没有关系了。反倒是安坐在万神殿深处的“特别会议室”里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古希里和海因当家家长御政、万神殿院长惠恩大师三人围坐在圆桌旁,低头浏览桌上归类排列好的调查文件。万神殿无小事,警察局的调查人员、万神殿僧值出动的全部可用之人……明面上暗地里,掘地三尺挖出了齐人高的材料。常人怕是要不眠不休看上半月,这三人早经过多年的磨练练就出快速筛查有用信息的本领,快速的一瞥就立刻做出判断。
古希里先开口。
“这么说来,苏曼差点被绑架和纵火案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语气里尽显失望。
惠恩大师同意他的观点:“根据有组织犯罪科的调查结果来看,似乎是这样的。”
“就是单纯的帮派斗争?”古希里把手上的文件往旁边一扔,“我原先还想着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呢。”
惠恩从资料堆里抽出一本格外厚的档案。
“单就他们兄妹——准确地说是荆棘这个地下情报组织,够有趣的了。”
御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眯起了眼睛。显然这个话题激起了他的兴趣。他直起身子,交叉十指,缓缓地靠向柔软的椅背:“我听过不少传闻。”
古希里也像他一样靠向椅背,说:“我也听过一些未经证实的传闻。”他朝他们心照不宣地一笑。“未经证实”几个字听着像是“确凿无疑”。
惠恩长年打座,身体从未挨过椅背,他的坐姿像军人一样挺立,只是多了一份从容。
他说:“而据我所知,李云泽调查过他们。”
“调查结果却从未向我们公开过。”御政说,他向古希里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古希里镇静地将眼神滑向惠恩的方向。
御政却不打算放过他:“他应该有结果的吧?”
“说起来,你们难道没跟他们打交道过?”古希里把球抛回给他。
御政会心一笑:“一般的情报交易而已,中规中矩,我们是不多事的。”
古希里看向惠恩,惠恩淡定地说:“我们还不至于需要他们。”
万神殿的能力是众所周知的,的确用不上。
御政和惠恩两人一齐将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别看我!”他摆手说,“我和那家伙不知多少年没来往了,你们不是不知道的。”
他隐瞒了他不久前才见过李云泽的事。
两人又将目光收回,相互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眼神,继续刚才的话题。
御政叹了口气:“报告上没有提他们的来历。”
“年纪轻轻就当上京城区的堂主,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了。”惠恩说,“他能力强,做出几件大事树立了威望。但是他这堂主不是下面人选的,也不是上面人推荐的。”
“是首席指定的。”古希里接过他的话说,“这首席据说有多年没有露过面了。”
“听说他是首席的儿子?”御政说。相扣的双手交叠在了胸前,笑眯眯地。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的这个表情说明他对这事不仅好奇,而且有极大可能会追根究底。
这正是古希里所希望的。
追根究底。
“我听说是孙子。”他立刻接道。
“听说首席是个女人?”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大家都猜他会是下一任首席。”御政摇头,不知是不相信还是觉得不可能,“可是他年纪未免太小。”
惠恩突然插进来一句。
“荆棘的首席不是从来不露面的么?”
另外两人沉默了。这是事实。
“或许我们可以问,他为什么会露面。”半晌,古希里抛出问题。
“还把妹妹带上了。”御政补充道。
又是一阵沉默。
下一个打破沉默的是惠恩。
“那小女孩真是绿眼睛?”
“是。”
古希里亲眼所见,不会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御政先开了口:“胡人。”
胡人。这个词犹如巨石坠入湖中,激起千层浪。
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不,从第一次听他们描述她时,他就猜到了。
惠恩进一步猜道:“不会真是唐人吧?”他回忆着报告里的内容,“这个组织出现的时间正是遥帝灭唐后不久。”
古希里说:“我个人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御政试着再进一步:“这般的盛世美颜……”
古希里“啪”地一声合上“荆棘”的档案,其用力之猛,把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定眼看他,等待着,他却始终没有说话。
僵持了一阵,惠恩决定换个话题。
“那个实施纵火的,是叫雁落合的江洋大盗吧。”他说,“向来行踪飘乎不定,自点了东廊后就消失了。”
御政有些不屑地说:“他这等高手怎么只用来放火?让他去偷都绰绰有余。”
“或许幕后主使不信任他?”
“那信任的那两人呢?”
惠恩不住地摇头:“来无影,去无踪,这案子难查。”
古希里一直没有说话,沉浸在自己的疑惑里。御政和惠恩一来一去,像是当年练武一般,行云流水、畅快明朗。
“干脆利落、目的明确。”御政上身向前微倾,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如果真是奔着‘那个’去的……哼,委员会也在调查了吧。”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每一个有权限的人都是调查对象,包括我俩。”
“我不相信会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惠恩十分坚定。
“如果是我们之中的人的话,按要求是要同时两个人在场使用权限才行。”
“盗贼正好是两个人。”惠恩皱着眉说,“可是照老古的目击证人的说法,两人中其中一个是女人。”
“而我们之中正好没有一个是女人。”
他们又同时看向古希里。古希里略有延迟,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他在思考自己的问题时,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
惠恩向他施压:“你还是不肯带我们见你的重要证人?”
“不。”他肯定地回答,“就算我肯,他也不会来。”
“他的证词真的可靠?”御政知道不该这样问,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这种质疑可视为一种侮辱。但古希里没有丝毫的恼怒。
“我作保。”
毋庸置疑。
御政看向惠恩,惠恩轻轻一点头。
“好。”御政说,“一男一女,按例,必定是没有权限或是权限不足。如果真不是我们中间的人,以现在所有的信息猜测的话,暂时锁定传说中的大盗‘收藏家’,那么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要怎样打开密室?”
古希里右手扶在额上,左手食指轻敲椅子的扶手,落下的手指在紫檀木上击打出缓慢而沉稳的节奏。
“假如他们确实不知道呢?”他终于说出思考已久的假设。
御政瞪大了原本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不知道?如此大费周章!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古希里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他也很惊讶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惠恩仔细考虑后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相对于古希里提出这个假设,御政更惊诧的是惠恩竟然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太疯狂了!”他说,“简直不可思议。”
他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这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从那弯起的嘴角,古希里看到了夏可的影子。
这就是血脉。
“咚咚咚”,会议室沉重的大门发出的声响打断了三人的讨论。一直守在门口的若西泽进来了。
“先生,有急事。”
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小僧,额上泌出了细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他强作平静地施礼,尽量平复呼吸,快速走向惠恩,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惠恩不敢相信地说,“全部人都往这里来了?怎么会这样?都城里指定的避难点那么多,怎么只往我们这里来?”
小僧一脸歉意,连连弯腰道歉,仿佛是他做错了事似的。他急忙解释道:“不知是谁散布的谣言说这次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大水,足足要下半个月,还说城里的其他避难点早晚都要淹的,只有我们这儿地势最高,还说我们这儿很快就会关闭不再收受难民了,所以,所以现在几乎半城的居民都往这涌。现在各大殿都人满为患,快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就这样,外面还有好多人没进来呢,而且人还越来越多了!还没来得及安置的人开始闹起来了,所以师父让我来请院长您过去主持大局。”
惠恩说了句“我去去就来”就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同是急走,惠恩走得闲适悠然,他身后小碎步紧跟着的小僧就显得慌乱多了。
留在会议室的两人明白,说是“就来”,看情况大概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了。于是两人同时拿起调查资料研读进来。若西泽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笔直地坐回门边的椅子里。
会议室顿时安静了。就像是即将开场的音乐会,指挥扬起指挥棒的那一瞬间。
御政手上的资料翻过去了三分之一时,他确定古希里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他今天有点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说不上来。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个案子上他有些信息没有完全分享。
他隐瞒他们的事情多着了。机会难得,御政趁机谈起他一直想谈的话题。
“她来这里有段时间了吧,为什么不向委员会报告?”
古希里翻报告的手停滞了一秒,又迅速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我早就不是委员会的一员了。”他淡淡地说。
“老古——”御政合上资料,语气里尽是叹息和无奈,古希里及时打断他。
“我不想,也不能。”
御政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
“为什么?”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原因还不能告诉你。”
御政不满地说:“你这样瞒着我们所有人……”
古希里再次打断他:“不是所有人,该知道不都知道了吗。比如说你。”
“我知道的都是皮毛和道听途说。”御政的口气强硬了起来,“你应该清楚你在干什么以及它可能产生的后果!”
古希里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
“还是说是若善的意思?”御政说,“如果说……”
古希里立刻打断他:“猜可不是个好习惯,更不是你的风格。”
御政停住了两秒,忽地话锋一转。
“温馨提示,当年你的退出申请,委员会并没有正式批准,理论上来说,你还是委员会的一员。”
这下换古希里皱眉了。
“只当你休了个超级——长假。”御政故意拖长音,突出重点。
他的目的达到了,古希里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敲门的人很着急,同时因为长期的训练和习惯又使得他显得克制。
“进。”
古希里和御政同时说。
刚才的小僧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院长说,东西不见了。”
这无疑是至今为止,最响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