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见了贝姐一面,回来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白银手镯,他说贝姐养了一条蛇,叫我放心。我拿过雕有腾蛇的手镯,戴在手上,犹如一条白蛇盘在腕上,我的确心安了不少。
“谢谢你,阿念。”我单手握住手镯。
“将军把小姐交给阿念,阿念肯定要好好照顾你。”陈念柔情地看着我。
我受不了,别过脸去。
“房一玄现在在哪?”我问。
“奇兵营。”
上次那些鬼魅害死了贝姐的孩子,那这一次,是要害死贝姐的丈夫——房一玄。贝姐重启玉娘的法阵,是不是也知道了呢……贝姐护着阵法,那我就护着房一玄吧。
房家小女任性惯了,及笄礼后就要成亲,不舍得亲爹,非要房将军请了假在家陪着她,全家都顺着她,房国舅安排了其他将军接替房一玄的工作。
我没想到的是房国舅也顺着我,不过管他呢,先把房一玄锁在家,他不出去,那些鬼魅也没办法进来。今天我教房一玄下象棋,我和阿欢抠了几颗鹅卵石,在上面写上字,地上用石头画了棋盘,阿欢铺了两张席子。我盯紧了他所有进军的棋子,他很快败下阵来,然后输给了我。
“没关系,刚开始玩都这样。”我遮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然后重新摆上棋子,“再来再来。”
“这把我让着你嘻嘻。”虽然我上一把也这么说的。
“也不见你以前这么粘我。”房一玄笑道,在楚河汉界落下一子。
这几天为了留下他,我用尽毕生所学虚度光阴之法。
“你这都给我安排清楚了,那我就多陪陪你呗。”我略带讽刺说着。
他棋局入危,我追着他的单子大将满场跑。
“嘻嘻,很憋屈吧?”他躲,我接着追。
水中亭前面的小桥走来一个人,是阿欢,她行色匆匆。
“将军、小姐。”她作礼,然后急道,“准姑爷被人打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
“是,是番国小王子……”
我扶额,头有点痛。
“行了行了,知道了。”我挥挥手遣开阿欢,“去给他送点药吧。”
“好。”阿欢走开了,我和房一玄继续下棋。
刚刚那把我明明已经胜券在握了,谁料房一玄一招“抽将”反败为胜。
“你无师自通呀!”我不甘心,重新摆局,“再来再来!”
一连几把,我输得连裤裆都不剩。
我不甘心!后面几把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深思熟虑才敢下子。
“你怪我吗?”房一玄突然说。
该到我了,一时间我不知是先想棋局还是先回答他的话。
少顷。
“怪,我一直都怪你。”我还是说出了口。
“我原先怪你抢了李恒的功劳。可我知道,那时很多妖精都来找你报仇,你若不是照顾我,也不会被章黯伤着。我转念一想,李恒伤势严重,如果你不抢了这功劳,他怕是活不过那段时间。”
“后来我又怪你让贝姐做妾、让贝姐难产,但你十年不娶妻,对贝姐也很好。”
“我想怪你对玉娘无情,但好像又没法怪你……”
“我还想怪你收着一成给我的信,但我知道你们是怕我难过……我还想怪你对我太严厉,但你又事事都顺着我……”
“我想怪你把我扔给陈念,但……”
“但我舍不得你。”我低着头,一滴泪渗入细沙里。
房一玄对我真的很好,这眼窝子怎么就这么浅呀!
在我没看到的地方,房一玄伸出了手,然后在半空中顿了顿,最后还是落在了一颗“卒”棋上,向前一挪。
“把眼泪擦擦,该你了。”他递来一块手巾。
哼!看我不把你打得抱头鼠窜!
初夏,姐姐不在,贝姐不在,房家来了好多女人,我不认识,最年长的女人为我盘起了头发,所有人都在笑,我只觉得没意思。接下来是我的婚宴,只要撑过这一天,房一玄就会没事。我想好了,过了这一天,我就去东海。
嫁衣很漂亮,阿欢呈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眼认出了贝姐的手艺。凤冠霞帔、绣花红袍、红方巾、红娟衫,她没有量过我的尺寸,却做得分毫不差。穿上它,衬得我娇艳欲滴,顾盼生辉。陈念就在屋外等我,我打开门,他一袭玄衣,对上他的眼眸,留白处含情,眼里盛满了我。
我和陈念拜了天地,现在端坐在这个贴满喜字的卧房里,我恍然,都快认不出这是我平常睡得四脚朝天的地方了。
我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又合上。有人慢慢走进我。
“时间不是还没到嘛?”我说。
透过红盖头,他已行至我面前。
“让你看好房一玄,你想什么呢?”我又道。
他停下。
“你真美。”低沉沙哑的男音,他说得很细,我听得不真切。
不对,这不是陈念!
“你是谁?”我喝道,伸手要拿开我的红盖头,那个男人却突然上前制住我的双手,将我向后扑去,凤冠向后掉落,我看清了一张我熟了十年的脸——房一玄,喜烛摇曳,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红晕是红烛光影还是情之所至,可我分明闻到了极浓的酒味。
“房一玄你醒醒!”我挣扎着要起身,用脚踢他,他欺身而上,将他嘴里的酒味灌到我嘴里。
“唔——你特么老糊涂了是吧!?”我警钟大作,拼命转过脸,破口大骂。
他松开一只手,生生把我的头扶正,很是霸道。我只有一只手推攘他捶打他,他纹丝不动,单手顺着我的后脑勺滑到我的下巴,然后滑进我的衣裳里,另一只手翻开我的嫁袍,把脸埋进我的肩上。两具身体离得很近,我被他的气息牢牢锁住。
“你混蛋!狗东西!放开我!”
“你干什么啊!贝姐知道吗!陈念知道吗!你放开我——”我只感到他下手很重,我的肩被烙上无数个吻,他的手霸道熟练的摸索着,我身体一颤,变得酥麻起来,推捶的力气也小了很多,两只眼睛开始泛红。
“干什么?我养了你十年,你说我干什么?”他的酒气喷在我肩上,我感到恶心。
“你快放开我,不然你会后悔的——”我忍不住落泪。
他真的停下了,我赶紧趁机推开他,向后爬进床的边角,我随手操起一只簪子就对着他。
“你不要过来!”我红着眼喝道。
“阿禾不是说舍不得我吗!”他望着我。
“我说的舍不得可不是这个!”拿着簪子的双手在抖。
他愣住了。
“你现在就滚出去,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对他吼。
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我说话,沿着床边坐下来,他很少露出那种温柔的神情,他捡起凤冠,要为我戴上。
“你别过来!”他靠近我,我赶紧吼住他。
他看着我惶恐的脸一愣,慢慢放下那凤冠。
“呵呵——”他突然自嘲般笑起来,“我用情字锁着季衡,到头来把自己也锁进去了。”
我不知道房一玄吃错药了还是喝醉酒了,他已经走了,我盯着那枚凤冠,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我感觉过了很久,突然有人敲门。
“小姐?”是陈念,他的声音很焦急。
我穿戴整齐,给他打开了门,迎上他柔情似水的眼睛,我忍不住去抱他。
“阿念。”我眼角又落下泪来。
“小姐?怎么了?”陈念帮我拭去泪水,我在他怀里摇头。
陈念叹了一口气,拉开我,扣住我的肩膀,很认真的对我说:“京中还有一批妖兵混在我们中间,有人泄露了捕妖器的漏洞,现在根本分不清谁是妖谁是人,他们今晚有了行动,整个京城都在骚乱,阿念现在就带着你离开这里。”
“那房一玄呢?他去哪了?他还在府里吗?”我赶紧问。
陈念一顿。
“将军查清了妖源,在祀堂。”
我赶紧往祀堂方向跑去,我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陈念跟在我后面,空洞的夜幕下起细雨,温和缠绵,贝姐难产那天,下的也是这种雨,我的不安填满我整个心口。
不要,不要下雨。
我赶到祀堂的时候,房一玄果然在,我想要上前,陈念拉住了我。
“小姐,太危险了!”
无数条蛇围着房一玄,他的寒气把雨都冻成了一根根冰针,每一根都能把蛇刺成塞子。
“孩子们,去别的地方玩吧。”空中不知哪里传响一声娇笑。
明明很动听,细雨里昏暗的夜幕下竟瘆得慌。
“妖孽!还不现身?!”房一玄喝道,全身玄冰化甲,一时间,他周围地面凝结成霜,整个院子恍若冰雕,寒彻冻骨,他就宛如一座巍峨高耸的雪山,纯白到令人感到神圣。在场的毒蛇皆被冻住,房一玄大手一凝,它们碎裂成冰,再起不能。
我的额中突然一阵剧痛,痛的我大脑暂时麻木,身体没有知觉,陈念扶着我,在我额心轻点,我还能张开眼睛去看。
“难怪……”陈念轻声说。可我头痛得快炸裂,哪还有心情听他说了什么,我只尽量撑着意识去看房一玄那边,我的心纠在一起,好不难受。
祀堂的门还是紧紧闭着,房一玄护着的,正是那扇门。
“能逼着房将军开冰甲,看来我也是个人物了。”那声娇笑也不恼,带着戏耍的腔调,“可惜你不能拿出冰枪,将军可以安心去了。”
一直庇护着将军府的什么东西好像散掉了。
“将军睁眼看看它们是谁?”那声音娇媚得要摄走人的灵魂。
房一玄反而闭上了眼。
我看到冰霜一处碎裂,处处碎裂,支离破碎的冰霜向上破开,上百只鬼魅冲破地面,与细雨逆流而上。它们睁开血色的眼睛,看向房一玄,有憎恨、有愤怒、有敌视……仿佛世间遭受不平之景皆投报于这一人,它们团团奔向房一玄,有的被房一玄捏住灌冰消进烟雨中,有的被冰甲散去魂魄化为烟烬,有的被冰针掷中不得超生,它们还是前仆后继,至死不休。
“你不该挣扎的,因果循环,你结下这因,是时候该给它们果了。”那声音还在继续。
我看得出房一玄身体和精神都在被消耗,仿佛每个瞬间都能将他击垮。
房一玄一口鲜血撒在冰霜上,颜色鲜明,红的夺目,他反手一抓,手中凝球,逐渐旋开一把冰枪。
我七窍好像能震出血来,额心已经渗出一滴血来了。
“你当真舍得?”那声娇笑还在继续,我的大脑几近瘫痪。
“阿禾又是不是下一个它们?”
房一玄还是震散了冰枪,冰枪的碎片划破他的肌肤,鬼魅就像觅食的饿鲨,更兴奋地朝他扑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夜幕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声笑仿佛打开地狱的大门,腐蚀着,侵蚀着房一玄最后一片冷静。房一玄脚下的冰霜开始被雨水打融,冰甲也破了一角,我知道他撑不住了。
“弃了吧,不然连她也会被拖下去的。”
“或者把她一起拉下去?可你配得上她吗?”
突然,房一玄不在防守,他竟然笑起来,释然而洒脱:“不就是命吗?拿走!”
他散尽冰霜,冰甲破裂成渣,向将军府外飞散京城各角,最后喷射出自己全部的法气,幽冷的法气升腾入云,降成冰霜,混着细雨落在京城土地上。
我额心锥骨之疼渐渐消散。
陈念为我撑起伞。
他散尽自己所有的修为,冰渣追击着京城里被逼出原型的妖,冰霜落在人上成雨,落在妖上成刃,一举重创妖兵。而他自己,肉体凡胎,鬼魅爬上他的身体,向下拖拽,他脚底悬口,大地应着阴沉压抑的夜幕,腾起黑烟,环如一口炼狱锅,以人间百怒为火,以怨者百尸为薪,烈火绕上他的手脚,烧灼他的躯体,贪婪地舔舐,百只鬼魅笑着,带着得逞的意味,撕着他的肉体,扯出他的灵魂,把他拖入那万劫不复的炼狱里,他没有挣扎,他还是那屹立不倒的雪山,仇欲之火融不了他,同样的,他也灭不掉这阴怨之火。
地狱之景化成他的归宿,只在人史里留下短暂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