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家才发现,背上和脖颈间竟然出了一层细汗。纵然在正午时分,也是不满十度的气温。
冬日阳光下的蔷薇苑静谧轻柔,墙头的干枯藤蔓如泥塑般工整封存,像是早已存在千年的寂寥样子。难以捕捉半点烟火气息,明橙光线中的废弃堡垒。
戚竟默摘下围巾,脱掉外套,顾不得喝上一口水,赶紧去厨房热饭热菜。本来她可以像顾染一样,中午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午餐。可是妈妈要晚上才下班,早上临出门前把午饭做好,戚竟默中午回来加热,然后再去端给顾之安。
这跌跌宕宕的大半年跑下来,似乎印象中的每一餐午饭都吃得热烘烘,急匆匆。
有时候这一路跑得满头大汗,再被炉灶上的油烟熏得反胃呕心,哪里还有什么吃午饭的胃口。把顾之安用过的碗筷洗刷收拾完,她便喝一杯凉开水,再赶回学校里上课。
而冬天里,戚竟默又要顶着沙尘和冷风在外面小跑。一路冻得脸上的皮肤都僵掉,脚心和背心却是汗涔涔的,很长时间才能阴干。
每一天的中午,都像完成一场气喘吁吁的长跑比赛。
从夏到冬,她终于习惯。
戚竟默把餐盘放在顾之安画室的门口,轻轻敲门,“顾叔叔,吃中饭了。”
里面却没有呼应。
她又敲门:“顾叔叔,天气凉,饭菜一会就要冷掉的,你趁热吃吧。”
要是以往,画室里的男人要么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放在那里好了,我正忙着。”要么,则是心不在焉地“唔”一声。
可是今天,画室里却没有一点反应。
戚竟默的脑海中浮现出顾之安瘦削苍白的脸颊,长期不见天光的作画生活让他脸上并无太多颜色,惟有一层蜡黄,经年不散地浮游在面孔上。时值隆冬降温天气,不会一个人在冷如冰窖的画室中忘记开暖气,出了什么意外吧?
又是一层冷汗袭上额头,戚竟默什么都来不及多想,一下打开画室的门。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顾叔叔,在吗?”
似乎画室里并没有窗户,或是用厚厚的窗帘将光线结结实实地阻隔在外,而走廊另一侧的光线穿过房间到达这里,已经变得很是微弱。
仍旧没有人回应,眼前一片黑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房间里横七竖八的轮廓,似乎堆放着很多架子和画框。
“我开灯了喔。”戚竟默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淡橙色的白炽光将黑暗驱散。果然,屋子里并没有人,四处堆叠着画架、画板、画框,画布,各色用完的颜料罐和报废的油画笔。空气中,则是混合着体味、饭菜味和油画颜料的古怪味道。
戚竟默吁一口气,正准备离开,脑海中却出现了顾染的脸,那张交织着崇敬与憎恶的脸轻声说:“那家伙,在画画方面,是个天才……”
第一次看到白雪覆盖下的蔷薇苑,竟是在顾之安的画作中。
惨淡的夜,凋零的叶。阴沉纷扬的连天雪花,将一切视线阻隔模糊。矮墙上,屋檐上,空地上,堆积的雪饱满垂坠,仿佛只消盈盈一握便会流出冰水。遗世独立的蔷薇苑在凄厉风中确如坚强的盾,保护着居住在其中的子民们。你看见那窗口微微透露着荧光,想必灯下是爸爸在辅导孩子功课;而屋后正在风雪中呼哧喘气的炊烟,则是妈妈正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
因为一点萤火,一抹暖雾,因为几个人不离不弃的守候,这幅画作的凄清寒冷便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便是坚守的温暖。
低头看油画的右下角,顾之安的签名旁边是这幅画作的名字。
叫做,《甘,愿》。
旁边的一幅作品,则是满眼葱茏的颜色。地点应该是蔷薇苑旁的一株梧桐树下。
正是盛夏时节,满树璀璨的绿如绸缎般铺展开来,有明亮光线透过层叠树叶,为它们镶上金色的边。浓密树荫下,是短衣短裤的少年,正聚精会神地盯住树干上的一只蝉。
“七岁的那一年,捉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夏风,阳光,蝉鸣,少年跃跃欲试的身手,这一切被定格在画布上,某一瞬间,鼓瑟齐鸣,喧嚣无限。
这幅作品的名字叫做,《少年短如暑假》。
戚竟默放下手里的画,一时间竟然恍了神。
果然并非是妈妈和顾染的盲目崇拜,顾之安的画作有股奇异又美丽的芬芳力量。虽然是大片抽象的涂抹,却仿佛沾了魔力的栩栩如生,有着咄咄逼人的生命力。
不知在这个画室里逗留了多久,戚竟默的眼神被一帧帧精妙的作品所感染。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未经允许就贸然闯了进这个长久以来的禁地,万一被顾之安碰个正着,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转身正要离开,却不小心蹭到一块遮蔽在画布上的帷幕,暗红色天鹅绒落下,是让整个房间都熠熠生辉的明亮白色。
斑驳砖墙上,蹒跚满枝头,是一树树开得绚烂的白色蔷薇花儿。就如那个初夏时节,戚竟默第一次在炫目光线下看到的那一树花火一样。大朵大朵的花瓣在阳光下饱满展开,仿佛用尽全部力气在同时喧腾着,只要再过一秒钟,世界便会颠覆,灿烂再无可能。于是,便似歇斯底里地吐露尽最后的芳华。
花树下,立着一个女子。不算倾国倾城的姿色,却是从容美好的神情。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在春天的光线下动人明媚。轻柔发丝垂过耳朵,伏贴安静地垂于肩头。她身穿淡蓝色及脚棉布长裙,赤脚穿一双白球鞋,就那么静默美好地屹立着,宛如一株已经立了五百年的纤细柳树。早已和蔷薇苑的花朵泥土融为一体。
最引人注目的,是女子右耳上别着的一枚娇艳欲滴的,红蔷薇。在那一丛洋洋洒洒的白蔷薇中,显得尤其明朗妩媚。
如红蔷薇一般,盛绽在一片白色花海,是冷傲孤绝,不可一世的高贵姿态。
这样霸道的美感让这幅作品以王者之姿屹立在顾之安的画作中,显得尤为突出。
戚竟默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神随着画笔的每一处落脚点仔细欣赏,不忍蹴读。
她是谁?
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可曾知道,自己在另一个男子的眼中,竟然是如此深不可测的美丽?
她若是知道了,定会万分欣喜地把这幅画捧在怀里,挂在阳光里。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都能铭记住自己的青春,曾经灿烂得如此令人震撼。好让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投来艳羡嫉妒的目光,却对这份美永远可望不可即。
怎么忍心,就让这份动人神采湮没在这不见天日的灰烬尘埃中呢?
戚竟默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右手,想要抚摸画布上女子的脸颊。
那温润如水般饱满的脸颊,究竟要蕴含多深的爱恋,才能刻画得如此漂亮?
“你在干什么?”身后的声音猝然响起,戚竟默被吓一跳,正伸出的右手猛地一惊,又收了回来。
听声音就知道,一定是顾之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
“对……对不起,顾叔叔。”戚竟默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她准备随时抱头逃窜,躲避顾之安的责打。
出乎意料的,顾之安却没有暴怒地把她轰出去。相反的,看到戚竟默翻出的那幅画,他的眼光竟然柔和起来。
“喔,你看到了。”此时的顾之安如蜕却陈旧皮囊后焕发新生的爬行类生物,完全变成生涩清纯的少年,他竟然微微有些腼腆,脸颊是红了又红。
“顾叔叔,真不好意思,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戚竟默连忙道歉。
“没事,看到就看到吧。平时不让你们进来不是不给你们看,而是……”他环视了一圈挤挤挨挨的画室,“这一屋子的画,是我剩下的全部宝贝了啊。”
没等戚竟默开口,他又接着说道:“还有这蔷薇苑。我这辈子几乎都没怎么离开过这里,一辈子都在画着蔷薇苑。它的院落,它的屋顶,它的冬春夏秋,它里面住着的人……可惜啊,一直说是要拆迁,虽然我一直在想办法,但也许,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吧……”
看着眼前自说自话的顾之安,戚竟默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一个抱着回忆,抱着梦想过了一辈子的男人,人到中年却被突然告知,你赖以生息几十年的家就要没有了,你抱着取暖的回忆没有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你的生命也没有了。
“顾叔叔,这幅画……”
“没错,画里的女人,是顾染的妈妈……”顾之安把那幅画捡起来,轻声吹气拂去尘埃,凝视着画卷的眼神无限温柔,“这是她二十岁那年,嫁来蔷薇苑的时候,我帮她画的,那一年冬天,她生下了顾染。”
“那……”戚竟默踌躇着该不该问,还是开了口,“后来呢?”
“哦,他妈妈本来体质就不好,生下顾染后落下了一身的病,在床上躺了几年,然后去世了。”顾之安面无表情地拿绒布把画重新包好,放回原处。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于己无关的陈年往事。
是啊,顾染都已经长成挺拔茂盛的谦谦少年,这段多年前的爱断情伤,早该消散于猎猎宇宙中,化为天边星,山间风,深刻却遥远的印记。
可是,她所认识的顾染,为什么双眼深邃得总像紧锁着一座雾气笼罩的湖泊?任日光再璀璨,也是深不见底的寒冷。
无法温热的,彻骨寒冷。
“顾叔叔,快吃午饭吧。我回学校了。”
这个懦弱却长情的男子,在戚竟默的心中,多了几分对他的尊重。
然后,她又想起上一次顾之安和顾染之间的争执。
为什么上一次的顾之安,提到顾染的妈妈,是满眼的仇恨与鄙视。而这一次,面对着画像中晶莹美好的女子,双眼中却满是温柔心事?
也许,画画的男子都该是这般敏感放肆吧。
他们的执念便是:画出来的你是什么样子,你便果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