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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吉野葛(1)

其一 自天王

说起我去大和的吉野腹地游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即明治末或大正初年。那时候可不像现在,交通十分不便,至于我为何起意要去那种深山老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大和阿尔卑斯”那种地方呢?此事要从头说起了。

想必有读者知道,自古以来那个地方,尤其是十津川、北山、川上一带,一直流传着关于南帝后裔的传说,至今仍被当地人称为“南朝王殿下”或是“自天王殿下”。这位“自天王”,即后龟山帝的玄孙——北山宫殿下,在历史上实有其人,此说已为历史学家论证,绝不仅是传说。简略地说吧,在一般中小学历史教科书里,南朝的元中九年,北朝的明德三年,即义满将军执政时期,两朝议和,实现了南北统一。由此,所谓的吉野朝,即后醍醐天皇自延元元年建立的朝廷,在经历五十余载后灭亡了。但是此后,嘉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深夜,一个名为楠二郎正秀之人,拥立大觉寺派的亲王万寿寺殿下,突然袭击了土御门皇宫,盗走三种神器[87],逃至睿山之中。当时,在追兵追击之下,亲王自杀身亡,神器之中的宝剑与八咫镜被追回,只有神玺落于南朝人之手。那楠氏越智氏一族继而拥立万寿寺亲王的两个儿子为王,兴举义兵。由伊势至纪井,由纪井至大和,逐渐逃往北朝军鞭长莫及的吉野腹地的穷乡僻壤,尊亲王长子为自天王,尊亲王次子为征夷大将军,改年号为天靖,在敌军难觅踪迹的峡谷里持有神玺长达六十余年。然而,因遭赤松家遗臣设计,长禄元年十二月,两个皇子在官军讨伐下命丧九泉,大觉寺一脉的皇族最终被彻底剿灭。因此,若从此时往上推算,从延元元年至元中九年是五十七年,从元中九年再到长禄元年是六十五年,在总计长达一百二十二年之久的时间里,确实有拼死维持南朝余脉的皇族生活在吉野,一直在与京城抗衡。

自远祖以来,吉野之民就号称对南朝一心不二,一贯秉承着忠于南朝的传统。每当提起南朝,吉野的人们便如数家珍地一直说到这位自天王,至今仍坚决主张:“我南朝不是五十余年,而是长达一百多年呢。”这也不难理解。我少年时代也爱读《太平记》,因而对南朝的秘史颇感兴趣,还曾想过以自天王的事迹为中心,构思一部历史小说——这个想法很早之前就有了。

据一部收集了川上当地传说的书记载,南朝遗臣们因畏于北朝来袭,曾一度从现在被称为大台原山脚下的入波,迁移到了通往伊势边境大杉谷一带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在一个名叫三公谷的峡谷里建了一座王宫,并把神玺藏于岩洞之中。另据《上月记》《赤松记》等书记载,假装投降了南帝的间岛彦太郎及手下三十名赤松家余党,于长禄元年十二月二日,乘着下大雪之机突然发动叛乱。一队叛军突袭大河内的自天王王宫,一队直扑神谷的将军府。自天王虽挥刀迎战,奋力拼杀,终因寡不敌众,为逆贼所杀。逆贼夺取王之首级和神玺逃窜途中,遇大雪受阻,逃至伯母峰时天色已暮,遂将首级埋于雪中,在山中过了一夜。不料翌日清晨,吉野十八乡的庄司率众追击而来,激战之时,由于被埋于雪中的自天王首级突然喷出血来,庄司们立即将其挖出夺回。各史书对上述经过的记载虽略有出入,但《南山巡狩录》《南方纪传》《樱云记》《十津川记》等史书里也都有记载,尤其是《上月记》和《赤松记》,或由当时亲历者年老后撰写,或是其子孙记录的口述内容,因此其真实性无可置疑。又据某书记载,自天王当时年仅十八岁。此外,在嘉吉之乱中一度灭亡的赤松家族之所以能够东山再起,乃是由于他们那时弑杀了南朝的两位皇子,将神玺夺回京都而因功封赏的缘故。

归根结底,从吉野深山到熊野一带,由于交通不便,一些古代传说和名门望族得以延续也不足为奇。例如,据说曾经充作后醍醐天皇临时行宫的穴生的堀氏府第等,不仅其部分建筑保存至今,其子孙后代如今仍安居其宅邸之中。此外,《太平记》的“大塔宫熊野逃亡”一章中提及的竹原八郎一族——皇子曾在此家小住,甚至同东家之女生下一子,那竹原子孙如今也很昌盛。更为古老的还有居于大台原山中的五鬼继部落——当地人称其为“鬼的子孙”,绝不与其通婚。他们自身也不愿同部落以外的人结合,且自称是役行者[88]的前鬼的后裔。既然地方风俗如此,尊崇南朝君主的乡土血统,即被称作“皇族后人”的名门世家为数众多。譬如柏木一带,每年一到二月五日,便举行“南朝王”祭祀,在曾经的将军府遗址——神谷金刚寺里举行庄严的朝拜仪式。在祭日那天,数十户“皇族后人”们被准许身着印有十六朵菊花家纹的武士礼服,同代理知事和郡长等人坐于上座。

我了解了这许多资料后,对于早就萌生出的写一本历史小说的想法更是热情倍增。南朝—吉野樱花—深山秘境—十八岁的英姿勃发的自天王—楠二郎正秀—藏于岩洞深处的神玺—从雪中喷出血来的大王首级,——仅是这样罗列起来,已堪称绝好的题材,更何况那地方的景致也无与伦比。在这大自然的舞台上,有溪流,有断崖,有宫殿,有茅庐,有春樱,有秋叶,这万千美景可以信手拈来,衬托出帝王传说的千般风流。更何况这些故事并非无中生有的空想,且不说正史,就连一般的记录和古文书上亦有详细记载,因此,作者只需将所掌握的史料巧做编排,便可形成一部妙趣横生之作。倘若再给史实稍加润色,适当加入些轶闻、传说,附会一些地方名胜、鬼的子孙、大峰的苦行僧、熊野封禅等,进而再演绎一位与大王匹配的美女——大塔宫后代的某公主亦未尝不可——想必越发好看了。

令我不解的是,如此丰富的素材为什么至今未曾引起稗史小说家的注意呢?不错,马琴写过一部未曾完成的《侠客传》。我虽没有读过,但听说其主人公是楠氏一个名叫姑摩姬的虚构女子,似乎与自天王的事迹毫无干系。还听说德川时代有过一两本以吉野王为题材的作品,但说不好在多大程度上是以史实为依据的。总而言之,在社会上流传的作品范围内,无论是读本,还是净琉璃或戏剧等,都未曾看到过此类题材。由于这些缘故,我便想要趁着还无人染指时利用这些素材构思出一部小说来。

事也凑巧,凭着一个意想不到的缘分,我打听到了许多那深山峡谷一带的地理状况和风土人情。我所说的缘分即是一高时代的朋友津村,他虽然出身大阪,但有亲戚住在吉野国栖,于是我多次通过津村搭桥,前往吉野采风。

名叫“kuzu”的地方,吉野川沿岸附近有两处。位于下游的写作“葛”字,上游的则写作“国栖”。源自于那位飞鸟净见原天皇,因天武天皇的谣曲而闻名于世的“kuzu”乃是后者。然而,无论是葛,还是国栖,都不是吉野特产——葛粉的产地。葛那里我不清楚,国栖这里的村民大多以造纸为生,而且使用的是今已罕见的原始方法:将楮树纤维在吉野川的水中漂白后制成手抄纸。我还听说这个村里姓“昆布”这一罕见姓氏的人特别多。津村的亲戚也改姓昆布,同样以造纸为业,而且是村里作坊最大的一家。津村告诉我,这昆布氏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大概与南朝遗臣血统多少有些沾亲带故。

关于“入波”读作“shionoha”,“三公”读作“sannnoko”,我也是请教了津村的亲戚家后才知道的。此外,据昆布氏给出的说明,从国栖到入波,要翻越过五社峰岭得走四十多里路。由那里前往三公的话,到峡谷入口处还有十五里路,若到昔日自天王居住过的山里则要走三十多里。当然,我也不过是问问,即使从国栖这一带出发,也很少有人到那么远的上游去。不过,听顺流而下的撑篙夫讲,山谷深处的一块叫作“八幡平”的洼地里住有五六户烧炭人家。从那里再往前走五十町,有一处叫作“尽头隐平”的地方,那里既有人们传说中的王宫遗址,又有供奉神玺的岩洞。然而,从山谷入口处往里去的三十里路,全都是无路可走的悬崖峭壁,纵然是在大峰修行的苦行僧也不会轻易进入那里。柏木附近的人们,一般只是去入波川岸边涌出的温泉里泡泡澡便折返回来。其实,若敢于进入峡谷深处探险的话,即可发现有无数温泉自溪流中喷涌而出,有明神瀑布等多条飞瀑高挂山崖。可是据说知道这一绝景的,唯有山里的汉子和烧炭翁而已。

撑篙夫的这些讲述,更丰富了我的小说构思。本来小说素材已具备了诸多妙不可言的条件,现在又添加了溪流喷泉这一不可多得的布景。不过,由于我已在遥远的地方了解过所有能够接触到的资料了,因此,假如那时没有津村的怂恿,我恐怕是不可能探访那荒山深谷的。既然手头已有如此丰富的材料,不进行实地踏查,余下的部分也可以凭着自己的想象构思出来,那样反倒更随心所欲一些。

记得那年十月末或十一月初,津村怂恿我说:机会难得,何不去那边看看?他说:正好有件事要去一趟国栖的亲戚家,就算去不了三公,但咱们在国栖周边走一走,亲眼见识一下那里的地貌和风俗,对你的写作肯定大有裨益。你不必拘泥于南朝的历史,那地方奇闻轶事俯拾皆是,搜罗些与那个传说不一样的素材,足够你写两三部小说的呢。绝对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你就拿出点职业精神来好不好!正赶上现在这个好季节,外出一游正当其时。吉野樱花固然闻名天下,但吉野秋景也毫不逊色呢。

虽说这铺垫太长了些,总之是因为上述缘故,我才突然决意启程前往的。当然津村说的“职业精神”也起了作用,不过坦率地说,悠游自在地去游山玩水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其二 妹背山

津村说他已预定了奈良若草山麓一家名叫“武藏野”的旅店,他于某日从大阪出发去奈良。于是,我乘夜班车离开东京,中途在京都住一晚,翌日一早到达了奈良。那家名叫“武藏野”的旅店至今犹在,但听说已不是二十年前的老板了。我记得当时那旅店的样式古色古香,清雅脱俗。铁道省[89]盖的宾馆要比它稍晚一些,故而在那个时候,“武藏野”同“菊水”都是一流的旅店。津村早已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想尽快上路,而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奈良,趁着好天气,我们只是从客厅窗口眺望了若草山,一两个小时后便出发了。

在吉野口换乘哐当作响的窄轨列车到吉野站后,再往前就得沿吉野川岸边的路步行了。走到《万叶集》中的“六田淀”——“柳渡”附近,路分为两条,向右去的那条通往赏樱胜地吉野山。一过桥即是下千本,接下去是关屋樱、藏王权现、吉水院、中千本……每年春天,这些地方都是人潮涌动,因前来观赏樱花的游人而熙熙攘攘。说起来,我也来看过两次吉野的樱花。一次是年幼时由母亲领着去京都一带游览,后来上高中时我自己又去过一次,印象中我也是挤在人群中沿着这条山路往右边去的。而左边这条路,我还是第一次走。

最近,由于汽车、电缆车已经通到了中千本,估计不会再有人在这一带悠然地漫步赏樱了,但从前来这里观赏樱花的人,肯定会选择这两条路中的右边这条岔路,走到六田淀的桥上,眺望吉野川两岸的美景。

“你看那边!那就是妹背山。左边的是妹山,右边的是背山……”

当时导游的车夫,会从桥栏杆上指着吉野川的上游方向,让游客驻足观看。记得那时,母亲也曾让人力车停在桥中间,把年幼无知的我抱在膝头,对着我的耳朵说道:“你还记得《妹背山》那出戏吧?那就是真正的妹背山!”

我那时候还小,对妹背山并没有留下清晰的印象。虽已是四月中旬,山里依然寒气袭人。在樱花盛开季节的黄昏,远远望去,只见暮色苍茫的天空底下,吉野川九曲十八弯地从遥远山峡那边蜿蜒而来,河面上阵风掠过之处泛起一道道细微的涟漪。就在那山与山的空隙之间,透过迷蒙暮霭隐约可见两座形状可爱的山丘。虽然不可能看清楚两座山是隔河相望的,但我早已从戏剧里知道它们相隔于河流两岸。在歌舞伎的舞台上,大法官清澄之子久我之助和他的未婚妻——名叫雏鸟的少女,一个人在背山,一个人在妹山,紧临山谷筑起高楼,相望而居。即使在关于妹背山的戏中,这种场面也极富童话色彩,因此深深刻印在我这个少年的心里。当时听母亲这么一说,我马上想到:“噢,原来那就是妹背山啊!”随即沉浸在孩子气的幻想之中:要是现在去那峡谷的话,可能会见到久我之助和那个少女呢!从此以后,我便忘不掉在这座桥上看到的景致,常常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来。

在二十一二岁那年春天,再次来到吉野时,我也同样倚靠着桥上的栏杆,一边怀念去世的母亲,一边久久地凝望吉野川上游的景色。由于河水从这吉野山的脚下注入到扇面般扩展开来的平原之中,原本湍急跌宕的激流呈现出“一马平川水流缓”的悠闲之态缓缓流淌。向远处望去,能看见上游左岸的上市。那个镇子里只有一条背山临水的街道,街道两旁坐落着很多低矮的、偶见白色墙壁的朴素农家。

我今天走上六田桥的桥头后,没有停留,径直拐向左侧的岔路,朝着以前一直从下游眺望的妹背山所在的方向走去。道路沿着河岸笔直地向前延伸,看似平坦好走,可听别人说,从上市开始,经过宫瀑、国栖、大瀑、迫、柏木便会逐渐深入吉野腹地的深山密林。来到吉野川的发源地,翻过大和与纪井的分水岭之后,就抵达熊野浦了。

由于我们从奈良动身较早,正午刚过便进入了上市。排列于街道两侧的住家式样与我在那座桥上想象的一样,甚是古朴无华。虽说靠河岸一侧的房屋稀稀落落,形成单侧坐落民房的街道,但大部分房屋构造都遮挡了河流的景致。格子窗被烟熏黑了的、像阁楼般低矮的二层楼,在街道两旁一家挨着一家。我一边走一边朝昏暗的格子窗里面窥去,只见里面多是庄户人家常见的那种没铺地板的房间,可以一眼看到后门。几乎每家的大门上都挂着藏蓝色的布帘,上面印着白色的店铺字号或姓名。不光是开店的人家,就连殷实人家也大抵如此。家家户户临街一面的房檐全都压得低低的,门面很狭窄,但从布帘向里面望去,隐约可见内院的树木,有的还建有厢房。看来这一带的房屋至少有五十年,甚至一二百年的历史了。

房屋虽然古老,每户人家的门窗裱纸却都是崭新的,就像刚刚贴上去的一样,没有污痕,哪怕一点裂口也被花瓣形状的剪纸精心修补了。白色的裱纸在空气清澄的秋日里,令人感觉格外清冷雪白。裱纸如此洁净,大概是因为山里没有浮尘,也可能是由于此地不使用玻璃窗,因而对拉窗裱纸要比城里人更为敏感吧。虽说像东京那边的住家那样在窗户外侧加一层玻璃窗比较好,否则拉窗纸要么又脏又黑,要么会从破洞钻进风来,不能放任不管。总之,这拉窗裱纸那清爽悦目的洁白,将一家家格子门、隔扇被烟熏得黑黑的住宅,打扮得朴素雅致,宛如一位家境贫寒却衣着整洁的美女。我望着照在拉窗裱纸上的日光,不由得深深感慨秋天就是美啊!

尽管朗日晴空,湛蓝如洗,映在窗纸上的日光却明亮而不刺眼,美得令人陶醉。秋阳已经转至西边的河流上方,所以那日光是照在街道左侧人家拉窗上的光线又反射到右侧房屋中的。果蔬店头摆放的黄澄澄的柿子尤其好看,木淡柿[90]、御所柿[91]、美浓柿[92]等形状各异的柿子,将室外的光线吸收到其熟透的晶莹剔透的珊瑚色表面,宛如明眸般熠熠生辉。就连放在面馆玻璃箱子里的面团儿也被衬得格外光鲜。道旁有的住家房檐下铺着草席,放着簸箕,上面晾着焦炭。不知从何处传来铁匠铺的打铁声和碾米机的唰唰声。

我们一直走到小镇尽头,在一家小饭馆的临河房间里用了午餐。站在桥上看时,觉得妹背山似乎在上游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才发现只是近在眼前的两座小山丘。两山之间隔着一条河,河这边的是妹山,河那边的是背山。《妹背山妇女庭训》的作者,想必是亲眼见到这里的实景之后才产生那个灵感的吧。不过这里的河面要比戏台上的宽些,并不是戏里那般窄窄的小溪流。纵使两座山丘上曾经有过久我之助的楼阁和雏鸟的楼阁,恐怕也不可能近到能够互相应答的地步吧。其中背山的山脊与其后的峰岭相连,并不是完整的山形,而妹山则是个完全独立的圆锥体,披着一身繁茂苍翠的绿树外衣。上市的街道一直延伸到这座山的脚下。从河流这边看那些房屋的后墙,二层楼就成了三层,平房也有二层楼高。有的人家从楼上架一条铁丝通到河床上,将水桶挂在上面,装满水后,用铁丝将水桶哧溜哧溜拉进屋里来。

“我跟你说啊,过了妹背山就能看到义经千本樱了。”津村突然这样说。

“千本樱是在下市吧?听说那里有吊桶寿司铺……”

有这么一出净琉璃,说的就是维盛曾以寿司铺的养子身份藏身于此的故事。在下市这个镇子里,有人根据这出无根无据的戏曲自称是维盛的子孙——我虽不曾拜访过那户人家,但听说过这样的传闻。而且我还听说,那户人家里虽然没有恶权太[93]了,但至今仍给女儿取名阿里,还在卖吊桶寿司。不过,津村提起的前面宫瀑对岸的摘菜里,是因为收藏着之前说过的静公主的初音鼓[94]这个宝物的人家就住在那里。由于顺路,津村便提议“咱们去看看那件宝物吧”。

说起这摘菜里,大概就位于谣曲《静二人》[95]中演唱的摘菜川岸边吧。“摘菜川岸边,有女翩然自天降……”谣曲唱到这里时,静公主的亡灵登场,独白道“恨妾身罪孽深重,整日抄经为赎罪”,之后边舞边唱:“我虽万般羞愧,亦未曾忘却昔日情……可将妾之身,比作三吉野川之河,名曰摘菜女。”可知这摘菜里之名与静公主有关,即使作为传说也颇有些根据,或许并非全是瞎编。《大和名胜绘卷》里也有记载:“摘菜里有一条名川,名曰花笼[96],又有静公主生前暂居处遗址。”由此可以认为,这一传说自古就有吧。

那持有初音鼓之家,如今虽以大谷为姓,昔日称为村国庄司。据其祖上的记录所载,文治年间,义经与静公主落难到吉野之时,曾暂居于其家。此外,摘菜里周边还有假寐桥、象小川、柴桥等名胜,有人趁观光之便前去求看初音鼓。但这家人说是祖传珍宝,除非有可靠的介绍人事先打招呼,否则不肯随便出示与人。因此,津村对我说,他早已为此事拜托国栖的亲戚跟对方垫过话了,人家今天多半正等我们去呢。

“这么说,这就是那个蒙着母狐皮的鼓了?静公主砰地一敲,忠信狐就马上出现的那个鼓,对吧?”

“嗯,对,对,戏里是这样演的。”

“真的有人家保留着那个宝贝?”

“听说有的。”

“确实是狐皮的鼓面吗?”

“我也没见到,不敢保证。只是听说那户人家的确不是普通人家。”

“多半和吊桶寿司铺之类的传说差不多吧!谣曲里也有《静二人》,都是从前那些好事之人凭空想象出来的吧!”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对那个鼓有点兴趣。不管怎样,一定到大谷家去好好看看初音鼓。很早以前我就有这个念头,这也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之一。”

津村的话里似乎有更深层的意思,但当时他只是说了句“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吧”。

其三 初音鼓

从上市到宫瀑,道路仍旧沿着吉野川右岸向前延伸。越往山里走,秋色愈加浓郁。我们不时拐进柞树林,沙沙地踏着满地落叶前行。这一带枫树较少,且稀稀落落散在各处。然而,正值红叶之时,枫树与常春藤、黄栌、山漆等一起点缀着这座杉树覆盖的崇山峻岭,从最深的红色到最浅的黄色,色彩斑斓。虽然统称为“红叶”,但放眼望去,有黄色、褐色,还有红色,真可谓是色彩纷呈、种类繁多。即使同为黄叶,浓淡不同的黄色也有几十种之多。人们都说野州盐原之秋让盐原所有居民的面容变成了红色,那种红叶尽染的景观固然赏心悦目,但此处这般五彩缤纷亦有着别样的风采。“百花缭乱”或是“万紫千红”,虽是形容春野之花的用语,但眼前这派以秋季的灿然黄色为基调的美景,若论色调的万千变化恐怕不亚于春日原野。更美的是,那些不时飘落的黄叶,在透过峰与峰空隙间倾泻于谷底的秋光辉映下,有如纷飞的金粉般闪闪烁烁地飘落水中。

《万叶集》里的“天皇幸于吉野宫”,说的就是天武天皇的吉野离宫——据说笠朝臣金村的所谓“三吉野乃多艺都河内之大宫御所”、三船山、人麻吕吟咏的“秋津的原野”等,都在这宫瀑村附近。不久,我们离开村道,过河去对岸。河谷在此处逐渐变窄,河岸危崖壁立,湍急的水流不时撞击着河中巨石,平添一处湛蓝之渊。涓涓的象小川从那林木葱郁的象谷深处袅袅婷婷流过来,注入那深渊中,假寐桥便架于这条溪流注入深渊的地方。所谓义经曾在此桥歇息之说,恐怕是后人的牵强附会。然而一脉清流之上,芊芊小桥横挂,四周林木掩映,桥上的顶篷如小小船篷般可爱——那顶篷或许是为了遮挡落叶,而非挡雨而盖吧。不然,值此落叶时节,小桥会转瞬间被落叶掩埋。

桥头有两户农家,桥的顶篷下边堆着些柴火捆,几乎成了其自家仓库,只留出勉强可过人的通路。这里是叫作樋口的所在,再往前便分为两条路,一条沿河岸通往摘菜里,一条过假寐桥,经樱木宫、喜佐谷村,再从上千本前往苔清水、西行庵方向。静公主歌中所唱的“仰望山头雪皑皑,有人踏雪进山来”,可能就是过了这桥,从吉野后山前往中院的峡谷那边去的。

此时,我们蓦然发现一座高高山峰耸立在眼前,天空被挤压得更狭小了,无论是吉野川的流水、人家还是道路,似乎到此都止步不前了。虽说是如此险峻的山谷,可村落这种东西只要有点空地便会不断地拓展下去。因此,尽管三面环山,洼地窄如口袋底,人们仍在狭窄的河岸斜坡上开荒种地,建造茅屋。这里就是人们所说的摘菜里了。

果不其然,看那水流之势、山形地貌,都像是落难之人的栖身之所。

我们向人打听大谷家,即刻找到了。从村口往里走五六町远,在一处拐往河滩的桑田中,一座鹤立鸡群般的茅草屋顶房屋便是那户人家。由于桑树长得高大,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那种老宅式样的茅草屋顶和瓦檐,宛如海中孤岛般飘浮于桑叶之上,果然与众不同。虽说房顶造型不同凡响,但走进房子内,却是普通的庄户人家。两间相通的堂屋面朝田地,临街的拉窗大敞着。在铺着地板的房间里,坐着一位四十岁模样的人,像是房子的主人。他一看见我们两个,没等我们出示名片就出来迎接了。只是他那晒得黝黑的、紧绷绷的脸庞,眯缝着的善良眼神,以及短脖颈宽肩膀的体格,怎么看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

“国栖昆布先生跟我打过招呼,已经恭候你们多时了。”他的方言很重,连这句话都叫人难以听懂。我们询问什么,他也不能顺畅地回话,只是恭谨地鞠躬。想来此户人家如今已没落,不见昔日的景况。不过我觉得这样反而容易亲近。

我开口道:“百忙之中多有打扰,十分抱歉。听说府上珍藏有祖传至宝,平日很少出示于人,我们此番冒昧前来,是想观赏一下这个宝物。”

“哪里,并不是不出示于人……”他有些惶恐地说道,“其实是先祖留下了一条规矩,就是在取出那件物品之前必须斋戒沐浴七天。当然如今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了,若有人想看,我都是来者不拒的。只是每天我都要在田里干活,如果有人突然来访,我抽不出时间接待客人。尤其是这几天秋蚕那边还没忙完,平时家里的榻榻米全都收起来了,所以客人突然来访,连个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事先打个招呼的话,我一定会抽出时间恭候光临的。”他把指甲又黑又长的手叠放在膝头,难以启齿似的解释道。

如此说来,今天他的确是特意把这两个房间铺上榻榻米,等候我们的到来。我从拉门的空隙往储藏室一看,里边的地板上确实还没有铺席子,屋子里零乱地堆放着似乎是临时塞进去的农具。壁龛里已经摆放了好几件宝物,主人恭恭敬敬地将它们逐个排列在我们面前。

这些宝物有:题为“摘菜里由来”的卷轴一个、义经公所赐长刀和短刀数口,以及其物品清单、刀护手、箭袋、陶瓶,还有静公主的初音鼓等等。其中《摘菜里由来》挂轴末端写着:“时任五条御代官御役所[97]御代官内藤杢左卫门大人巡游此地之际大谷源兵卫以七十六高龄遵嘱记录传闻如右留存于家中者是也”,落款时间为“安政[98]二年乙卯夏日”。据传,安政二年代官内藤杢左卫门来到此村时,曾接受现主人的远祖大谷源兵卫老人的跪拜,然而,大谷老人一出示此卷轴,代官即刻起身让位,给老人屈身跪拜。只是那挂轴的纸很脏,黑乎乎的就像烧焦了似的,难以辨认,因此附有抄本一份。原文如何不得而知,那抄本病句错字连篇,就连所注假名也有不少让人不放心之处,很难相信是出自有学识的人之手。不过根据文中所说,此家祖先早在奈良朝之前便居于此地,壬申之乱时,一个名为村国庄司男依的人助天武帝征讨大友皇子。当时,庄司占有该村至上市的五十町之地,因此“摘菜川”之名指的是这五十町之间的吉野川。关于义经,文中写有“此外,源义经公于川上白矢岳过五月端午,而后下山,在村国庄司宅内逗留三四十日。曾观宫瀑,游柴桥,此乃其时御咏之歌”以及和歌两首。时至今日,我尚不知义经有传世歌作,但上边所记歌作,即使在纯粹的外行人看来,也觉察不出是王朝末期的格调,措辞也甚为粗俗。关于静公主,则曰:“其时,义经公爱妾静公主曾于村国氏家中逗留。自义经公落难奥州以来,公主自知已是凶多吉少,遂投井身亡。故人皆称其井为‘静井’。”这就是说,静公主是死在这里的。而且文中还说:“然静公主与义经公死别后妄念作祟,化为火球,夜夜从井中升腾而出,凡经三百载。其时,莲如上人等行至饭贝村,给村民讲经之时,有村人乞求上人超度静之亡灵,上人即刻为其接引,将一首摘自大谷氏所藏和歌书写于静之长袖上。”下面还记录了那首和歌。

我们看挂轴时,主人一句也不说明,只是默默端坐一旁。看他神情,可知他心中对这祖传记事没有半点怀疑,盲目地相信这都是真实的。“那位高僧写有和歌的长袖和服现在在哪里呢?”听我发问,他回答:“先祖时代,为了给静的亡魂超度,捐给村里的西生寺了,但是据说寺院里已经没有了,不知落在谁手里了。”我又拿起长刀、短刀、箭袋等物看了看。年代似乎已相当久远,尤其是箭袋已经磨得破烂不堪,不过毕竟不是我们能鉴定的。再看传说中的初音鼓,鼓面已经没有了,只有鼓身装于桐木箱内。我们对这个也不懂,但可以看出那上面的漆好像比较新,也没有泥金画之类的,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黑色鼓身。当然,木料好像很古老,也许那漆是后代什么人重新涂的吧。“或许是那样吧。”主人的回答显得不以为然。

此外,有两尊带屋檐和门扉的造型考究的牌位。一尊门扉上绘有葵花图案,牌位上刻着“赠正一位大相国公尊仪”;另一尊是梅花图案,牌位上雕有“归真松誉贞玉信女灵位”,其右侧刻着“元文二年巳年”,左侧是“壬十一月十日”。然而主人对这牌位似乎一无所知。只说是这牌位相当于大谷家主公的,每年正月元日朝这两尊牌位跪拜已成惯例。主人还严肃地说,他认为写有元文年号的那尊说不定就是静公主的灵位。

看着主人那善良、谨慎、细眯着的双眼,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事到如今,已无须再向他解释元文年号是何年月[99],搬出《吾妻鉴》和《平家物语》来考证静公主的生平了。总之这位主人对这些记载是那样深信不疑。在他的心目中,在鹤岗神社前,在赖朝面前起舞的未必是静本人,她只是象征着这个家族的远祖所生活的过去——令人怀念的古代某个高贵的女性而已。因为在静公主这位贵族女性的幻影中,寄托着他对祖先、主君、往昔的崇敬与思慕之情。至于那位贵族妇女是否曾经真的来这户人家求宿栖身,逃避乱世,是不必深究的。既然主人相信,就由他去相信为好。出于同情主人,也勉强可以说那位公主或许不是静,而是南朝的某位公主或战国时期某一落难之人,总而言之,在此人家兴旺之时,曾经有什么高贵的人来过这里,于是,阴差阳错地演绎出了有关静的传说也未可知。

我们准备告辞时,主人道:

“没什么可招待的,请品尝一下糖柿子吧!”

然后他给我们沏了茶,还端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好几个柿子,还有一个空烟灰缸。

糖柿子大概就是熟柿子吧。空烟灰缸应该不是给抽烟人用的,而是吃烂熟得黏糊糊的柿子时用它接着。因主人一再相劝,我便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眼看就要胀破的熟柿子,放在手心。这是一个底部尖尖的圆锥形大柿子,由于已经熟透,果实红彤彤的,晶莹剔透,恰似一个胀鼓鼓的胶皮袋,颤颤悠悠的,对着阳光一看犹如琅琊珠般璀璨。街头卖的那种酒桶漤熟的柿子,无论熟到何种程度也不会呈现这般美丽的色泽,而且等不到这么柔软就已经软塌塌得不成样子了。主人说,能做成糖柿子的只有皮厚的美浓柿,必须在其又硬又涩的时候从树上摘下,装入箱内或筐中,尽量放在背风的地方。十天后,无须任何加工,其皮下果肉便自然成为半流体,甜如甘露了。若是其他柿子,里边的果肉已融为一包水,不会像美浓柿那样黏稠如糖稀。吃的时候,虽说也可以像吃半熟鸡蛋那样,拔掉柿蒂,把汤匙插入蒂孔里舀食,但比较起来,还是不怕弄脏手,剥开皮接着器皿来吃更加美味。他还说,不过看着好看,吃着又好吃的时候,只限于十天后那头几天。时间再长些的话,糖柿子也同样会化成一包水的。

听着主人这些话,我入神地看着手心这颗硕大的露珠,只觉得这山间的灵气和日光全都凝聚在这颗柿子上了。曾经听人说,过去乡下人进京时,都要带一包京城里的土回家去,如此说来,若有人问起吉野秋色时,我是否该把这柿子小心翼翼地带回去给他看呢?

说到底,比起初音鼓或是古文献来,大谷家最使我感兴趣的还要数这糖柿子。津村也好,我也好,都禁不住那冰凉甘醇的汁液从牙缝间沁入胃里时的惬意。我贪婪地一连吃了两个黏糊糊的大甜柿子,仿佛自己的口中满含着整个吉野之秋一般,想那佛典中的庵摩罗果[100]也没有如此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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