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昌心力交猝,一夜未眠,依旧守在谢珑塌边,紧紧扣着她早已冰凉的十指。
林凝见东边已有日光笼罩,晨雾早已散去。便去打了一盆清凉井水端进去放在盆架子上,提醒到:“算时辰小丫头快回来了,你快梳洗一下吧。”
荆昌适才缓缓抬头,一夜之间他仿若经历了十年光阴,苍老疲惫了许多。脸上爬满青胡茬子,眼睛不再狡黠有神。
只见他呆呆挽袖走过去,一头将脸埋进铜盆里,冰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林凝递过去了布巾,他麻木的接过去,道了声:“谢了。”
“我去接接小丫头,你快些梳理完。”林凝没再逗留,带上门转身而去。
一路马蹄飒飒,两人快马加鞭,终于在晌午前驰上长宁大街,周途远远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玉琼楼的高檐之上。
玉琼楼毗邻玲珑赌坊,建有三层雅阁,是安乐巷子里最高耸显眼的酒楼,所以在长宁大街上也能看见它顶层风光。
“衷儿你看,玉琼楼上坐着个人。”
荆衷儿从周途被背后探出了头,定睛一看,欣然道:“这是凝姨,离经岛上来救我娘亲的,她一定是等我们的水等心急了!”
衷儿取下腰间水袋,向林凝方向摇了摇,林凝显然是看见了。便不再等候,起身一跃而下,消失在阡陌错落的亭台楼阁里。
很快他们就在荆家院子的后门见到了,抱臂倚在门框的林凝。荆衷儿轻巧跃下马,问道:“小姨,我娘怎么样了?”
林凝无甚表情,回身就往院子里走,语气听不出讯息:“去熬药吧。”
荆衷儿只好自己走进院子,直冲着谢珑的卧房而去,想先去看看娘亲。周途见状忙叫住衷儿:“要不!先去煎药吧,婶婶等着喝呢。”
“娘亲见到我一定十分高兴,我先去看上一眼。”荆衷儿答道,没有停止脚步。
“衷儿!”周途急声叫道。
“嗯?”荆衷儿闻声驻足,颇有几分疑惑的看向周途。
突然间卧房门被打开,荆昌已经换上一袭干净长衫,神色如常,款款走了出来。
只见他轻轻关上门,转身对荆衷儿小声道:“嘘,你娘担心你在外过夜,一直没睡安稳。得知你安全回来,方才睡熟,让她再多睡会吧。”
荆衷儿只好作罢,关切的隔窗遥望了一眼谢珑躺在床上的身影。
荆昌敛了眼眸,背过身去,道:“衷儿,你跟我来厨房煎药吧,顺便爹爹有事与你说。”
“是。”荆衷儿应声跟上。
“那我就先告退了。”周途对荆昌微微欠身。
荆昌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叫住周途:“途儿,你也来吧。”
周途抬头,对上了荆昌似有祈求的目光。
平日他眼里的的荆叔叔何等泰然自若?此时他立即了然,荆叔正在崩溃强撑的边缘,正需要他在一旁帮扶着,于是连忙跟了上去。
刚到厨房,荆昌如往常一样,到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将熬药砂锅清洗了一遍。又把包着草药的药包细细拆开,倒入筛子里,筛出药草沉渣。
筛着筛着就恍了神,问道:“你们俩从昨日下午到现在还没进食吧,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做。”
周途忙看了眼荆衷儿,答道:“还是给婶婶煎药要紧,待会儿我让镖局的人送点吃的过来。”
荆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对,煎药要紧。衷儿快把泉水拿来。”
荆衷儿递上水袋,有些迷惑怪异的看了眼父亲。
“爹爹,你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啊?”
荆昌引燃小炉炭火,表面无异却语出惊人:“爹爹与胡老先生商议好了,今日你就随他启程去离经岛。”
“什么?为何要去离经岛?为何如此匆忙,娘亲的病都还没好。”忽闻此讯,荆衷儿惊讶至极。
荆昌被他扇出来的烟呛得咳了两声,才缓缓解释:“爹爹实话告诉你,其实你娘这次是被人下了毒。而下毒之人与你未蒙面的外公有些私仇,所以他想报复在你娘和你的身上。为了你的安危,你娘希望你能去离经岛避一避,拜在你舟姨门下学艺。”
荆昌说得很慢,希望荆衷儿能揣摩的明白其中利害。
荆衷儿从未听娘亲提过这段恩仇,听荆昌叙述完后,果真更多问题呼之欲出,问道:“那下毒之人是谁?既然胡爷爷已经为娘亲解了毒,想必也有法子让我不受此毒害?难道非要去离经岛躲着不可吗?”
一向乖顺的女儿会这样反驳,荆昌有些愣神。
倒是周途旁观者清,接话道:“婶婶这次虽有惊无险,但也受尽了罪。好生活着总比遭罪要强,况且胡爷爷年事已高,总不能次次都赶来京城。是吧,衷儿?”
“那倒是......”荆衷儿觉得周途说的话不无道理。
她继而又问道:“娘亲说必须去离经岛吗?这个舟姨也只从娘亲口中听过,还从来没见过,她会如何待我?那里人生地不熟,万一舟姨待我不好,我孤身一人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爹爹......我能不能不去?”
说到最后,荆衷儿竟有种似是要被丢弃的感觉,哽咽起来,平时小大人的她这才有了些小孩模样。
荆昌放下蒲扇,一手按在她肩膀,一手抚她头顶,十分爱怜:“若非怕你遭受无妄之灾,爹爹说什么也是不舍让你走的。
你舟姨是个很温柔的人,她的医术是江湖绝顶的,武功也很不错。你可以跟她学武功,将来行侠仗义,如果你想学医,将来也可以济世救人。”
学医济世?周途突然抬眸看着荆昌,眼睛里满是星光烨烨。
他有些急切得对荆昌说:“荆叔叔若是放心不下衷儿,就让途儿一同前往吧!请荆叔叔劝说我父亲,我一定照看好衷儿。”
这倒是个意外!
荆昌看周途真诚心切,转念想到他与周老九、小侯爷密谈的那个晚上,周老九也曾拜托他,“若有生死攸关的一日,把周途送入离经岛。”
现如今疫情四起,波及全城,可不就是生死攸关吗?
如此一来,荆衷儿看在周途一同前往的面子上,也不得不走了。荆昌当下就应声同意,道:“甚好!你放心,你爹那边我去说。衷儿这下你大可放心了吧。”
荆衷儿悻悻,闭口不言。纵有万般不愿,也拗不过爹爹执意坚持和危难当前......
荆昌半哄半推的将荆衷儿哄出厨房:“衷儿从小就听话,从来都没让爹娘操过心,这次也听话,快去收拾衣物,好吗?”
荆衷儿只好点点头,乖乖回到自己卧房去收拾行李。
厨房内周途也准备告辞,却被荆昌叫住,戚戚然:“我了解她,用不了多久她清醒过来,就会猜出个大概。我希望以后你能时常开导她,不要让她心怀仇恨,活在前辈们的恩怨中。你婶婶是个逍遥豁达之人,一直希望衷儿能承袭她的风骨。”
荆昌字字深切,周途恭敬的拱手依礼,应下:“途儿定当尽力。”
“嗯,你也快回去收拾行李吧。”
“是,途儿告辞。您......多保重。”说着重重看了荆昌一眼,颇有深意。
......
荆衷儿想在离开前再看娘亲一眼,被林凝一口回绝,说是好不容易睡熟了,惊扰不得。她只能再次隔着窗户看了个大概,胡苍子又催促的急,只好背上包袱上了租赁来的马车,可真比周游走时坐的那个简陋多了。
周途把一个黑纱罩着的木笼子交给荆衷儿抱着,仔细叮嘱了几句:“我要骑马没办法抱着,它名叫今夕,如果它闹,你就喊它名字安抚。如果还闹,你就喊我。”
荆衷儿微微掀开黑纱,看到里面的猫儿正睡得熟,郑重答应:“放心吧。”
周途这才越上马背,在她和胡苍子的马车后面护着。
一行人就这样匆匆启程了——
她从车窗帘子里探出头来,不舍的向爹爹招手。做父亲的一直眉眼温柔,将心里最后的支撑目送远去,直至马车从主街道上拐了个弯,消失在拐角处。
荆昌猛地腿脚一软,昏厥倒地。
荆衷儿的马车一颠一晃,她一直勾头回望着建康城的一草一木。茶楼酒肆,青砖灰瓦,都是她和周游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不过三个月时间,她与周游竟然前后脚离去了。
荆衷儿就这样看着车轮咿呀行进,离赌坊越来越远,鼻头一酸,突然萌生与周游共鸣之意,想来周游那时也是这般心情吧?
马车出城门的时候排查甚严,凶巴巴地卫兵盘问了许久,又问身体有没有疫情?是何许人士?出城做什么去?一一问的格外详尽。
路过城外难民驿点的时候,周途骑在马上看的真切,二十多名大夫忙得顾不上抬眼,但仍有尸体断断续续往外抬。
周途更是暗暗决心要学好医术,以后再遇此情景,只求能插得上手,救人于水火危难。
荆昌再转醒后,林凝便开始死死看着荆昌,走哪跟哪了。
荆衷儿走后,荆昌心里没了顾忌,一脸颓唐灰败,呆呆倚坐在前厅的赌桌上,手里无意识地掷着一两个骰子。
林凝也不与他说话,不提醒他行丧葬之事,不予开导也不予训诫,就看着他颓废呆滞,若有轻生之举,便第一时间拦下。
胡苍子一行人车马劳顿行了六天有余,终于到了临安。临安有离经岛派来接应的帆船,他们一行人从临安转水路,坐船往离经岛方向驶去。
荆衷儿再次摸出袖袋中的黄褐色药丸,几天里她心中一直疑团重重,她知道自己贸然去问胡苍子或者周途这是什么,他们心有防备后是断然不肯说的。
他们派来的帆船十分气派宽敞,有玉琼楼加之后院那么大,荆衷儿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船,不禁瞠目结舌。
跟在胡苍子身边的小药童有些得意,说等船驶入海中,夜间会有风浪肆意,小船根本招架不住,但坐在这种离经岛造的轮船上却能如履平地,安稳航行。
荆衷儿移步到胡苍子休息的房间,扶着船边甲板开始连连呕吐,胡苍子果然闻声走出房间,关切的问:“小丫头是第一次坐船?”
荆衷儿捂着胸口,点头道:“我只坐过赏玩的画舫。”
“丫头等着,老夫给你配点晕船的药。”胡苍子说着就要去药房,荆衷儿立马叫住:“不用了胡爷爷,我带了晕船的药,不信你看。”
说着掏出袖袋中一直藏着的药丸。
胡苍子接过药丸,凑在鼻息闻了闻,立马笑道:“你这傻丫头啊,这哪里是晕船的药,分明是给牲口通积食的泻药,剂量大的很,幸好你没吃啊。”
“泻......泻药?!.”荆衷儿震惊地从胡苍子手里拿回药丸,身上阵阵寒意袭来,心中已幡然醒悟。
她忽的腿脚发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脑中轰鸣,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胡苍子只知道那日荆昌设法让荆衷儿在山中留宿,并不知道他让周途用药的具体情况,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只道是衷儿受不住船上颠簸,晕船所致,所以赶紧就回房给衷儿配制晕船药了。
等他配好拿着小瓷瓶出来,荆衷儿早已不在甲板上。胡苍子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嘿,这丫头转眼人呢。”
周途在房内运气调息,忽而隐隐听到有呜咽之声,似有似无。心生好奇,就走出房间想要查看,正好撞上拿着药瓶在找衷儿的胡苍子。
“胡爷爷。”周途恭敬地低头问好。
“快帮我找找衷儿,这丫头方才还在这呢,我就进屋给她配药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配药?她生什么病了?”
“没生病,就是晕船晕的厉害。这傻丫头不知从哪带的泻药以为是晕船药,差点误吃下去。”
“泻药!”周途大吃一惊,突然想到那天他本就没有睡沉,惺忪醒来时看到衷儿正蹲在马蹄旁摸索着什么东西。
“完了。您可知衷儿水性好得很,她可绝对不会晕船。”
“你是说......?”胡苍子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一脸惊诧。
“没错,定是那日我在山中喂给马儿的药有遗漏。她现在一定猜了些什么。”周途非常肯定的回答,继而四处顾盼道:“外面风大,您先回屋吧,我去找她。”
胡苍子却一把拦住了周途,摇头叹气:“反正在船上也丢不了,让她自己平复一会吧,这种事你我都插不了手,回吧。”
胡苍子毕竟年岁已高,见惯了生离死别,最知此时就算周途如何劝慰,小丫头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
忽的又有哽咽之声伴着海风若即若离,胡苍子颔首,仔细去听甲板下传来的声音,对周途指了指脚底说:“你听。”
周途微微侧耳,体内运着内息能听得更加澄明,从船舱下传上来的正是荆衷儿的声音......
甲板上有一纵梯,直入船舱内,只见一排排木桶错落有序,柴米油盐、果蔬米面一应俱全。
舱内空间大而静谧,往最深处走有一处闲置的空木桶,排列摆放恰好如‘凹’字形,荆衷儿就窝在凹处,三面都有木桶遮挡,这让荆衷儿感到无比安全。
舱内离海面最近,也最为阴冷,荆衷儿紧紧抱住自己的腿,蜷缩成了小小一团。脑子里一边梳理着这三日发生的来龙去脉,一边忍不住眼泪决堤不止。
那日胡爷爷让她领着凝姨去抓药,明明离赌场不远就有一个显眼的大药堂,偏却又把她支开,当时她就应该想到的,却没有防备!
之后是爹爹骗她去取泉水,周途给马儿下药拖住行程,第二日回来凝姨又极力反对她打扰娘亲睡觉。明明每个人说话和神情现在想来都有漏洞,怎么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一下呢?
可怜她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便远赴海上。
荆衷儿越想越是委屈,哽咽的有些急喘抽搐。从她记事起她就没哭过,她一直算是长辈眼里的好孩子,对她只有夸奖没有批评,所以她从来没有可以哭的事情。
就这样蜷缩着哭了许久,荆衷儿慢慢安静下来,已经哽咽的没了力气再连声哭泣。
只偶尔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抽两下,两边袖子都已浸得潮湿,小女娃往日清澈灵动的杏眼红肿了一圈,满含无助茫然,叫人好不心疼。
胡苍子说的不错,这种事情还得当事人自己平复情绪。
安静下来的荆衷儿,脑子慢慢恢复清明,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也是她接下来最害怕的事,就是荆昌会追随娘亲而去!
她很了解爹爹,爹爹这人虽有鸿鹄之志,但他更爱娘亲,若是娘亲没了,爹爹会直接崩溃寻死,抛弃原本一切志向的。
想到这里荆衷儿急忙站起身来,想要去给爹爹写一封信,求他不要轻生!
却不料她蹲坐的太久导致腿脚麻木,一个绵软踉跄,身体便歪斜倒去,眼见就要狠狠砸倒在地。
突然一道天青身影窜出,及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住,扶住了她。
荆衷儿定睛一看,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少年。
与周游那种顽劣的公子哥气质不同的是,这人眉眼间有说不上来的疏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