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时期,建康城的宵禁排查十分严格,日头一落,街头商贩杂耍纷纷收摊关火,打烊而归。
谢珑轰走最后一个输的身无分文的醉鬼,闩上了前厅大门,又熄了两炉子炭火。
终于叉着腰长吁一口气,显然是累坏了。
荆昌持着一盏灯从前厅通往后院的小门门帘后揭帘而入,见谢珑神色疲倦,仔细把灯放在记账柜台,上前替她揉捏着肩膀,温言道:“玉盈楼来了个洛阳的厨子,我跟着学了几手。”
“水席吗!”谢珑听闻家乡菜式,惊喜的转头看着丈夫,期待浮上了眼角眉梢,疲惫似是消了大半。
荆昌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妻子越是容易满足,心里越是心疼愧疚。
谢珑在当年的“洛城四小”排行老三,性情爽直,他曾听四弟说过,他家三姐自小就崇拜武艺超群的潇洒英雄,誓要嫁一个这样的江湖侠士,过一起策马逍遥的日子。
而这些偏却是他一介文人给不了的......
荆昌小心翼翼为妻子把鬓边乱发掖到耳后,才又端起柜台上的油灯,一手护着闪烁烛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
谢珑见小书房此时亮了烛光,窗下映着小女儿练字的轮廓侧影,扑哧一笑,好看的峨眉挑了起来,略有不满哼声嗔怪:“真是都随了你!”
荆昌低眉侧目,偷笑哄道:“要是随了你,两个周游还不把屋子掀了?”
他这个女儿确实性子上随他多一些,生来不似周游那般顽劣。
小女儿心里自有主见,知道自己用功练武读书,也甚是懂事有礼。但毕竟是十多岁孩童,骨子里爱玩的天性也是有的,偶尔带着周游闯祸,仗着自己在长辈面前的乖巧,往往都是周游背了黑锅。
说话间两人已经移步到了书房门口,荆衷儿发觉有脚步声靠近,搁了笔去开门。
“爹爹,娘亲。”
见父母相扶站在门外,荆衷儿问安。又闻到有阵阵饭菜香气,仔细闻了两下,眼前一亮,神色雀跃:“爹爹做了什么菜!”
“你一定没吃过的菜。”
谢珑一丝得意浮上心头,爽朗一笑,抬手揉了揉女儿头顶。
“哇!荆叔叔做的什么菜呀,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要出来啦!”
忽闻一声调皮怪叫从身后房顶传来,三人齐齐抬头,稀薄月色下,依稀可见盘腿坐在檐上的少年身形,正是京门周家的小公子,周游。
小少年嘻嘻哈哈跳了下来,装模作样行礼。
“荆叔叔好,谢婶婶好。”
“外头宵禁,你爹知道又该打你了。”荆昌佯装严厉嗔训。
小少年颇为得意的抱着臂膀,神采飞扬:“荆叔叔这您就猜错了!其实......是我爹叫我来的。”
说着放低了音量凑近了荆昌的耳旁:“我爹有要事找您一叙,要您现在悄悄过去一趟。”
说完伸出两只手指比作双腿,在空中连跳几下,示意荆昌用轻功掩人耳目的过去。
荆昌沉思片刻,他大概能猜到什么事,凝重爬上眉头。
夫妻多年自然心意相通,谢珑见色立即安抚说:“你快去吧,我带孩子们吃饭去。”
荆昌郑重点了点头,青影一闪转瞬消失在月色之中。
周游看着荆昌身影消失的方向,满眼崇拜之色:“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像荆叔叔这么厉害的轻功啊?”
“眼下你应该想的不是这些,而是怎样让周途哥哥理你才对吧!”
“还说呢,你说道歉,末尾多加了一句不关周游的事,这不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现在好了,别说理我了,吃饭都不跟我坐一桌。”周游摇头晃脑的嘟囔着,抱怨那天荆衷儿话没说好,周途还是猜出来始作俑者是他。
“好心当做驴肝肺!”衷儿没再理他,牵着娘亲的胳膊往厨房而去。
周游自觉脸上没光,赶紧追了上去。
“叔叔做的什么菜啊婶婶,闻着可真香!”
“衷姐姐你的手怎么样了,我给你拿的药用着还行吗!”
......
荆昌进门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见到眼前这位年轻将领亲临此地,心里还是大感不妙。
没等荆昌开口,江晏清起身相迎:“荆先生!久仰先生之名。”声音铿锵有力,正气凛然。
荆昌连忙拱手依礼:“小侯爷不敢当!快请坐。”
“坐,坐。”
周老九招呼着二人都围着四方茶台坐下,红泥小火炉里煮着茶水,一直咕噜咕噜沸着。
他给江晏清添好茶水,起头发问:“老侯爷三年丧期未满,北边已经大乱,小侯爷怎么这个节骨眼过来了!”
江晏清抬手谢过,急切道:“我江家常驻守南境,素来只涉战事不问朝政,知道的也不详细,但能肯定的是,外邦人要助勤王出手。”
“通敌......谋逆?”荆昌有些不敢说出心中的猜测。
江晏清眉头紧锁,点头愤愤道:“这位勤王还真是慷慨,大麒国土拱手相送,只求做个年年进贡的下属国君。先父在天之灵,若是看到大麒这番状况,不知作何感想!”
荆昌思忖琢磨:“恐怕现下最着急的是另一位,郦王。”
“是。二人对峙了这么些年,勤王的举动郦王一清二楚,怕就怕郦王牵制不住,狗急跳墙,闹得京中大乱。”江晏清闭上眼,双指用力揉了揉眉心,想必日夜兼程的赶路,已经疲惫不堪了。
这位二十五六的年轻侯爷,十三岁便随父上阵杀敌,在面对敌军压境时也未曾皱过眉头,却在提起大麒内斗现状时心头一阵委屈难言,深感无能为力。
荆昌有心安慰,却也是一腔无言哽在心头。
他一介白衣缥缈客,周老九又是个走镖的江湖人,就算加上眼前这位“除非召见不得私自入京”的南境小侯爷,他们对世道纵有再多愤愤,又能做什么呢?
“小侯爷此次来是要将周游带到南境去?”周老九沉思良久,终于问出心中所忧。
江晏清见周老九面色忧虑,知他此时所念,伸手在周老九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以做安抚:“我知您心中不舍。”
“但勤王阴戾,他要在京城使何种手段我们不得而知。两年前先父尚在人世,曾多次叮嘱我周游的事情,南边暂无战事,对周游来说,一来相对安全,二来也该跟着历练,有备无患了。”
“这孩子还从未出过远门......”
见周老九仍是忧虑,江晏清抿唇思索了片刻,真心劝慰:“我家中幼弟倒是与他年龄相仿,只不过自小就被先父送入江湖学艺,与我......鲜少见面,并不亲近。日后若有周游常在身侧,我定当把他当亲弟弟照看。守孝他倒是回来了,数日又要走,周游去了兴许两人还能打个照面。”
周老九没再做声,默默给自己添了杯滚烫的茶水。
他知会有这么一天,顽皮的小儿子终将离开镖局,回到属于他的人生轨迹。
他将襁褓中的周游带回镖局那天起,就打心底希望这个小儿子能一生随心所欲,自在逍遥。
现实却残忍的将一众人的期望寄在周游身上,不去问他的心中喜乐。
当这一天到来之时,周老九突然感到呼吸有些酸涩急促。
小侯爷和荆昌都默不作声的陪着,等着周老九自解心结。半晌,周老九终于长吁一声,问:“小侯爷何时离京,我叫小儿先准备着。”
又转头问荆昌:“谢夫人是否与离经岛颇有渊源?”
“离经岛的公孙岛主年少时曾在中原闯荡,在‘洛城四小’里排行老二,是她的结拜姐姐。”
“山有尘兵,海有离经。若说从不沾染立场纠纷的清净地,江湖上也只剩这两处了。”周老九喃喃道来,郑重的对荆昌抱拳依礼:“若真有性命攸关的一天,还望你多费口舌,让我儿周途能在离经岛上有个安身之所。”
荆昌以茶代酒一饮而尽:“与我还客气什么,荆某尽力就是。”
这位小侯爷,是乔装成周家镖师混进京城的。并无法逗留太久,他将离京之期定在了三日之后。
怕周游闹脾气不肯离去,周游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要送他去拜江湖高人为师,去了之后更有一众师兄弟一起玩耍。
周游自小对‘高人’二字充满神秘幻想,一听可以从师高人,满心雀跃的答应了下来。
但转念一想,去拜师了就只剩衷儿一个人玩了,他又去求父亲与那位高手通融一下,把衷儿也带过去。结果却没想到,一向随和好说话的荆叔叔,却直接替衷儿拒绝了。
“衷儿,拜师学艺可不是走个一两天,我可是要走好几年!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周游盘腿坐在赌坊后院的石墩上,托着腮帮子,看荆衷儿剑影迂回灵动,练早课练了一个时辰。
“我爹还说,到那之后会很多的师兄弟一起玩儿。天高皇帝远,我爹再也管不着我了,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光学不练,只想着玩,你拜再高的高人有什么用。”荆衷儿练完最后一招,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收剑入鞘。
“你每天都练,也没见你多厉害,也就轻功还凑合。不过等我学成归来就不一样了,你肯定打不过我,说不定轻功也能比你好!”
武学上周游确实天资根骨远胜常人,面对周游喋喋不休的数落,荆衷儿争辩不了,毕竟生就资质不如他,只好闷闷闭嘴,不再理会。
见荆衷儿闷声回房,周游赶紧追了上去:“明日一早我就走了,你来送我么?”
“不送。”
说着就关上了卧房的门,将周游拒之门外。
表面是生着方才周游出口伤人的气,尚且年少的小女孩这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离愁,她只知道从小到大习惯了有个吵闹的小伙伴一起练功,一起玩乐。
突然有一天玩伴说以后不来了,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失落。
次日是个大风天气,枝丫摇曳,无云无日。
周夫人苦口婆心,终于将狐裘披风披在了已经裹得像球一样的周游身上。
周游呆立在府门前的风口任由衣摆翻飞,猎猎作响。时不时茫然顾盼,天色阴郁灰败,正如离人之心。
镖局的府门口一早就开始忙活起来,声音洪亮的趟子手指挥着几个健壮的脚夫将数个沉甸甸的箱货抬上车,全是周游坚持要带走的用品。
周游年幼,骑不了大马,又另备了一辆马车给他,按周夫人的吩咐,还铺了三层织棉软垫。
周途听闻弟弟要去拜师,也不再跟他怄气,到府门前相送,看到箱子堆了几车,表情有些僵硬:“本来我还担心你到了会受苦,现在看来我想多了。”
“哥!”
周游听见哥哥说话,本来一脚已经踩上了马车,又轻快的收了脚跑上前去。
这些日周游想尽了讨好周途的办法,看到周途已经不生气了,周游的心松快了大半。
“衷儿没来吗?”
周途环视一圈也没见荆衷儿人影,她是弟弟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不来,周途心里着实奇怪。
这话爹爹刚问过,镖局的下人们刚问过,听哥哥也这样问,周游沮丧的低下了头,紧紧握着手中一个粗糙碧绿的小竹哨。
江晏清随镖头反复检查了车栓、马鞍、绳索、旗招等物,确定无误之后对一旁的周老九点头示意可以出发。
周老九沉吟片刻,对周游招了招手:“游儿,你过来。”
周游乖乖走过去,喊了声爹。
“游儿,虽然你还小,但这些话你尽量记住。
世间有万般选择,也会有万般后悔,日后你每做一个决定,都要事先想好应有的后果,不要让自己陷入对一个选择的后悔与退缩。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对于自己的选择,要乐观于它,并忠于它。”
周游懵懂的点头应下。
对于周老九这段话的理解,十一岁的他暂时只能理解为‘犯错之前要想好后果’的层面。
“放心吧,就算没有爹爹与哥哥,我自己也能解决事情的!”
“路上一切都要听你这位江大哥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
看小儿子对自己的长篇大论似懂非懂,周老九难得慈爱一笑,摆手示意小儿子该上车了。
周游又踮起脚朝西面的安乐巷子方向望了几眼,清晨行人车马不多,巷口拐角处更是空无一人。
周游只好悻悻上了马车,坐在母亲准备的三层软垫上,一腔不悦涌上心头。
江晏清早已上马等候,见周游的踌躇不舍的模样,眉宇间的凛冽收了几分,柔和笑道:“当年先父将我家弟弟送走时,他也是这幅模样呢。”
“合吾!”
“合吾!”
壮年的趟子手骑在领头大马之上,手持刺有‘京门镖局’四字的威武大旗,呼声如洪钟般延绵盈久,宽阔冷清的长宁大街被打破了清晨寂静。
京门镖局作风一贯威武,随队镖师又都是千挑万选的高手,一般恶霸匪盗从来不敢下手。
知周游今日要走,一直内心不快的荆衷儿也无心练早课,抱着剑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院内木桩。
听到一声嘹亮的‘合吾’,知道是周游的车队已经出发了,心头一紧。
左右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按奈不住,运着小轻功就从后院小门飞奔了出去。
站在朱雀巷口的拐角处望去,车队走的还不算太远,但呼喊已经来不及了。荆衷儿连忙摸出脖子里挂着的竹哨,长长吹了一个嘹亮高音。
周游板着小脸坐在车内,闻听哨声,忙激动地掀开马车窗帘,勾头向后方看去。
只见巷口女孩儿鹅黄衣袂随风摇曳,远远的挥着手。
小小的身影看不清表情,但荆衷儿从小到大的音容笑貌,此刻都在周游脑中浮现而出。
周游极力的将胳膊伸出更远,来回应这个最好的朋友,直至渐行渐远,已分不清目所能及处是路面石板还是那抹小小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