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途穿过银杏林一直往上走,才发现有更宽阔的石板路,和参差石阶贯穿在群山乱石之间。行了许久后,地势已经很高,石板路也没了。
前方不远处竟然是一片用篱笆围起来的农舍,竹子搭建稻草铺顶,篱笆院子前是一块菜地和支起来地葡萄藤。院子四周不知是野生还是有意栽培地花枝相映成趣,远远看去小院与云雾融为一体,别有风雅趣味。
正好也走得口渴,周途便靠近农舍想讨口水喝。
几只母鸡来回在菜地里穿行着,翻着土地试图找虫子吃,感到有人靠近都扑棱起翅膀来,一溜烟跑得远远的。
这时从农舍走出来个少年,抱着一团被褥,屋子的门框有些低矮,少年走出来时偏了下脖子。
少年被被褥遮挡着视线并未看到篱笆院外有人,兀自抱到院中一处高高的架子,一踮脚将被子送了上去,摊开来晾晒拍打,动作十分娴熟。
周途扣了扣篱笆门,朗声道:“这位小兄弟,敢问可否讨口水喝?”
少年闻声将目光投过来,面露惊诧之色,他打量着周途,忽然喜上眉梢,喊了声:“周...周途大哥?”
他快步跑过来,边利索着将卷上去地袖子放下,又顺了两下额顶的发。
周途这才看清少年的面庞,眉若刀裁目若朗星,五官已然是脱了当年的柔和稚气。除了一笑会露出稚气的虎牙外,其余早已长成了一个挺拔英朗的少年。
“江......”周途脑中快速回想着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的名字,离经岛一别后已有六年未见,少年此时的模样与回忆中的轮廓渐渐重合。
“江谈笑!”江谈笑嘿嘿一笑,提醒道。
“对,对。江少侠在此作甚?”周途恍然抱拳,继而问道。
江谈笑伸出手势将周途请进去,能听出来语调里有些哀怨:“还不是我那师叔!你还记得吧,当年我从离经岛回去临安赌坊赎回来的师叔。他啊,常常自己喝个烂醉,使唤我来给他收拾院子。我们谷里好吃好住的供着他不待,偏却要自己住在这山腰上。”
“你这位师叔倒是奇人,我看这院子修葺的十分别致舒适。”周途赞道。他心思恬淡,素来对喜好隐居田园的超然前辈有几分敬意。
“他倒是舒适了,净是我替他干活。”江谈笑朝方才他晾晒的被子努了努嘴,哭笑不得。
江谈笑给周途搬了个藤椅过来,又拿葫芦瓢往瓮里舀了一瓢清水,问周途:“你不介意的话先喝口这个解渴,我去找找师叔煮茶的家伙事儿在哪。”
周途接过,慢条斯理抿了几口,说:“不用劳烦了,我还得赶路去尘兵谷。”
江谈笑突然憋笑,问:“原来你是要进尘兵谷啊!那你走错路了,你是不是来的时候还经过了秋风寨?”
“啊?”周途一愣。
江谈笑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顺势坐在了屋前石阶上,黑亮亮地眸子蕴着神气:“放心,你不是第一个,几乎所有来尘兵谷的外界人都会走错路的!通往秋风寨那条路是我们特意留的,许多无名鼠辈妄想上尘兵谷求得神兵,都被牛当家的直接逼退了回去,给尘兵谷省下了很多麻烦。”
“牛老二为难你了吗?”江谈笑问。
周途一怔,颔首没有回答。
江谈笑哈哈一声,十分悠然:“看来我问反了。”
半晌周途才摸着鼻头,交代道:“别让我师爷爷知道。”
江谈笑爽快答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问:“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原路返回从正路进谷,要么我带你走一个近路。”
“当然是走近路。”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考虑。
“那行,你等等,我进屋拿点东西。”江谈笑扭头进了屋子。
云间烟翠,雾里看花,这处院子真是个看景的好地方。周途暗自欣赏着四周布景,一草一木或是刻意为之,或是天然生长,都极具巧夺天工之美态。
不一会儿江谈笑拿了包袱背在肩上,轻轻闩上门,说:“走吧,我趁早送你过去,傍晚还得赶回来给他收被子。”
周途跟上,忍不住嘴上憋着笑。
江谈笑一撇,无奈解释:“我师叔这人总是孤零零来,孤零零去,每日活得云里雾里的。我小时候是他常带我玩,要是我不操心他,就没人操心了,怪可怜的。”
“原来是这样。”
周途这才能将眼前说要趁早收被子的江谈笑,与记忆中那个骄傲神气讲说着铸剑师信仰的少年对上号。
江谈笑引着周途从农舍屋后走,一路蜿蜒往上,越走地势越高。周途不由感到奇怪:“不是要进谷底吗,为何越走越往山顶去了?”
江谈笑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待会你就知道啦。对了,还没问你来尘兵谷做什么呢?”
“下个月衷儿生辰,师父要我来取一把剑。”
“原来是荆姑娘生辰,她近年来可好!”江谈笑突然停步看向周途,惊喜之意溢于言表。
提起荆衷儿,江谈笑脑中挥之不去便是船舱初遇时那个蜷缩着抽泣的身影,几年过去,那姑娘心里的疙瘩应该也解开了吧?
周途看江谈笑的样子,知道他想问什么,便答:“偶尔想起来时伤心是难免的吧,不过她从小就被教的很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江谈笑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问:“难道你们都只因一个人懂事,就放任她自我愈合?”
“恩?”周途一愣,显然没想到江谈笑会这么问。
江谈笑接着说了下去:“寄人篱下不比在自己家。早年家父逝世,守孝后我回到尘兵谷,也怕自己有什么失格情绪会惹得大家难做,便故意不表露出来。”
“这......确实,我们都疏忽了。”周途听了这个提点,才恍然想起他们刚入岛的一年里,荆衷儿异常坚毅地模样。
江谈笑摊手叹气:“也罢,并不是你们疏忽,只能说她确实被教得很好。反正也都好几年了,若说以前她不显露是怕失态,那现在不显露就是早已经释然了。”
周途中肯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说话间日头已经悬挂最高,是快要晌午了。还好晚秋里的太阳并不晒人,山风萧瑟,日头照在身上还有回些暖意。
眼见前方已是断崖无路,江谈笑终于停下步子摘下了肩头的包袱,放在地上解开。
周途走到崖边探了探身子,崖下是云烟雾饶,看不清深渊之下是流水还是乱石?他踢了颗石块下去,久久没听到回响。
见包袱里取出两条粗麻绳,江谈笑不由分说就往崖边一颗歪脖树上系着,周途后退了两步,问:“该不会要从这里跳下去吧?”
江谈笑拉紧了绳结,抬头笑说:“你猜对了!”
周途下意识又退了几步。
他虽是赶时间,但要是这么个赶法,完全是犯不着的。
江谈笑一只脚踩在树干,两只胳膊用力拉扯着麻绳,试了试足够牢固后,将另一端绳头递向周途:“峭壁上的好风景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周途没有接。
江谈笑索性走上前,直接将绳子塞到周途手里,笑道:“我不会傻到拿命开玩笑,这是我常走的路,你跟我跳下去就知道了。”
然后拿起另一条系在树干的绳子,走到崖边,神神气气向周途打了个响指,然后纵身一跃。如飞鱼潜水般矫健敏捷,一溜烟便消失在白雾之中。
周途向深渊里探了探,江谈笑的身影早已隐没不见,只余左右晃动的麻绳宣示着另一端是有人存在的。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心念一定,也顺着江谈笑的位置跃了下去。
周途手腕挽着麻绳,急速下落时宽大的外袍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
坠空感起初让周途感觉很不好,他试图用脚在石壁上借力缓速,猝不及防却落入一阵绵软。他定睛看,自己身处崖壁悬空,脚下踩着的是一个用很多层青藤编织的网,网内还铺着稻草。
青藤网四角悬挂在从石壁里探出的粗树枝上,周途刻意用脚力踩了踩,枝丫纹丝不动十分牢靠。
顺着藤网向下看,像这样的藤网至少还有四五个,江谈笑就在下面的藤网上,远远向周途招手。
原来峭壁之中还有这番布置,怪不得江谈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有了保障之后心境就完全不同了,周途跳出藤网继续下落时,已经开始注意到峭壁里的奇异景色。
长在崖壁上地奇珍异草很多,隐在薄雾后,苍翠一片。有些离经岛也有栽培,有些是只在药典里见过,离经岛栽培不活的。
周途一手强力挽着麻绳,足尖划着石壁,采了几株在离经岛见不到的药草,叶子上还沾着初晨的露水。他轻轻抖落叶子根部的泥渣,宝贝似得揣进了怀里。
连续过了六七个藤网,已经靠近深渊底部了。
俯身往下眺望,一条细流蜿蜒贯穿整个谷地,日光打得烨烨生辉,卵石鱼虾都清晰可见。
江谈笑甩掉绳索飒爽一跃,周途却是在石壁上借力一登,麻绳像秋千一样将他荡到空中,他顺势松开绳索,轻飘飘打了个转,素白外袍临风浮动,白鹤起舞般。
缥缈间便落了地。
江谈笑见他下来,神气道:“这是我和师叔的得意之作,怎么样,还不错吧?”
“峭壁之间原来是这般风景,确实美不胜收。”周途赞叹。
江谈笑朝溪水流反方向望了望,指着说:“逆着水流往上走,前面不远有个瀑布,在那里你就能看到尘兵谷的界碑了。我就先失陪,这会儿我师叔肯定睡醒了,晚上我再回谷与你见面。”
周途拱了拱手:“多谢了。”
江谈笑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胸口摸出一小包点心,交给周途:“瀑布那里或许会有个傻妞纠缠你,你把这个给她吃,就说是我托你带的,她就会给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