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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萧长春跟几个社员谈过心,最后来到饲养场找马老四。

用高粱秸勒的排子门大敞着,门口两棵年轻的树,一棵榆树,一棵椿树,茂密的枝桠交织在一起,像一个绿色的大门道。临近了门口,就听到一片咯吱吱的嚼草声传过来,十分动听。院子里,靠北墙是一排朝阳的牲口棚,棚里有一溜坯垒灰抹的大牲口槽,槽头上拴着大小不等的骡、马、驴、牛,脑袋挨着脑袋,悠然又香甜地吃着草料。棚里棚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看不到粪便堆积,几乎连一片草叶都找不到。

正站在花母牛肚子底下吃奶的小牛犊听到人的脚步声,仰起头,瞪着两只乌亮的黑眼珠瞧瞧,摇头晃脑地跑过来,用它那黑嫩的鼻子尖儿嗅了嗅萧长春的脚,伸出红色的小舌头,舔着萧长春的手掌;萧长春一摸它,它就像个小孩子撒娇似的,靠在人的身上,蹭来蹭去。紧接着,一头黑缎子般的小骡驹也跳过来。它有点胆小,或许是有点害羞,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怯生生地朝这边看着,又忍不住想朝人显示显示它的俊俏,先冲着萧长春抖了抖红线穗似的鬃毛,就围着萧长春撒欢蹦跳。

萧长春看着它们,伸手拱它们,逗它们,他的脸上立刻泛起喜悦的笑容。他仿佛从每一头牲口那乌亮的皮毛上,看到了老饲养员的汗珠儿在闪耀。多少往事,也带着光芒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那是一九五三年,有一件在东山坞亘古未有的事儿发生了——韩百仲从县里开会回来,在沟南边搞起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两头老牛和三头瘦驴从那些低矮的小棚子里牵出来,拴在一块儿了。

那会儿,马老四大病刚好。他拄着棍子,从沟北来到沟南,来到韩百仲家的小院子里。他围着这几头牲口转,转几圈,挪到韩百仲屋里坐一会儿,接着又围着牲口转。最后,他开口了:“百仲,我来给大伙儿看管牲口吧。”韩百仲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说:“喂牲口没黑夜没白天,太辛苦,你不行。”马老四说:“黑夜白天守着它们怕什么,我不像你,家里有人拉着。”韩百仲说:“就冲着你这皮包骨,病秧子,就对付不了。”马老四说:“对付几天算几天,哪天我死了,你再换人;就是让我管两天,也算我管了社会主义的事儿,也算我为农业社效力了。”马老四真心实意,又加上软磨硬泡,最后,韩百仲只好答应他的要求。

那时候穷社盖不起牲口棚,牲口就拴在露天地里;正是夏天,雨水又多,牲口很受罪。马老四不声不响地拆了自己的炕,把牲口牵到自己的土屋里。没地方搭床,他就在地上铺些干草,睡在牲口槽底下。没有草料,他就把门锁上,割一筐子草回来倒在槽里,又出去割;直到大秋接上谷草,没让社里花一分买草钱。他对待这几头牲口,真比对待他的儿子还要亲。儿子不听话,他跟儿子吵闹,后来分了家;牲口吊蛋,他耐着性子驯服,连个手指头都舍不得捅。到了转高级社那年,他们繁殖了三头牛、四头驴,又买了两匹马,拉出去一大队了。往一块并社的时候,虽然数量没有北社多,可是哪一头牲口都比北社的膘肥、壮实。

五年如一日,马老四没有一天离开过牲口。加上一个哑巴,人称东山坞的两个“废物”人,他们却都顶着农业社半个天。

萧长春看着这个饲养场,心里想:这个天下,有这样多的贫农社员,有这样多把心都交给农业社集体的人,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还有什么理想不能实现呢?

他胸膛里的那股子力量,又在增长着。

牲口棚东边有一个小土屋,马老四就住在那儿。热腾腾的蒸汽,从门口卷出,舔着屋檐,在空中散开。

他顶着热气朝里走,马老四正弯着腰揭锅。

萧长春一迈进门口,就笑模笑样地说:“四爷,您还没有吃饭哪?”

马老四回头一看,来人是萧长春,一句话没说,呱哒一声,把锅盖又盖上了,还在锅盖上边压了个泔水盆子,这才笑嘻嘻地打招呼:“长春嘛,你们散会了?”

萧长春没有留意老人家神情诡秘而又紧张的样子,只顾朝里间小屋走,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夏天天这么长,您怎么还吃两顿饭呀?”

马老四跟进来说:“吃两顿饭省事。上年纪的人,不像你们年轻人容易饿。”

萧长春怕耽误老人家,就没进里屋,回转身说:“我随便看看,没什么事情。您快吃饭吧,一边吃,咱们一边聊。”

马老四也慌忙地退了回来,守着锅台不动窝;好像怕别人揭了他的锅,要把他的吃食抢走似的:“不忙的,不忙的,刚烧住火。”

萧长春靠在门框上,催促饲养员说:“您还是趁热吃吧。什么饭呀?”

马老四敷衍地回答:“麦子还没收下来,吃粗粮呗!”又赶忙岔开,“你们家吃饭还是你做呀?”

萧长春笑笑说:“我们爷俩,谁得空谁做。”他想到自己家做饭时候那种慌乱样子,就又关切地说:“过几天我跟连福大嫂说说,你们还是归到一块过吧。一个人,上了年纪,又顾牲口又做饭,太麻烦了。”

马老四连忙摇头说:“长春,你可别说这个去。我说的是实在话。我自己过着自由,不愿沾他们。我端的是社会主义碗,吃的是劳动饭,大家的日子都好,我也吃好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好,我就吃孬的,好歹都香甜,有啥麻烦的。”他说着,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刚才韩百仲来了,说你跟连福又对着脸说了阵子话儿,连福有点认错意思。这才对嘛!”从一个父亲心头流露出来的喜悦,洋溢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

萧长春明白老人的心思,就说:“您放心,我们大家伙也都商量过了,一定要帮助他把坏毛病改过来。”这句话说得很有劲儿,表明他满怀信心。

马老四说:“那敢情好。他要是转变转变,不要说变得太好,就对新事情有个主心骨,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再三心二意,我死也闭眼了。”

萧长春说:“您昨天在河边上怎么说啦,您说咱们这个社会最能感化人。连福本性是好的,应当比别人更容易感化。”

马老四使劲儿喘口气,又咂咂嘴,朝萧长春跟前凑凑,压低声音说:“长春呀,咱爷俩是过心的人,没话不说。连福这孩子,都是让马主任给串串坏了。不是四爷要挑拨你们干部的和气,实实在在,你得提防马主任一点儿。别人都敬着他,连焦振茂那个实在人对他都跟敬佛似的,其实,沟南沟北的老性人[1]谁不清楚他?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所作所为,太深的我也许不知底,可是表面上的也见过不少。这个人哪,不像个党员样子,心可毒啦,脑瓜子有转轴,笑里藏着刀。有的人是碍着老面子,有的人怕他,不说就是了。唉,咱们爷俩,我有话得对你讲,我不对百仲说,那家伙说跳起来就跳起来。”

萧长春认真地听着老人家从心里掏出来的话,不住地点着头。

马老四用更小的声音继续说:“这几句话,我放在肚子里好久了,我不愿意说出来。长春哪,我不是平白无故瞎嘀咕人家。你看看他,娶了个地主家的闺女还不算,就是这会儿,跟马小辫也是明来暗往。有这样的党员吗?就拿对待你吧,他没跟你碰心,上边说话,脚底下使绊儿哪!唉,你真不容易,不要说别的,光应付这个人,也够你忙的啦!你肩上的担子重啊!唉,四爷帮不了你一把呀!”

萧长春诚恳地说:“四爷,您这些话都是对的,我一定记在心上。您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是帮助我,帮助咱们农业社;有大伙帮扶,有上级,光是几个人使坏,使不出去。我不怕,再难再苦,咱们也要走到底儿。”

马老四连连点头:“这话对,对,我心里牢靠着哪,咱们一定能走到底儿!话说回来,怕不怕是一回事儿,该小心也得小心着点儿。长春,四爷对你别的一点担心都没有,就是怕你太厚道,缺少提防,受了坏人的盘算,吃了亏。我就这么一个意思,你掂掇掂掇,有点理儿没有?”

萧长春把老人这些话全在心里翻了几个个儿。他觉得这个老贫农有眼光,对问题看得深刻。这些忠告,对萧长春说来,是重要的一课。他见老头子饭还没熟,就走进里屋。这边有一条小土炕,整整齐齐地卷着一个小行李卷,铺着一床灰色的旧毡子。地下一张三条腿的高桌,一头垫着土坯。桌子上边有一盏油灯,几本线装的《牛马经》,书上压着一个破眼镜盒子。墙壁上挂满了牲口笼头和套绳,还贴着鲜红的春条和几张电影海报。这里只住着一个孤单的老人,萧长春每逢走进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子生气勃勃的气氛。

马老四站在门口说:“带着烟吗?桌子上有纸,自己卷吧。我不敢抽烟,一抽咳嗽的更厉害,也就不准备那玩意了。”

萧长春一面卷烟,一面问起牲口情形。马老四自然又是一番夸耀。最后萧长春才谈到正题上。

他说:“今天晚上开贫下中农代表会,讨论补助缺粮户的事儿。从打土改,大家单干了几年,底子不一样;去年年景不好,社员们分的粮食多少也不齐,有的户够用,有的户就不足。针对这样的情形,乡政府要拨给我们一些救济粮,给大伙补贴补贴。说话就收麦子了,得抓紧把这个事情安排一下。晚上您参加会去吧。”

马老四说:“开完会,你回来过这儿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怎么办怎么好,我也没什么高招儿;黑天一收工,牲口都回来了,更离不开人。”

萧长春说:“您是贫农社员代表,应当参加会,跟大伙一块儿参谋参谋。晚上让我爸爸过来替您看一会儿。”

闻到烟味儿,老人又咳嗽起来。

萧长春赶紧把烟掐灭,又说:“我估摸着,这个月的十五六号就可以打下头场,打下来就先给社员分点吃。到那个日子,您还差多少粮食呀?”

马老四连忙摆手,说:“我可不缺粮食,不缺。”

萧长春笑着说:“瞒别人行,您还瞒得过我呀?”

马老四说:“说不缺就是不缺,这事儿你们可别打我的牌。刚才韩百仲来了,一说这个,就让我给骂走了。他光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啥时候缺粮了,真是!”

马老四的家底萧长春是清楚的。不论分粮分钱,都是萧长春给他送来。按说,他一个人分的粮食应该够吃够用;只是生了小牲口,或是哪头牲口有了病,他就把粥啦、饽饽啦喂它们,不比一个人少吃,再加上马连福跟媳妇怄了气,常常到这儿抓一顿吃,三天两天吃一顿,也顶半个人。一个人的粮食,再富余,也架不住这样三处分用,自然也就短了。

萧长春说:“四爷,缺了就说缺了,不用硬挺着。我们实事求是嘛。”

马老四郑重地说:“我的长春,从咱们爷们嘴里喊缺粮?没那个日子!去年年景不好,分的粮食没有别的村多,这怪不上别人,全怪咱们自己没有好好干。不认这个账不行。四爷说的对不对?长春,你可千万别让这件事儿愁住。咱们东山坞的人家我全摸底儿,有缺吃的,可是没有揭不开锅的。别听闹哄,全是让沟北弯弯绕那些人传染的,怕不闹闹,人家说他有余粮。咱们也闹这个?慢说我还有吃的,就是真不够对付了,饿的起不来炕,四爷扶着墙,也要把牲口给大伙儿喂饱了,饮足喽。咱们过的谁的日子,自己的日子呀!”

萧长春说:“您这话都对。我知道您总是体谅我们,您这些话就是给我鼓劲儿了;反过来,您真没吃了,还要硬挺着,我心里好受吗?我们现在能有办法解决嘛,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困难着。缺粮就是缺粮。”

马老四一跺脚说:“让那些王八羔子们喊缺粮去吧!关上门吃,开开门喊,一家子人撑得红光满面,把孩子打得满街叫,说是饿的,我看他们是消化食哪!安的什么心呀!”

萧长春说:“他们喊他们的,咱们不跟他们唱对台戏。可是真缺粮,也不能说假话。这是两回事。您黑夜白天守着牲口,不吃得饱饱的不行啊!”

马老四看着支部书记的脸,心里想着主意。他眨巴眨巴眼,忽然神气地笑了笑,大手一张,五个粗手指头分开,翻了三番,说:“长春,告诉你实话吧,我的粮食,还够吃半个月。”

萧长春似信不信地叮问:“真的吗?”

马老四认真地回答:“当然真的。我过日子有算计,你不知道?我早就留着心眼哪!”

萧长春见马老四态度诚恳,心想,这位老人一向会节省,也许还够吃用,就放心了。说道:“真能对付也好嘛,看会上大伙怎么评定吧。”

马老四说:“不管怎么评定,反正我决不要补助。”

萧长春又问:“您真的算好了吗?”

马老四说:“算好了,一分一厘都不差。”

萧长春又叮问:“您到底还有多少斤呀?”

马老四眨了眨老近视眼说:“多少斤嘛,多少斤嘛……嗨,这我倒没用秤称,反正不少哪。一个人,有点粮食就能吃一些日子。”

萧长春还要刨根儿,外边传来一声驴叫。

马老四神情一转,扯住萧长春的胳膊说:“长春,走,你看看我们的小牛犊吧。”

他们一出来,小牛犊立刻就蹿过来了,连那个胆怯的小骡驹也跳到马老四的跟前。两个小家伙把老人给夹在中间,简直连步都没法儿迈了。

马老四一手抓着小骡驹的鬃毛,一手扳着小牛犊的脖子,领着萧长春走到牲口槽前边,那骡马驴牛全都朝他伸过头来,发出各种叫声。马老四拍拍这个脑门,抓抓那个耳朵,笑嘻嘻地说:“长春,你看了吧,这些家伙可讨厌透了。你瞧,你瞧,那乌嘴儿,样子挺老实吧,可会使坏啦!离了我的眼,它就不让别的牲口挨挨槽边,不管槽里边有多少草料,全都想呼啦自己嘴里去;它咬别的牲口,不是直着来,等你一挨槽边,叼住一口草,它就冷不防地朝脖子上来一口。你瞧,你瞧,那个秃尾,叫得多凶呀!再看你叫,再看你叫!呸!呸!”马老四说着,朝一个伸过嘴、咴咴叫的灰叫驴啐了一口,瞪了一眼,“你看它叫的凶,当是它没把草吃饱,再给它多拌上点料,嘿嘿,你算上当了;它不正经吃,光用嘴往外掀,掀的满地全是,掀完了,再叫唤!嘿嘿,这家伙,吃得多饱也是乱叫唤,叫的你心发烦,赌气地骂它几句,啐它两口,瞧,它就老实了……”

萧长春听着,笑着,心里怪纳闷儿。往日他来到饲养场,老人家总要把他拉到槽边,指点这个,指点那个,夸了这个,又夸那个,把它们夸的神气活现,一个个都像是会扭会唱的娃娃。可是今天,老人家却在挑它们的毛病,说它们的坏话,好像他真的很讨厌这些东西。

马老四把小牛犊和小骡驹哄到棚里,又拍了拍手,看了看太阳。

萧长春说:“四爷,外边怪热的,您回屋吃饭吧。”

马老四连忙说:“对,你也是忙人,你就去忙吧。”

萧长春见老人不愿多留他,当是老人累了要歇歇,只好告辞:“四爷,晚上就让我爸爸来替您一会儿,您去开会。这个会上除了评定救济粮,还要商量麦收和麦收分配的事儿。几个干部手大遮不过天来,您得多给我们出点主意。”

马老四笑着说:“主意没多少,旁边听听有没有漏下的地方,倒是行。”他见萧长春要出门了,又喊一声,“长春,我可是跟你说了,我不缺粮食,一点儿都不缺,不论救济多少,你千万千万别算我的数,别打我的牌,啊!”

萧长春从饲养场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想回家拿锄,去锄会儿地。刚上坎子,迎面碰上了卖豆片的韩百旺,也把开会的事情告诉他了。

韩百旺问:“在哪儿开呀?”

萧长春说:“在大殿里。那边没盛什么东西吧?”

韩百旺说:“我一会儿让德大打扫打扫。”

萧长春忽然想起,刚才只告诉马老四开会的时间,忘了告诉他地点了,天黑了,又得让他走冤枉路,不如马上再告诉他一声。就转身折回到饲养场。

牲口们吃饱了草料,骡马站在棚里闭眼养神,牛站着倒嚼,驴卧在槽下歇着,有的在弯着脖子啃痒痒。小牛犊和小骡驹也躺在树阴凉的浮土上,闭着小眼打盹儿。饲养场里,此时显得格外安静。

小土屋的门掩上了。萧长春一直走过去,伸手拉开门,只见马老四坐在锅台跟前的一只小矮凳上,两只手捧着一只大海碗,也不用筷子,嘴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

马老四一见萧长春突然转来,不由得一愣,连忙把饭碗盖在衣襟下边,坐着不动身,神色很有几分惊慌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长春没有回答,奇怪地望着老人的脸。

马老四手脚没处放,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长春说:“刚才我忘了告诉您开会的地点,在大庙里。”嘴上这么说,心里犯猜疑:老人家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人呢,他从来就没有这样对待过知心的干部呀!

马老四的两只昏花的眼睛也一直怯生生地盯着萧长春的脸上不动。他低声说:“知道了,一黑天我就到,你忙你的去吧。”他那声音,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害怕大人打骂似的,低微中带着颤抖。

眼睛对着眼睛,在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里对视了许久。

萧长春越看越怪,越琢磨越怪。他终于想出了其中的奥妙,就一步走过来,伸手撩开老人的衣襟。

衣襟底下,是一碗蒸熟了的野菜。

萧长春的心猛劲地一缩:“四爷,您……”

马老四看着事情已经暴露,又悔又急,急中生智,他立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碗端起来,大大地吞了一口,一边香甜地嚼着,一边笑嘻嘻地说:“长春,你别管我,我是吃个新鲜。”

萧长春激动地一把夺过野菜碗,举在眼前。那碗里是黑糊糊的、带着刺儿的曲曲菜,菜叶里边拌着些粮食粒儿,发出一股子苦涩的气味。

在东山坞,在合作化以后的四五年里,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人吃过这种东西呀!不要说吃,解放后出生的小孩子都没有见过这东西。

他又望望老人那张瘦黄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字儿,清清楚楚,记着他劳苦的一生。年轻人的心里,一阵刀剜,一阵发热,两只眼睛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端着碗,无力地坐在老人对面的门槛子上。他说不出话来,胸膛的热血翻滚着,打着浪头。他感到痛苦、惭愧,又似乎有些委屈的情感。他在质问自己:萧长春哪,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支部书记,你是一个农业社的领导者,你的工作做到哪里去了?你在让一个模范社员,一个年近七旬的、病魔缠身的老人吃糠咽菜呀……

马老四用他那善良的心体会到年轻人的痛苦,他羞惭,又难过。慌乱之中,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用什么话儿来宽慰这个党支部书记。他把两只枯柴般的大手,放在萧长春弯曲着的膝盖上,轻轻地抚摸着;两只眼睛带着忏悔般的表情,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和浓眉下两只深沉温厚的眼睛。他的嘴唇张了许久,才声音微弱地说:“长春,四爷让你伤心了吗?”

萧长春把两只年轻的、粗大的手盖在老人的手上,慢慢地摇摇头,十分费力地说:“不,四爷。我觉着对不起您,实在对不起您。我没有把生产领导好。我……”

马老四截断萧长春的话,说:“不能怪你。去年生产没搞好,不是你的错处,也不是咱们农业社的错处;因为闹了灾,因为马之悦不走正道,丢下生产跑买卖,是他把我们毁了!”

萧长春说:“全县都闹灾了,可是人家都没有像我们这样,都保住了产量啊。要是我们头脑清醒,要是及早地制止马之悦胡来,及早地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他一个人怎么会毁了我们呢?怎么会给大家,给您带来这么大的苦处呢?怪我,怪我……”

马老四说:“可是我们已经过来了。”

萧长春叹口气:“四爷,您过的太苦了,我不能忍心……”

马老四说:“长春哪,苦是苦,还能苦几天呢?长春,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再这样说,就是瞧不起四爷了。去年秋天,你站在小桥上截着大伙,不让逃荒,我站在河边上看着你。我还记着你当时对大伙儿说的一句话,你说:‘我们有党,有农业社,有八百多双手,什么困难也挡不住我们。我们一定得把东山坞变个样,’你说:‘我们要做硬骨头。咬着牙干它一年二年,八年十年,一定要夺个好日子。’四爷听了你这句话,眼睛亮了,心也亮了;这都是我要说的话,你替我说出来了。我信服你这句话,我把它牢牢地记在心坎上。这会儿,我就是照着你这句话办,作硬骨头哇!你说,我们这号人不听你的话,又让谁听你的话呢?”

萧长春望着老人家那张慈祥的脸,感动地点着头。

马老四继续说:“长春,你答应我一句话,一定答应,不答应,我要记恨你一辈子——在别人面前,你不要提这件事,你不能把我报成是缺粮户,我不能吃政府的救济;我们是农业社,专门生产粮食的,不支援国家,反倒伸手跟国家要粮食,我愧的慌。你对别人就说,马老四不缺吃的,不管吃什么,都是香香的,甜甜的,浑身是劲地给咱们社会主义效力哪!”

…………

一老一少,在骡马的嚼草声中,在从外边射进来的太阳光辉里,谈了许久许久。

注释:

[1]即上年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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