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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太阳西坠的时候,萧长春带着一身泥土气味,走进乡党委会的院子里。

他走得很急,恨不能立时找到领导,取到办法,解决村子里积起来的问题,打开他的愁疙瘩,顺顺利利地完成麦收分配。他绕过信用社和乡政府的办公室,通过西墙上的小旁门,一看,党委办公室的门锁着,心里一沉,侧身又一看,党委书记那屋的窗子支着,心里一乐。

党委书记在家里,这真是意外的喜事。他找到了靠山,找到了主心骨。党委书记了解东山坞,了解那儿的人;同时,他对一切看来很吓人的困难问题,从不焦躁和慌乱,总是从容不迫,一眨眼就能指出解决的办法。萧长春跟他一起在东山坞度过去年的灾荒之冬,不仅熟悉,而且知心。萧长春把这位书记当做自己学习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书记,又常常觉着自己差得太远……

萧长春的紧张心情已经消除了一半儿了,就像没事情串门似的走进乡党委书记王国忠的屋子里。

王国忠穿着白汗衫,披着蓝制服上衣,嘴里叼着短杆烟袋,伏在桌子上阅读文件。他仔细地看着,不断用铅笔在上边划道道,或是加上几句批语。萧长春走进来把他惊动了,他抬起头来笑笑说:“我算计着,你现在该到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恒大牌纸烟,扔给萧长春。

萧长春接过纸烟,摆弄着看看,笑着问:“咦,你怎么也抽起烟卷来了?”

王国忠说:“这是人家送的礼,就等你来打包哪。”

萧长春说:“我知道了,这是人家专门慰劳你的。”

王国忠说:“慰劳谁的也不要紧,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烟共抽。”

两个人都笑了。

这位党委书记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子,比萧长春略高一点点。他脸色微黑,淡眉细眼,嘴唇厚厚的;说话时鼻音很重,但清楚利索。他原来在县委组织部当组织员,去年到这个乡帮助整社,跟这边的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搞得很好,等到整社结束,领导就把他留下了。

萧长春在王国忠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一蹲,抽出一支纸烟点着,说:“我昨天晚上才从工地回来。村里发生一点问题,我来跟你汇报一下。”

王国忠说:“大体的情况我全知道了,等一会儿你再仔细地谈谈。”

萧长春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国忠说:“有人来告你的状嘛!”

萧长春打个沉,心想,是谁呢,马连福,还是马之悦?

王国忠说:“你先喝水抽烟,我还有半页,看完了,咱们再聊。对啦,又快两个月没碰头了,今儿个得多呆会儿。”说罢,他又伏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文件来。

萧长春抽着烟,心里边还是猜想着到这里反映情况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间小屋子很朴素,又是卧室,又是办公室。一张用木板拼起来的床铺,一只三屉桌,两把椅子,一条板凳,一个小书架,是这里全部的陈设。床头上摆着好多厚书,其中有马列主义著作、农业技术手册,还有一部《三国演义》。萧长春走过来,拿起一部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只见里边好多书页都折着,还划了一些红道。

窗户支着,窗外边有一棵年轻的小垂柳,在微风中摆动着细嫩如丝的枝条。几丛繁茂的熟季花,已经开了,粉嘟嘟的,十分鲜艳。

突然,一个熟悉的、妇女的声音从对面的房间里传过来:

“嘿,别看,我还没有写完哪!”

又是一个男人粗犷的笑声:

“哈,哈,按着干什么,写字还怕别人看呀?”

“对了,怕你学去。”

“哎呀,就你那字写的像蜘蛛爬的,还值得我学呀!”

“你写的字像小巴狗抓的!”

萧长春已经听出来,说话的妇女是焦淑红,心想,来跟王国忠告状的人,一定就是她了。

这会儿萧长春才记起他跟焦淑红还发生过一点小小的矛盾。他想:在会场上对焦淑红的态度是不是过火了,会不会影响她的工作情绪呀?会不会造成什么误会呀?他想来想去,又否定了。尽管焦淑红是个刚出学校门的学生,这一年来的共事中,萧长春总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最得力的助手和最知心的同志呀!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又来不及细谈慢说,稍微简单生硬一些制止了她那偏激的做法,是应当的。不过,焦淑红毕竟是个缺少锻炼的女同志,对待她应当尽可能讲究方式,当时那么做了,事后应当找她解释一下,把自己那会儿的考虑告诉她,不光可以解除他们之间的误会,还能帮助同志提高认识,没有这样做,是一次大意。

萧长春想到这里,很多的事情都涌到眼前了。首先是金泉河边上那一片碧绿茂盛的树苗,接着是焦淑红在会场上爱憎分明,敢于斗争的精神,同时也想到在深夜里,焦淑红辛辛苦苦看守麦子的情形……

他心里说:焦淑红是个很有前途的同志,只要在实际工作里好好地锻炼,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女干部。东山坞就是缺少妇女骨干。那个妇女主任,实际上只是挂个牌子,起不了作用。真正顶事儿的,除了焦二菊就是焦淑红了。要是帮助她们把妇女组织整顿整顿,马翠清、志泉媳妇,还有好多妇女积极分子们,都发动起来,是一个不小的力量啊!萧长春感到,过去对焦淑红使用得多,要求得严,可是具体帮助就太少了,以后应当改进呀……

王国忠看完了文件,回手锁在抽屉里,见萧长春愣愣地想心事,就笑了笑:“喂,想什么哪,同志?”

萧长春把纸烟上的灰在桌子角上磕掉,也陪着笑了笑,没把他想的事情说出来。

王国忠问:“这回你知道告状的是谁了吧?”

萧长春说:“叫她过来,咱们一块说说好不好?”

王国忠说:“你别害怕,人家后来已经自动把状纸撤销了。哈哈,刚进门的时候,气头子可不小哪!”

萧长春说:“淑红把情况都跟你汇报了,我就不多讲了。我想跟你着重谈谈马之悦这个人……”

王国忠笑着问:“马之悦这个人怎么啦?”

萧长春说:“这个人有点不正派。我看眼下闹的事儿,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王国忠点点头说:“你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其实乡党委对这个人也是有怀疑的,可是又总希望他往好处转。”

萧长春说:“谁说不是哪!直到今天晌午头,我还盘算怎么让他跟我们拧成一股劲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王国忠说:“不是怎么一回事儿,是怎么一种人!这得靠我们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和眼光审查他、识别他。对了,我正有一件事情要个别跟你说说。”他把椅子往萧长春跟前拉了拉,“这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不,大湾日本炮楼里有个胖子伙夫?想想看。”

萧长春问:“中国人?”

王国忠点点头:“对,还是本地人。”

萧长春低头寻思一阵,忽然说:“想起来了,一个姓范的,对不对?”

王国忠说:“对,叫范占山,城里的人。”

萧长春说:“这个人我还记着。那时候他常到我们村里去,鬼子没投降,就不见了。去年我到县里开会,碰见一个小个子,有点像他。我还跟公安局的同志报告了。他们说,已经调查清楚,定了案,有人证明他光当伙夫,没办坏事儿……”

王国忠说:“证明人就是马之悦呀!”

萧长春说:“你怎么想起问他呀?”

王国忠笑笑说:“嗨,你这句话问的真妙。这几年我们有些同志光搞生产,这类事情想的不多啦!”

萧长春又问:“姓范的闹什么事儿了?”

王国忠说:“前几年还没看出他有什么可疑的行动,在小杂货铺当伙计,表面上挺老实。最近城市里一大鸣大放,他看着气候合适了,讲起反动话,还到北京活动几趟,很可疑。前些日子,乡政府接到两封群众写来的检举信,一封是说南村那年有件人命案子跟范占山有关,一封是说你们村韩百安被绑,卖地、倾家,是马小辫买动范占山,勾结炮楼上的人干的。不过这两个检举人都不是直接了解,也是听过去在炮楼上呆过的人讲的,这个人又早死了。”

萧长春说:“这可以找马之悦了解了解,他当时在炮楼里平蹚,总可以知道一些内情。”

王国忠说:“问题就牵扯上他了。我跟你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萧长春皱皱眉头:“有这些不清不白的事情,马之悦就不应该担这个保哇!”

王国忠说:“你把问题想得简单了。同志,问题复杂啦!”

萧长春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依我看,马之悦既然出面担保,要不就是不了解情况,不负责任做的;要不就是有瓜葛。这个瓜葛?”他不敢往下想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在革命的队伍里出现这样的事情。

王国忠说:“瓜葛是肯定的了,问题是什么性质的瓜葛还要调查研究。”

萧长春一惊:“肯定有瓜葛?有什么根据呢?这可是大事情啊!”

王国忠说:“第一个根据是,解放后,范占山被扣留、审查的时候,马之悦赶到县里,主动担保作证……”

萧长春觉出问题的严重:“这一条就应当怀疑了。一个老村干部为什么要主动为这样一个人作证呢?是不相信政府呢,还是有别的心意呢?不过,马之悦表面上说长道短,实际上是个没有原则性的人。会不会是他受了范占山家里人的贿赂才干的呢?”

王国忠说:“这也是可能的。”

萧长春松了口气:“要是这样,问题自然严重,倒好办啦。这只能划在政治品质,或者阶级立场的圈里,还不至于有别的问题。你说呢?”

王国忠说:“据当时办理这件事的干部说,马之悦那会儿显得很急迫,生着法儿要看范占山的口供,而且是专门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等到案子完结了,他才离开。你想想,要是仅仅贪图一点经济上的利益,按着马之悦那股子精明劲,我看他绝不会担这么大风险,付这么大辛苦。”

萧长春点头说:“这话对。”

王国忠说:“还有,第二个根据,据说,去年闹灾的时候,马之悦领着几个社员搞买卖、跑运输,常在范占山小铺落脚的。这还不算,据我分析,有可能他们是搭了股子……”

萧长春这下更急了:“有这种事!全都调查清楚了?老王,要是这样,可真复杂啦!还有呢?”

王国忠说:“他们的关系也很密切。据邮局的投递员说,他们常有信件往来……”

萧长春说:“拆开信看看……”

王国忠说:“问题没肯定什么性质,怎么能拆看书信呢?”

萧长春也自嘲地笑了,“听了这种事情,我简直有点蒙头了。”

王国忠也笑着说:“先别蒙头。对这个问题的调查工作,刚刚开始。我是昨天在县里开会,才知道的。公安局的刘科长,专门找我谈了这个问题。他们正在侦察,也希望我们从旁协助。对这种事情不能急。我看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都可能,也许大复杂,也许小复杂。遇到这种事情,表面看是坏事,很可能是最大的好事。你说对不对?”

萧长春点点头。

王国忠继续说:“老萧,咱们可不能光钻到咱们这一个乡,一个社里看问题,这不行啊!我们要站得高些,看得远些,才能透过现象,抓住事物的本质……”

对面屋里,传来焦淑红的喊声:“王书记,管不管大个子,他欺负人了!”

两个人的谈话被打断了。

那边的话音未了,这边的门子通的一声打开,人也进来了。

王国忠和萧长春都被吓了一跳。

焦淑红一迈门槛儿,就瞧见了萧长春,朝他微笑地点了点头,那笑容和眼神里,包含着道歉的意思。她说:“我正要回去找你哪!”

萧长春也笑着说:“我知道你要找我,就马上跑来了。”

一对好同志,就用这两句普通的话,把中午会上不可调和的“矛盾”和解了。

焦淑红又对王国忠:“王书记,你瞧大个子多欺负人哪!”

王国忠故意逗她:“欺负我们女民兵可不行,包括支部书记在内。淑红,别怕,我给你撑腰,怎么了?”

焦淑红认真地说:“跟他要几支步枪,他让人家写申请,人家写好了,他又不给!我们黑更半夜地看麦子,没个武器怎么行啊!”

大个子武装部长也笑嘻嘻地跟进来了。这个门口并不低,可是他一定要弯弯腰才能进来。他接着焦淑红的话音说:“我怕给了你们枪不会使。”

焦淑红说:“真把人看扁啦,破枪谁不会使!”

王国忠说:“淑红,我跟你说实话,他的仓库我摸底儿,眼下真没有多余的枪支。”

焦淑红搓着手说:“那怎么办呀?”

武装部长看着焦淑红为难的样子,也有些不过意,就说:“有手榴弹。”

王国忠说:“好,给她们几颗手榴弹吧。”

焦淑红赶忙说:“十颗。”

武装部长说:“只能给两颗。”

焦淑红说:“哎呀,真是小气鬼儿!”

武装部长说:“你大方的过头了,一张口就想扛走十支步枪。”

焦淑红往床边一坐:“我们团支部组织看麦子,就没有一个人支持。”

王国忠故作惊讶,转向萧长春:“老萧也不支持?”

焦淑红:“萧支书躲到工地上去了,把我们扔的像个没娘的孩子,有点什么事情,不知道找谁拿主意!”

王国忠说:“这个意见对呀!当时我一再跟马之悦说,让他带队去,支书留在家里。我一走,他就变卦了。”

萧长春说:“这事不全怪他,我想他身子骨没我结实,到工地吃不消。谁想到,丰收了,还有这么多乱子!”

王国忠说:“领导一再说,要经得住胜利考验,大概也包含这个意思。”

萧长春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

焦淑红站起身来:“哎呀,一呆就呆到这时候了。快给我拿手榴弹,我得走了,吃了晚饭还要找人看麦子哪。”

武装部长说:“刚还逞英雄,一眨眼就成了狗熊。别害怕,没人扣你反省,塌塌呆着吧。”他说着,一脚蹬门槛子,一手扶门框,截着。

王国忠说:“不留住,多聊会儿行吧?你说,咱们多久没得工夫坐在一起聊大天了?还是老萧头上工地走那天在乡里开会碰下头,对吧?”他又转脸对萧长春说:“你们都踏踏实实地在这儿呆着,咱们要聊个痛快。别管家里,让他们嘀咕他们的去,咱们玩咱们的。在这个时候,一定得有诸葛亮坐空城的胆略才行。力量和正义都在咱们手里,有什么怕的?你慌神,鬼怪都来了。”

萧长春对焦淑红说:“王书记叫你多坐一会儿,你就多坐一会儿嘛!”

她这才又转回身,坐在床上。

武装部长说:“瞧,真是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命令,就按兵不动了。”

焦淑红没理他,发现了床头上的《三国演义》:“嗬,怪不得王书记满口走麦城、空城计,敢情你还挺喜欢文学哪!”

王国忠说:“就兴你喜欢,我就不能充个数?对了,我还忘了过问,淑红,最近又写什么诗了?”

焦淑红笑笑说:“我哪叫诗?只不过编几句快板。好久都没心绪编它了。”

王国忠问:“这是为什么呀?”

焦淑红说:“太忙了。等我们的树苗栽到山上之后,我要写一篇,那时候一定有真感情。我们语文老师说,劳动创造诗。这话不假。”

王国忠说:“有人说我们农民光会做活、吃饭、睡觉。不是污蔑,也是不了解真情。几年以后,咱们农村像淑红、焦克礼这样中学生的农民少不了,会写会念会作诗的人也多了,他们就是文化种子。我说老萧,党号召我们干部除了认真研究政治理论,也要学点文学,你也得看看书,写写诗了。”

萧长春说:“对了。昨晚上我从工地上回来,心里特别高兴。想唱,不会,想喊,又不好意思,就是没想到作诗。”

焦淑红扑哧一声笑了。

萧长春也憨厚地笑笑。

王国忠说:“其实,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诗人。我们是用心蘸着汗水写,这诗才是永远不朽的。”

焦淑红拍手赞美说:“王书记这句话就是诗呀!”

武装部长插不上言,也没兴趣谈这些“湿”啦干的,就到自己屋里,拿了两颗手榴弹过来。弹皮上长了金锈。

焦淑红小心地把手榴弹接过来,在手里爱惜地摆弄着。那只拿针的手,拿笔的手,拿锄头的手,现在又拿起了手榴弹。这是武器,是保卫胜利果实的武器。她联想到自己最崇敬的女英雄刘胡兰,心里又激动起来了。

王国忠瞧瞧手榴弹,又感叹地说:“你们看看手榴弹上边长的锈,说明我们天下太平了,也说明我们有点太平观念。刀枪是不能入库哇!”

武装部长叮嘱焦淑红:“小心,别遇到事忘了拉弦。”

焦淑红说:“不拉弦也比一块石头强。”

大家都笑了。

焦淑红本来一火心想要支大枪背上,枪没拿到,得了两颗手榴弹,有了武器,她就满足了。看看天色已近傍晚,就说:“这回该放我走了吧?”

王国忠说:“瞧你,大家刚说上兴头来,你就张罗走,这不是故意闹别扭吗!别忙,我已经告诉厨房做饭了。吃了饭,咱们还得多聊一会儿。”

焦淑红嘴上说走,身子却不动:“我怕太晚了。”

萧长春也愿意焦淑红留下,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好从容地谈谈;让焦淑红亲自在这儿听听乡书记的指导,比自己回去给他们传达效果要好得多,就说:“晚了怕什么,咱们一块回去。”

焦淑红说:“谁说怕了,我们看麦子也没顶着太阳。我担心马翠清她们等着着急。”

武装部长说:“淑红这丫头真厉害。”

焦淑红瞪他一眼:“厉害,吃你了,咬你了?”

炊事员端进饭来,接茬说:“快吃这个,咬这个吧!”

白面烙饼,炒豆角,冒着热气,飘着香味儿。

萧长春总是习惯为别人考虑,一看饭菜,就说:“老王,什么方便吃什么多好,怎么还招待我们呀!看看,把你的细粮全部都拿出来了吧?”

王国忠说:“不要紧,过了麦秋,我再到淑红家吃回来。”

他们把三屉办公桌朝屋当中抬了一点,一边放两把椅子,武装部长从自己屋提过两只小方凳,又故意逗焦淑红说:“这里数你小,你挑吧,愿意坐哪边?”

焦淑红没理他,就大大方方地坐在萧长春的身边了。

王国忠一边分筷子给大伙,一边说:“咱们谁也别客气,往饱吃。”

武装部长说:“淑红,咱们比赛,看谁咬的口大。”

焦淑红对武装部长故意捉弄她写申请,还记着点“仇”,找空子骂他,报复一下:“谁跟你比呀,你是有名的猪八戒!”

大伙又都笑了。

每个人把一张饼吃进去的时候,大个子部长又说:“你们瞧,妇女一点都不落后!”

王国忠来个移花接木,把玩笑拉到正事上:“对了,老萧你以后要分出一点时间,抓抓妇女和团支部的工作。妇女是半边天,团支部是有力的帮手。青年都是在新社会生长起来的,他们最纯洁,是我们工作的主力。我这个意见淑红准赞成。”

萧长春说:“我也赞成。过去这两方面的工作我抓的都不够,他们都在自发性地做事情。”

焦淑红说:“这里有老根子。马主任总不重视妇女工作,更不把青年放在眼里,觉着我们这样的兵没用!”

武装部长说:“他不用不要紧,等着解放台湾去。”

王国忠说:“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当党支部书记的人,会不会工作,先看他会不会调动人的劲头,会不会再把这个劲头使用起来。我们今天搞的是社会主义革命,一定得团结一切应当团结的人,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才能取得胜利。”

焦淑红插言说:“我昨天晚上还给萧支书提意见,今天一天我就看透了。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马主任、马连福和弯弯绕这样一些人团结到一块儿。不信就试试。”

王国忠说:“那得具体分析了。今天老萧对马连福的态度是对的。在一定的时候,要懂得顾全大局,不能任着性子,想怎么就怎么,应当有点忍耐精神。忍耐本身有时候不是退却,而是进攻。”

焦淑红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个我已经明白了。”

王国忠说:“也得心中有数,不能乱团结,乱忍耐。过去我们对马之悦就不是心中有数。”

萧长春点点头,焦淑红没听明白。

王国忠用筷子敲着菜盘子说:“吃呀,吃呀,部长,你怎么光顾自己吃不让客呀?请你这个陪客的真不上算!”

大家笑着,忙吃起来。

过一会儿,王国忠说:“你们别白吃我的细粮,我得考你们一个问题。”

几个人都停下筷子等他说。

王国忠把屋里的人都看一眼,不慌不忙地问:“你们说说,现在有人提出要土地分红,不愿意卖给国家粮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焦淑红抢着回答:“这还不简单,自私自利!见麦子收了,眼红了,又想起单干那会儿,一收来就都装到自己囤里去,国家、农业社和旁人的劳动,全都忘了。”

王国忠转脸问萧长春:“你说呢?”

萧长春略想一下,说:“具体到东山坞,一部分社员,特别是那些中农,过集体生产的日子还不习惯,私心重,总想走回头路,就像有个老病根儿,说犯就犯,这回麦子一丰收,病就又犯了。还有,我觉着干部也有问题。”

王国忠追问:“干部问题在哪儿呢?”

萧长春说:“有人有争权夺势的野心,想借这个机会打击人。”

王国忠点点头:“你们说的都有一部分道理。不过,都不全面,都没说在根子上。照淑红说的,多分给他们一些麦子,少卖点粮食,照老萧说的,给他们个领导干部当,多给点权,他们就能老老实实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对吗?”

焦淑红抢着说:“那还行!要由着他们,拆散农业社,回过去单干,把农村变成资本主义才可心哪!”

王国忠笑了:“对喽,这才说到根上。我们可千万不要让眼面前的一些事儿迷住。眼前东山坞的问题,不是多分点麦子、少卖点余粮,或者要当个大干部的问题,不是的,归根到底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大问题。咱们是农业社的领导,是站在头边的人,对这个问题心中可得有数呀!”

萧长春被这句话震动了,心里像开了一点缝:闹土地分红,不光是为了多分些粮食,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问题;马之悦跟自己勾心斗角,不光是要揽点权势,是在支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对啦,对啦,根子就在这儿。不管马之悦跟范占山的瓜葛是什么样的,马之悦都不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这个人掌权以后的所作所为,都证明了这一点。他搞富社,排斥贫农,还娶一个地主的闺女;他不领着大伙儿搞农业生产,一心跑买卖,走邪道,处处替富裕中农说话,这会儿又支持土地分红和闹粮;用不着再追查了,马连福一定是他煽动起来的!

王国忠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摆弄着继续说:“眼下这件事儿,表面一看,好像是几个富裕中农跟咱们闹别扭,其实呢,这些人背后还有一股子势力哪。这股子势力就是地主、富农,还有打进我们队伍内部的投机分子。他们不敢直接跟我们干,拉着走社会主义道儿不坚定的中农在前边冲。遇到这种事,咱们要晕头转向地乱打一锅粥,那就上当了。怎么办呢?用咱们阶级路线的法宝哇!就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地富反坏分子……”

焦淑红插嘴说:“团结?王书记你不知弯弯绕这些人多厉害哪!我看团结不了。”

王国忠说:“团结的了。因为走社会主义道路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走资本主义道路,对他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是根子。当然啦,急是不行的,要耐心说服教育,要分别对待。说服、教育还不回头,就得斗争,斗争也是为了团结,为了让他跟大伙走上正道。能马上拉过来的,就马上拉过来,拉到咱们这边一个,那边就少一个;拉不过来的顽固分子总是少数,少数一孤立,想闹事也闹不起来了。对跟这些事有关联的干部问题,也得弄清楚,有的是阶级立场不稳,有的就兴许有别的用意……”

萧长春一面听着,一面回想着自己这一天处理问题的观点、方法,跟党的要求差得多远哪!特别是对闹问题的中农们自己既没有明确地想过团结,也没有明确地想过斗争,只是凭一股子火气要碰碰他们,再不就是去“套”他们,“套”出一点儿表面话,就认为没什么了不起,就得意了……对于干部里的问题,不光没有弄清楚,也没有站得高一点想想,不是劝说,就是让人家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弄得糊里糊涂。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接着,王国忠讲起自己贯彻党的阶级路线的体会,讲到团结中农的重要意义。

萧长春忘了吃饭,瞪着两只眼睛听着。领导同志讲的话,一句一句地都吃到他的心里了。

王国忠又把问题提到最高的角度说:“现在国际、国内的阶级斗争都很复杂、很激烈,我们眼睛不亮,心里没数可不行。我这次去县里开会,听了几个报告,非常重要。党中央和毛主席把什么问题都看得很清楚。”他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翻了一下,又放进去,“春天我们党、团员都学习过这个文件,现在,世界上刮起一股子反共歪风。中国是大国,国际上的地位越来越高,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一定要抓这个空子搞我们……”

焦淑红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派特务来了?”

王国忠说:“他们搞我们,不一定全靠派特务。我们中国才解放七八年,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有,明摆着的资产阶级有,毒种子埋在地里,下点毛毛雨,还不发芽抬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党正在整风,要各党派提意见,有好多牛鬼蛇神钻了空子,现在正攻击我们。其中有好些人喊叫农村工作搞糟了,统购统销搞糟了,农业社该解散。他们喊叫的目的,就是说,共产党把什么全搞坏了,快换资产阶级或是蒋介石来领导。城市是这样,不能不影响到农村,农村有地、富,有反革命,有投机分子,这也是毒种子,也会发芽抬头。所以我说,不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焦淑红两只眼睛瞪得一般大,手里的烙饼被她攥成了一团:“我回去,得好好地看着马小辫了……”

萧长春皱起浓眉,用心地倾听和思索。

王国忠笑了:“其实,我们一点也用不着怕他们。就像马连福替一些人骂老萧一样,骂就把我们骂垮了?六亿人要永远跟着党走,这是根基。谁不信,咱们让他到人民群众里边看看实在的。我们要重视这些问题,可是不用害怕。”

萧长春说:“你说得对。东山坞挨门数,仇恨新社会的人不过那么几个。”

王国忠本来知道一些旁的地方出现闹事的具体情况,他不愿意在这个场面都说出来,依旧从原则上点拨身边的几个同志:“不过,当群众一时被眼前利益蒙蔽,闹不清方向,加上坏人一煽风点火,也可能闹出一些不好的事来,像今天马连福、弯弯绕。我们不怕闹事,可是不闹事总比闹事好。所以遇到事儿,千万要冷静,要分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还得看准火候,摸清了底子再动手解决,不能蛮干。”

萧长春说:“你具体指示指示,我们应当怎么办?”

焦淑红也附和说:“你快给我们出出主意吧。”

王国忠想了想:“我有个初步想法,供你们考虑。我想,先团结自己的力量,扩大自己的力量,分化落后的力量,把形势稳住,把麦子收上来分下去;社员们都吃得饱饱的了,有了精神,咱们再算账。这是眼前我们最重要最重要的任务。喂,怎么都停住筷子了!淑红,让我把你吓住了?”

焦淑红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口咬饼。

武装部长说:“好大的口,这回你可成了猪八戒了!”

这顿饭,就是在这样愉快、紧张的谈笑中进行的。每个人的眼睛都明亮了,心中都在沸腾,都觉着有一种投入战斗的情绪,又都是满怀力量和信心的。

焦淑红不想走了,坐到天亮,谈到天亮才痛快。

萧长春看看已经黑天了,就催她动身:“淑红,不早了。”

王国忠说:“老萧别走啦,这个铺能睡下咱们俩;光顾闲谈,忘了说正事,我还要跟你具体地谈谈当前的工作哪!”

焦淑红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武装部长说:“淑红,我送你回去。”

焦淑红拿起手榴弹说:“不用。”

萧长春说:“我送她一截儿吧。”

焦淑红立刻把一颗手榴弹塞给萧长春,转向王国忠说声:“王书记明天一定去呀!”就头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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