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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南屏山之夜

史少平完成白马山峡谷和牛角山的两次阻击,同林景元告别以后,就急速北上,按照郝大成指给他的大致方向,去追赶红军大队。林景妮母女给他的面饼,加上沿途清澈的山泉,保证了他一路的饮食。这一天的傍晚,他来到了南屏山下的崖头沟附近,天快黑了,他不打算上山,想在山村里先打听一下红军的消息。

这时,他看见山路上来了一队人马,就机警地躲在路旁的密林里,观察着这一队奇怪的行人。他首先看到的是两匹白马,但马上并没有坐人,而是驮着东西。几十个人不成队列地前呼后拥地走在山路上,不像是军队,可是,他看见了枪支、刺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幽光。他认真地观察着。这支队伍渐渐近了,他看见有人在指手画脚地大声谈笑。……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全身一震,他认出来了,在队伍中间,走着郝大成,接着又认出了姚光明和王尚青。

“郝大队长!”

史少平失声地大叫一声,从树丛中猛扑出来,向着路上的队伍狂奔。

郝大成从动作从声音,一下就认出迎面跑来的史少平,也抢到队伍前面,急急地向史少平迎去。

史少平的突然出现,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三中队的同志们在一阵惊奇之后,大家怀着狂喜的心情,互相探询着,欢笑着,把奇迹般出现的史少平团团围住,好像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无数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向他倾泻着。

郝大成这个从小就历尽艰辛的人,多少撕心扯肠的痛苦都没有流过眼泪,这桩意外的喜事却使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是不大流露太细腻的感情的,这一次却紧紧地拉着少平的手说:“哎呀呀!你快给我站好,叫我好好地看看!你是怎么回来的啊?”

王尚青、姚光明,他们都撞进人群,拖过史少平,连拉带抱,连蹦带跳,连说带笑,简直把史少平给抖搂散了,他们不知高兴得怎么办好。这种意外重逢的喜悦感情的爆发,简直闹腾得连山林泉水都哗哗大笑了。

队伍沿着山路向崖头沟继续前进着。史少平一边走,一边向郝大成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阻击的情况。……然后他说:“周枫林同志首先负了伤,这我是知道的,后来,都是各自为战分散抵抗敌人,到底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

“从一切情况判断,”郝大成心情沉重地说,“枫林和继五同志很可能是牺牲了!他们战斗得勇敢,牺牲得光荣啊!”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从对同志的悼念中挣脱出来,“我已经派陈大雷同志去找了,他会带来确实的消息的。……你从峡谷出来以后呢?”

“以后又在牛角山上打了一仗。”史少平又把如何遇到林景元,如何在山洞里躲避讲了一番。

一个白匪军官对他们的掩护引起了郝大成的注意,他问史少平:“你听清楚了?他是刘玉龙团一连的吗?叫王求正?”

“听清楚了!士兵们喊他二排长!”史少平肯定地说。

“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我估计这个人是北伐军里隐蔽下来的共产党员。蒋介石在清党的时候,虽然发狠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漏过一人,可是共产党人是杀不光的!……”

部队进了崖头沟。全村的贫苦山民簇拥在队伍周围,小铁柱及战士们都极其生动地向群众讲述打汤三磙子的情形。整个山村都沉浸在欢乐和振奋中。

郝大成和纪松田、郑万春,研究了当前的工作,准备等参加红军的新战士安排好家务,来崖头沟集中以后,就回南屏山。

夜已深了,郝大成把一切安排就绪,在摇颤的灯光下,和史少平进行着一次详细的谈话。他说:“少平,现在有一个紧急的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大队长说吧!”史少平兴奋地回答。

“因为时间紧迫,虽然你很累,”郝大成盯视着史少平的疲劳而憔悴的脸说,“想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史少平坚定地说:“再困难的任务,我也要坚决完成。”

“你先看看这个!”郝大成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一尺长五寸宽的大信封来,“这是从汤三磙子那里得到的。”

史少平把信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谷敬文给汤三磙子的一个请柬,并附有短信一封。

请柬是印好的,只有“汤万田先生台照”是笔添的。

敬启者:兹定于夏历×月×日吉日良辰,宣誓就任,聊备薄酒恭候

大驾

光临

汤万田先生台照

愚弟谷敬文顿首

其中附有短函一封:

万田兄大鉴:

据侦悉,郝、吴残余共军已潜至南屏山一带活动,望兄倍加提防。谷某庆功宴后,当即率师西向,消灭此残余共军,以绝后患。兄亦应早日秣马厉兵,全力配合,以竟全功。进剿计划,宴席间面商。

谷敬文

×月×日

“这是怎么回事?”史少平还不完全清楚。

“谷敬文升了三县剿共司令,”郝大成哂笑道,“也不知谷敬文功从何来。他还想大大庆贺一番呢。”

“不能安安生生地叫他庆贺!”史少平用拳头擂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们不能叫他安安生生地庆贺,”郝大成说,“更重要的是谷敬文在‘庆功’宴后想来进攻我们,这是一个大的麻烦,因为我们很需要一个较长的休整时间。所以必须打掉‘庆功’宴,拖住谷敬文!九里十八坪的红军游击队肯定是会知道谷敬文的‘庆功’宴的,但对谷敬文进攻南屏山的计划是不是清楚呢?所以你要尽快赶到那里,和游击队取得联系。你想想还有什么困难吗?”

“给我一支枪吧!”史少平在接受任务的时候,是不怕任何困难的。

“不行,你不能带枪。”郝大成叮嘱说,“现在九里十八坪白色恐怖非常严重,谷敬文回去之后,恐怕就更严重了。那里到处都设着明哨暗卡,沿路随时都可能受到盘查。现在穿着单衣,枪带在身上是很显眼的,还是带一把柴刀好些。……必要的时候可以夺取武器。”

“对!我可以去夺!”史少平想起了暴动之前,郝大成带着他,在谷家寨的闹市上去夺保安队的枪。那次准备得很好,一个暗号,几十个人猛扑上去,就缴了巡逻队的十二支枪,因此他很有信心。

“应该首先和游击队取得联系。”郝大成计算了一下说,“现在离‘庆功’宴还有五天的时间,最好在三四天之内能找到游击队,再大闹‘庆功’宴。万一时间不允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以先闹后找。夺枪我们是有经验的,要紧的是沉着、冷静、胆大、心细。”

“我什么时候动身呢?”

“今夜你要好好休息一下,衣裳、柴刀、吃的,请纪松田同志帮你准备。明天一早,我们从这里回南屏山,你就从这里去九里十八坪!……还有,我已经派黄希才同志去找县委取得联系了,能不能找到县委还很难说。如果你找到了游击队,也要通过游击队和上级党去取得联系,这样两个人找会比一个人找更有把握些。”接着郝大成详细地交代了向县委汇报和请示的内容。

“我一定完成任务!”史少平坚定地说。

等史少平睡下之后,郝大成又走了出去。几个月的战斗生活,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临睡前,不去看看睡眠的战士、不去查查岗哨,他是难以入睡的。

史少平虽然十分疲劳,但是,新的任务使他极度的兴奋,久久地难以入梦。他想到了九里十八坪的历次斗争,想到了爸爸妈妈和乡亲们,想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谷敬文,也想到了这次任务的艰巨和困难。

提到“困难”,史少平总是忍不住一种渴求和激动!对于那些害怕艰难,畏惧危险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这种心情的。史少平并不是没有想到他可能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但他却不在乎这些。他在设想克服困难战胜危险的办法。

生活中正是这样:有人喜欢在平坦的道路上漫步,这里没有峭壁悬崖,没有崎岖坎坷的险路,走来不费力气,没有危险,却是平淡无奇;有人却喜欢攀登陡峭的山峰,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难不怕险,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尝到登上奇峰的快乐,享受到绚丽无比的风光;有人喜欢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轻舟荡漾,喜欢那平静的庭院中的鸟语花香;有人却喜欢暴风雨的怒号,喜欢波澜壮阔的海洋,让那惊涛骇浪激起他战斗的豪情壮志。

那些为革命而奔赴前线的人,不知道炮火连天的战场是危险的吗?是知道的,但他们不怕流血和牺牲。只有革命战士才能体验到战斗的欢乐,只有为革命而战斗过的人才能享受到胜利的幸福!

艰巨的任务,出生入死的斗争,更激起了史少平革命的壮志豪情,他不能入睡,直到郝大成查哨回来,他们又交谈了一些事情之后,史少平才慢慢地睡去。

打掉汤三磙子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郝大成对奔赴九里十八坪的史少平又叮嘱了一番,然后带着三中队和四十多名刚报名参军的新战士,抬着大批的粮食、布匹以及其他可供军用的物资,怀着胜利的喜悦,兴高采烈地向南屏山进发。傍午时分,到达了营地附近,正在开会的战士们,欢呼着向他们迎来。郝大成还不知道部队发生的事情,更没有想到一场严重的斗争在等待着他。

上山的战士们和下山来迎接的战士们汇集到一起了。他们打闹着,问讯着,为了扛东西而争夺着。……在一阵欢乐的纷乱中,人们似乎忘记了因为离队事件而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

郝大成的心情本来是欢乐而振奋的,但他发现宋少英和罗雄笑得很勉强。他从他们带有苦涩味道的笑脸上,仿佛看到了罩在他们心头上沉痛的暗影,心头不由得一沉,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急急地问道:“怎么?山上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大事,”宋少英不愿意甚至不忍心破坏大队长欢愉的心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回头慢慢地说吧。”

可是罗雄沉不住气,在这阵欢乐的气氛中,内心的痛苦反而加重了几分。

“大队长!部队出事了!我没有完成任务,”他痛心地说,“赵铁牛要离队,给红军脸上抹了黑。”罗雄这个铁打钢铸的黑脸大汉说到这里,心里就像刀剜。他惭愧,他伤心,又似乎有些委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不要激动,你慢慢说。”郝大成冷静地听着,感到部队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更气人的是黄特派员要分散部队!”罗雄根本不注意宋少英制止他的眼神,把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倒给了郝大成,引起了郝大成的不安。

“黄特派员呢?”郝大成问。

“喏,来啦。”宋少英说着。

黄国信已经来到了郝大成面前,因为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奔跑,所以落在后边。他热切地和郝大成握手:“老郝,辛苦,辛苦!”

“老黄,听同志们说,部队发生了一些严重的问题?”

“算不了什么严重,”黄国信轻松地说,“部队情绪正常,至于有些人想走,这不能算是坏事,也不是什么乱子。我认为这是向我们提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郝大成惊奇地看着黄国信平静坦然的脸,“向我们提出什么问题?”他觉得黄国信的神情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

“老郝,先休息吧,这些我们以后再谈吧!”

“也好!我们先把部队安顿好了再谈。”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部队已经在姚光明的带领下上了山。

打汤三磙子的胜利和郝大成的回山,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淡了因为离队事件而罩在战士们心头上的暗影。史少平完成阻击任务归来,又带着艰巨任务奔赴九里十八坪的消息,更丰富了战士们交谈的内容。新老战友们在一起,一边忙着扩展营地,安排食宿,一边亲切地断断续续忽东忽西地交谈着。谈论着打汤三磙子的经过,谈论着山区人民高度的革命热情,谈论着亲如鱼水的军民关系……整个营地又呈现出一片忙碌欢腾的景象。

郝大成命令部队在食宿方面大体安排就绪之后,下山的三中队全部休息,其他工作如战利品的分配储存等由一中队负责完成。吃过午饭,郝大成对如何进一步安排营地和其他工作向罗雄、姚光明、宋少英作了交代,才回到大队部里。

大队部是在离大殿不远,一个稍稍完整的厢房里。在靠里面的半间,铺着半尺厚的山茅草,散发出清徐徐的香味,这就是战士们最理想的床铺。在靠墙的另一面,是锯开的圆木片,固定在埋进土中的木桩上,这就是不能移动但极稳固的桌子。水桶般的圆木墩子,散布在床头桌边,一只风雨灯放在粗糙的桌面上,墙上整齐地挂着挎包和武器。这就是大队部全部的简陋的摆设。

王尚青一头扑到草铺上,不到十秒钟就已经睡着了,蜷着腿,弯着腰,连鞋子也没有脱,这几天可真是把他累“熊”了。他鼻子里齁齁地响着,红扑扑的孩子气的脸上挂着甜蜜蜜的微笑,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睡得十分香甜。

郝大成把驳壳枪挂在墙壁上,回头看了王尚青一眼,见他睡得那样熟那样香,不由得露出一个爱怜的微笑。他过去给他脱下草鞋,又把他睡觉的姿势摆正,把压在身下的挎包抽出来,给他垫在头下,然后又把军毯给他盖好,就像一个细心的母亲照看孩子一般。郝大成一点也不担心把他弄醒,他知道,如果现在悄悄地把他抬下山去,他也是不会醒的。王尚青哼哼着,任凭郝大成搬动,郝大成自言自语地说:“看你睡得多死!”

郝大成把王尚青安置好了以后,便背靠着卷起来的铺盖卷,半躺在草铺上,双手垫在脑后,闭目沉思。他很需要休息了,但他却不能入睡,脑子就像在风暴中的江海,波浪翻腾。

在吃饭前,他听了宋少英和罗雄的汇报,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事情虽然发生在个别人的身上,但是俗话说“落一叶而知秋”,他深知这不是个别战士的事情,赵铁牛想离队的行为,王永祥和肖应良同意黄国信的错误主张,说明在部队中有一种错误思想在发展着、散布着。黄国信在大会上提出的分散隐蔽、流动游击的错误主张和那一连串似是而非的歪理,把水搅混了,把战士的思想弄乱了。病菌最容易侵入不健康的肌体,在某些战士身上残存的农民意识、家乡观念、复仇思想,再加上对革命前途看不清楚,最容易接受错误思想的影响。

郝大成估量着形势发展趋势,一场严重的政治思想斗争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面前:因为这场斗争不仅仅是解决个别同志的糊涂思想,也不是解决一般思想作风上的缺点,更不是个性上的矛盾冲突和个人之间的恩怨,这将是一场大是大非的斗争,是一场革命将沿着什么路走下去的斗争,是关系到这支部队前途和成败的斗争,是一场关系到革命红旗能不能打下去的斗争。这场斗争将是很艰巨的,这不仅是因为黄国信所处的地位重要,而是他的错误思想所带来危害的严重性。这种错误思想是不能用强制来纠正的,不是用行政命令就可以消除的,更不是像消灭敌人那样一阵枪炮,一阵拼杀就可以解决的。病菌必须消灭,毒素必须清除。必须用无产阶级思想来战胜非无产阶级思想。吴可征同志不在,如何打好这一仗呢?白马山峡谷的重围,都没有使他这样不安。

打仗,需要知己知彼,需要调兵遣将,需要选准进攻方向,需要充分的准备,需要周密的部署。郝大成一动不动地半躺在草铺上,微闭着眼睛,像一个大战前夕的指挥员一样深深地思索着,思索着。……

这时候,黄国信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重又出现在郝大成的面前。打掉汤三磙子,红军得到了扩大,物资得到了补充,这是一个令人振奋鼓舞的胜利,但黄国信却对此非常冷漠,缺少起码的热情。部队发生了事故,他又表现得特别安闲冷静,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兴奋的神态。这是什么情绪呢?似乎这一些问题不仅不是他的责任,而且成了证明他正确的根据。这是什么道理呢?“有些人想走,这不能算是坏事,也不是什么乱子,……这是向我们提出了问题。”黄国信这些奇谈怪论,是什么意思?这只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呢?他向部队公开提出了他的主张——分散隐蔽、流动游击,这个主张显然是错误的!它却迎合了某些战士浓厚的家乡观念和单纯的复仇思想!它有很大的欺骗性。黄国信错误主张的实质是什么呢?

郝大成前前后后地想了想,他明白了:黄国信不相信井冈山的道路会取得胜利,不相信武装斗争还能够继续坚持。悲观失望,逃避斗争,这就是他的思想实质。郝大成看准了对方的要害,也看出了这场斗争的艰巨性。

郝大成又想了想王永祥、肖应良和赵铁牛,他熟悉他们,了解他们,也相信他们!这些苦大仇深的战士离开革命,还能有什么出路呢?一时看不清方向,这是可以理解的,通过这场斗争,一定要把他们拉回到正路上来,他们是一定会回到正路上来的!郝大成仿佛看到那些高大的战士在擦亮眼睛之后,更加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想:在同黄国信决战之前,我要和赵铁牛同志深切地谈谈。

这时候,西斜的阳光从门窗里照进了厢房。郝大成像完成了一次战斗部署后的指挥员一样,怀着战斗的豪情,怀着胜利的信心,进入了美好的梦境。

时令虽然已经接近谷雨,但是山区的夜晚仍颇有凉意。空气是那样清新,随着阵阵夜风,飘散着沁人肺腑的野花香味,那树叶的飒飒和流泉的潺潺,更衬托出山野的寂静。举目仰望,幽蓝色的缀满繁星的天空,覆盖着起伏的山岭。远山重叠,迷迷蒙蒙,像无数顶天立地的巨人在凝神沉思。

郝大成和赵铁牛坐在白天开大会的那块草坪上,在倾心地低谈。

看不见赵铁牛的面容,只听见他的愧悔交加的声音:“……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真是对不住革命,对不住党代表,也对不住你啊!都怪我一时思想糊涂。……”

郝大成亲切的声音:“铁牛同志,你说的这些思想情况,我是很理解的。但是有一点我要向你说清楚,这不是一时的思想糊涂,这是一个阶级觉悟问题。从一个普通的贫苦农民,要成为一个有觉悟的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这中间要走很长的一段路。……”郝大成边说边沉思着,好像也在回想着他自己走过的路程。

他继续说:“革命思想,高贵品质,勇敢精神,这些都不是天生的,更不是随着军装和枪支一齐发给的。有些人以为一穿上军装一扛上枪杆,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红军战士了,不,世上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铁不锤炼难成钢,何况是人啊。一个战士的成长要靠党的教育培养,要靠在艰苦斗争中磨炼,要好好学习!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人生观。……”郝大成不胜感慨地讲着,他好像不是向赵铁牛一个人讲,而是向所有的战士们讲,这中间也包括他自己。

“……说到改造自己的人生观,党代表有一段话,说得很好,我一直记在心间。党代表说:‘一个革命者,一个共产党员,面临着两条战线作战。一条是对敌人,一条是对自己。’是啊,对敌人作战要勇敢无畏,当然很不容易,可是对自己思想上的缺点作战要勇敢无畏有时就更难。因为对敌人作战是在战场上,战线非常分明,你对敌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对敌人会毫不留情。

“可是对自己的缺点呢,就不同了。我们都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人,身上总沾染着很多脏东西。对这些东西已经习惯了,一碰到就会怕痒怕疼。要改造自己,需要有比在战场上更大的勇气!

“铁牛同志,你以为回家去找敌人报仇,也是革命,不,这不是一个革命者的行动,这是单纯的复仇思想。难道我们只是报了个人的仇就算革命到底了吗?我也为别人打过抱不平。我也为了报那一拳之仇,把张彪打得鼻青脸肿,当时我也认为这很革命。不,从我站在党旗下宣誓的那时候起,从我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接受毛委员教诲的时候起,我改变了我的看法和做法。我们应该把个人的仇恨上升到整个阶级的仇恨。我们报仇,不是靠一个人,要靠整个阶级的力量;我们也不是为个人报仇,而是为整个阶级报仇!一个革命者眼要看得远,心要想得宽。我们求解放,谋幸福也不是为个人,是为全中国全世界所有受苦的人!

“你还记得吧,铁牛同志?那一天,你把小芬卖给了人贩子,可就是在那一天,那黄家湾,那九里十八坪,整个山区,整个中国,又有多少人家被逼得投井上吊跳崖,又有多少人家像你一样卖儿卖女?……”

郝大成这些话,使赵铁牛深深感动着,他低声说:“大队长,我记得!”

夜深了。他们两人,全都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

赵铁牛的家是九里十八坪的黄家湾。全村七十多户人家,在九里十八坪,除了谷家寨和史家坪外,算是比较大的村子了。赵铁牛家的茅屋,坐落在村南头一段陡坡下,除了夏天早晚,长年不见阳光。坐南朝北两间茅屋,住着他全家五口人——他爸爸赵星海,住在外间,铁牛夫妇和两个女儿——小芬、小蕙住在里间。

这一天,铁牛嫂正在择一堆刚刚挖来的野菜、葛根。三岁的小蕙坐在床上哭叫着:“妈,我肚子饿!”

铁牛嫂顺手洗了一块葛根丢给小蕙。尽管葛根有浓重的土腥味道,小蕙两只小手抢起葛根就放在嘴里啃着,好像吃着脆甜的山梨一般。

傍晚时分,第一餐饭——野菜煮葛根,算是做出来了。铁牛给本村保正黄老四帮工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向蹲在门口劈柴的赵星海喊了一声:“爸爸,快吃饭吧!”

“等等小芬吧,她也该回来了。”

“不要等啦,她回来再热一热就行了!”铁牛嫂说。

于是赵星海、铁牛夫妇围着三条腿的矮桌子坐下来。铁牛嫂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自己把小蕙抱在怀里,给她挑拣好吃的菜叶子吃。他们一家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除还不懂事的小蕙外,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突然,小芬背着竹筐慌慌张张地跑进门喊道:“村东头的七爷爷和七奶奶全都吊死啦!”

“啊,我的天!”铁牛嫂不禁喊了一声。全家人的筷子全都一动不动地凝定在手里,脸上都罩上一层恐怖的惨白色。

在这荒年里吊死人,并算不了什么意外,可是它给这一家人却带来特有的恐怖。他们仿佛从吊死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前景。

夜里,孩子们只要填饱了肚子就忘了忧愁,很快就睡熟了,这一家的三个大人却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

赵星海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饥饿逼得他铤而走险,参加了红绫会,握起钢刀去同地主抗争。但是结果怎样呢?人们成百成千地被杀了,他总算从死亡里逃出来。看来这条路走不通,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呢?他似乎站在漆黑的深渊边上,既看不到一条出路,也看不到一线光明。

赵铁牛夫妇想了一夜,仍旧是满腹忧愁。第二天东方还没有透亮,铁牛就背起竹筐,拎着镢头,到山上去挖葛根——这是他想了一夜,唯一自救的办法。

因为满山都是挖野菜、葛根的人,几乎把整个山野都翻了个个儿。挖到中午,铁牛才挖了半筐。有人就饿死在回家的路上。铁牛本想多挖一点,但他觉得肚里无食,头脑有些晕眩。他怕跌个跟斗昏倒在路上,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五口之家,就像抽了梁柱的房屋一样,立刻就会倒塌下来。所以他背起竹筐赶早往家走,并且想把一个重要的打算去同爸爸商量。

半筐葛根又够全家吃两天的了,除了小蕙照旧喊饿外,老少四口一齐挤在筐边择葛根。铁牛嫂已经有了对付小蕙的经验,急忙洗了一块山芋般的葛根丢到床上:“蕙蕙,给你甜梨梨。”

于是蕙蕙就扑捉还在床上蹦跳翻滚的“梨梨”,抓着就使劲地啃起来。

“爸爸,眼下葛根也不好挖啦,”铁牛择着葛根说,“人们见到葛根都没命地抢。我看除了出门逃荒,没有别的办法了!”

铁牛像做文章一样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并以询问的目光瞪着赵星海。

“逃荒?”赵星海用不赞成的目光扫了几下儿子和媳妇,“你们打算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到外边去啊!”

“爸爸,在家里挨饿,也不是办法啊!”铁牛嫂说。

“你们要往哪里逃呢?像这样荒年真是赤地千里啊。”这个问题确实打中了小两口的要害。他们实在不知道往哪里去好。赵星海见自己的理由产生了效果,便又进一步说,“出去老老小小,举目无亲,死了也无处埋啊!再说,你出去把地交给谁侍弄?地里不打粮食,租还缴不缴?”

“可是,有的人家已经走了。我看,除了逃荒,别无办法。”铁牛不服气地回了一句。

赵星海正要提高嗓音,这时门外一个声音代替了他:“好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有的上了吊,有的要逃荒,我的债向谁去讨啊?”

一听到这杀气腾腾的声音,全家都连忙站了起来。

“啊,是谷局长。快请坐,请坐!”

赵星海说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忐忑不安地打量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独眼老狼。

跟着一起来的大账房谷中一,腋下夹着灰色的账本和光亮的楠木算盘,耳朵翅上夹着一支笔。他阴冷狡猾的脸上有一个尖尖的鹰钩鼻,看上去在他的狡猾之中又加上凶狠。当他对你笑的时候,你也觉得他是在对你龇牙,不禁毛骨悚然。

他们两个身后,是背着驳壳枪的保镖——张彪。

赵星海吩咐铁牛给谷敬文拿座儿。

“就在外边坐一会儿吧!”谷敬文说。

铁牛搬了个木墩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觉得不合适,又去拿了个小杌儿,结果又放下了,最后才选中了一把有靠背的、吱嘎吱嘎叫的竹椅子。

与此同时,赵星海也给谷中一搬了个小杌儿。

全家人小心翼翼地站在谷敬文面前,脸上挂着惨淡的苦笑。

谷敬文看了看满是灰尘的竹椅,厌恶地无可奈何地坐下去。

竹椅“吱嘎”地大叫了一声,被养得脑满肠肥、五大三粗的谷敬文压了个粉身碎骨。谷局长哼了一声,四脚朝天地倒下去。

“咯……咯……咯,咯……咯……”从屋里扬起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的笑声。原来小芬和小蕙看到谷敬文跌下去的样子,真是好玩极了,她们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星海和铁牛忙跑过去把谷敬文架起来。嘴里嘟噜着谁也听不清楚的道歉的话。

小芬和小蕙依旧咯咯地笑着,直到赵星海对她们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们才住了笑声,知道这是万万笑不得的。

一阵不愉快的忙乱之后,谷敬文重又坐到一个木墩子上,用他特有的充满杀气的声调说道:“赵老头,把前些日子的债了一了吧,拖了不少时候啦!”并示意谷中一算一算。

“局长,这荒年……”赵星海说得非常吃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因为有一股怒气梗塞在他的喉头。

“荒年,我这当谘议局长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我当初借钱给你们这些穷光蛋,算我瞎了眼。东沟寨的二光棍,昨天把门一关逃荒去了。他娘的,叫我向哪里去跟他要账去啊!这些黑心肠的!就说你们黄家湾吧,黄七子两口子上了吊,这是存心和我谷敬文作对,拿死来赖我的账啊!这鬼东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丢下两条上吊的麻绳给我!”

“局长……我赵星海不是赖账的人,等到好年景……”

“你当我没有听到吗?你们想逃荒,要是账清不了,哼!你们逃不了也死不成!”

“局长,账算好了,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七元零三串五十文。”谷中一故意把算盘拨得乒乓响,其实他早就算好了。

“啊,哪有这样多?”铁牛不由得惊呼道。他的头立即涨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娘死了几年了?”谷中一瞪着眼问铁牛道。

“七年了。”

“这钱是你娘的棺材钱,十三元,加上油漆费十二串,利加利,累起来,你算算给我看!”谷中一把账本和算盘一齐伸向铁牛。

赵星海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谷中一恶意地吐了口唾沫,挑衅似的说:“呸!姓谷的当了二十年账房还没错过一文钱哩,你想赖账是不是?!”

“谷师爷,这孩子不懂事,请你包涵吧。”

赵星海压抑着满肚子的怒气,向谷中一道着歉意。可是铁牛不能忍受了,他暴叫道:“爸爸!不要求他们了。他们这是追命来了,要钱没有,要命大小整五条!”

“好小子,你要造反吗?”谷敬文也暴怒起来,“张彪,把他带上,不让他尝尝镣铐的味道,他还不知道镣铐是铁打的!”

张彪从腰里抽出一根麻绳,和铁牛扭成一团。饥饿疲劳的赵铁牛挣扎了一会儿,架不住张彪和谷中一两人的围攻,终于被绑起来了。

赵星海猛然醒悟过来,想起应该去请救兵,便对儿媳妇说:“小芬娘,快去请董二先生和黄保正去!”

铁牛嫂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向村里跑去。

当铁牛嫂跑远的时候,赵星海才猛然想起他还欠黄保正三石六斗租子,若是去找他来说情,不正巧多请来一个催命鬼吗?便连忙跑出去追上几步,喊道:“只请二先生,只请二先生!”在赵星海的记忆里,他从来不曾欠过董老二的债啊!

铁牛嫂在半路上碰到了董老二,像请救命菩萨一般请了来。董老二首先向谷敬文鞠躬致敬,然后凑在谷敬文耳朵上嘁喳了一阵,谷敬文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看二先生的情面,叫张彪给铁牛解了绑。一场风波,就算是暂时平息了下去。

日头已经从南山头上向西斜去,星海全家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东西。过大的不幸会使人把小的不幸忘掉,面对着重重难关,他们忘记了饥饿。

董老二以中人的身份,决定这天夜里,让赵星海父子和谷中一到他的书斋去议事。临了,他装着安慰赵星海说:“老赵咧,别着急哇,‘车到山前终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只要你听董某的话,保险没有渡不过的难关。放心吃饭去吧,晚上到我家里来吧,我给你出个好主意。”

然后二古董便和谷敬文离开了赵星海的家。在路上二古董又附在谷敬文耳朵上嘁喳了一阵,谷敬文满意地?了?狡猾的眼睛,不禁嘿嘿嘿地大笑起来。

日头刚刚落下西山,赵星海父子便抱着希望和不安的心情,急不可耐地来到了二古董的书斋。

这书斋,实际上是一个客厅,和二古董的卧室紧紧相连,中间隔着一个雕花的隔扇。正面有一幅中堂,是一幅粗俗的山水画。两边的对联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尽管这副对联是从《陋室铭》上抄来的,他却视为自己的佳作,并经常给人解释其中深奥的含义。

赵星海父子进来的时候,屋里除了谷中一、二古董之外,还有一个镶金牙的胖子。这人身穿藏青色的长袍,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胖胖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很像铺子里的掌柜的。他们正在喝酒。

经二古董介绍,知道这是从省城来招收女工的陈先生,他却是个本地口音的人。

“星海,铁牛,你们的难处我清楚,”二古董等他们局促地坐定之后,拉长声调一字一吟地扳着手指头说:“第一件就是你欠了谷局长七年的债……的确是该清理一下咧。”

谷中一和那位陈先生都点点头,表示赞同。二古董继续说下去:“就是谷局长讲情面……长久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这‘大加一’的利息……”

二古董故意把充满同情的话打住,向赵星海父子看了一眼。赵星海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而赵铁牛却好像无动于衷,木然地冷漠地坐在那里,毫无表情。

“第二,是黄四爷的三石六斗租子,”二古董把第二个指头扳倒,用同样的声调说,“四爷碍着本村本院的情面没有当面向你提,可是他对我说过多少遍了,欠租可以等到秋后还,利息当然要照借一还二算。他还准备明年把地抽回去自己种……”

“啊,地可不能抽啊!”赵星海像给宣判了死刑一般,不由得高叫了一声。

“……是啊,我知道地一抽,你一家五口就没法活啦。”二古董故作怜悯地叹了口气,“唉,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费了半天口舌,才把这一头给挡回去了。”

“二先生,你真是大好人啊!”

“庄里乡亲嘛,哪能不互相照看咧。你的第三个难处就是你家这五张嘴。就算老天马上降下雨来,地里长粮食还要一个多月哩,今天我看到你家在吃葛根……”

赵星海愁苦地说:“二先生,我家已经四天没见粮食粒了。”

“噢,日子长着哩,可不能光靠葛根过日子。”

“往后挖葛根,比挖人参还难啦。”

赵星海的心已被奇重的困难压碎了。可是二古董又扳倒了第四个手指头。

“第四个难处就是捐税,让我给你数数看:灶头税、人口税、壮丁税、团练费……像你这样人家,就得出三元多。听说,你家替黄四爷养的两头小猪也死了?”

“是的。”赵星海无精打采地说。

“原来你们是怎么议定劈份子的呢?”

“四六分。”

“这样,每头猪就按一百五十斤算吧,两头是三百斤。嗯,三六一十八,你们该给黄四爷家一百八十斤猪肉。……”

“可是猪并没有养活!”星海争辩说。

“这就不关四爷的事了。”

“天啊!”星海绝望地叫道。

但二古董又扳倒了第五个指头。

“第五个难处,比起前面几个来,是一个小难处,这个嘛……说来也有些难开口,可是人情归人情,公道归公道,看来我不提,你们好像忘了这么回事似的。你们还欠我七元零两串钱。虽说没有借据,我相信你们不会赖账。”

二古董提出的这个小难处,比前面四个大难处加起来,还要使赵家父子震惊。

“二先生,你大概记错了吧?我从来不曾向二先生借过钱呀!”

赵星海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二古董。

但是,二古董不慌不忙从盖满灰尘的《论语》下面,抽出了一个账本。他边翻账本边用辛辣的口吻说:“怪不得人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哇,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起来吗?民国七年,腊月十二,你们租黄四爷的地时,是请谁写的契约啊!”

“当然是二先生啊。”星海不明白二古董的意思。

“这就对了,请承耕字、写契约,是需要五串钱的吧?”二古董提醒道。

“啊呀,天哪!”赵星海想起来了。

那时铁牛的娘还没有去世。当星海把五串钱提在手里要给二古董送的时候,铁牛娘说:“铁牛他爹,这么几串钱,咱们穷人拿着当钱,可是二先生哪能放在眼里?专为这点钱给二先生送去,显得多么小气。人家二先生是读书知礼的人,反而弄得怪难为情的。弄不好,二先生也许会因此说咱看不起他。依我说,不如到谷家寨割上二斤肉,打上两瓶酒,当礼物给二先生送去,谢谢他的操劳,就算了结这份人情吧。”

星海当时一想也对,最后按五串钱买来的礼物似乎少了一点,就顺手把家里的一只老母鸡提上,这样差不多合六串多钱了。给二古董送去后,二古董推让了几句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赵星海总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体面而完满地了结了。……

“二先生……可是那礼物……”赵星海由于气愤,嘴唇抖动得很厉害,没有把话说清楚。甚至连不太了解真情的赵铁牛也没有听明白。可是,二古董是非常明白的。

“礼物是不能顶账的呀,若是能顶账的话,我何必用你去买?我自己不会买我要买的东西吗?再说,当时你也应该说明一下咧。”二古董把脸挂了下来。就像晴朗的天空骤然遮满了乌云,这满口仁义道德的孔家门徒,把伪善的面罩一摘,露出了一副吃人的凶神恶煞的面孔。

“那时年成好,二先生要是提一提,五串钱我会及早还的。可是谁想到拖到今天,驴打滚,滚成了这么多。又是荒年,……唉!叫我怎么还法?”

“哟,欠了账,自己不想还,还怪别人不提醒你,真是岂有此理。我看在乡亲面上,没有像别人一样催逼你,倒成了我的错了。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小人哉,小人哉……”

“你叫我怎么办呢?二先生,你不是答应帮我们想法度过……这些难处吗?”

赵星海从来没有想到眼前还有这么多不可逾越的难关。他仿佛觉得这个世界像一个奇大无比的怪物,向他全家张开了血盆大口。二古董历数的五大难处,就像这血盆大口中五颗巨大尖利的牙齿,足以把他咬得粉碎。

“你不要着急嘛,我早替你打好谱了,你听我说,不要插嘴。”二古董呷了一口酒说。

“你说吧,我听着!”一直在沉默着的赵铁牛恶狠狠地说。他已经开始看透了二古董的真正嘴脸了。他眼睛里冒着火光,愤怒和痛苦燃烧着他的心,这时候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怕了。

“刚才我讲的这五个难处,想你们是听明白了。你们进来之前,我跟这位陈先生商量了很久,这事总算有些眉目了。”二古董又喝了一口酒,琢磨着如何说下去,“我董某的为人你们也知道,不会让你们吃亏的。陈先生是省城缝纫厂的二掌柜的,他们想招几个女工。你家小芬今年九岁了吧?虽说年纪小了些,可是看着你家正在难处,陈先生也就迁就了。这样你家里就少一张吃饭的嘴,多一个赚钱的人,难关也就渡过去了。”

“当女工,一个月能挣几个钱?”铁牛问道。

“是这样的,”陈胖子接过来说,“是我家大掌柜的想要个女儿。这样小芬去了,一半是女工,一半是小姐,福是有得享了。再说价钱也是顶了天的,这全是看在董先生的分上,而且你们也实在可怜。”

“啊,这是让我卖孩子啊!不,我不能。”赵星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跌下去,昏过去了。

铁牛急忙把他扶起来,给他灌了一杯冷茶,他才慢慢苏醒过来。

“爸爸,……我看没有别的办法了,卖一口救全家,比全家都死了强。”铁牛忽然铁了心肠,“二先生,你说吧,这事我做主了!”

“不,让全家饿死也不能卖亲骨肉啊!”赵星海挣扎着说。

“酒,酒!”陈胖子向二古董递了个狡猾的眼色。

二古董马上倒了一碗烈酒,给了赵星海,使这位老人立刻昏沉沉地醉倒了。他们把他放在竹躺椅上,便又进行他们的交易。

二古董把他们早已计议好了的主意,宣布了出来:

“铁牛,你是明白人,今年小芬九岁,每岁就算六元钱,这是顶高的价码咧。六九五十四元。谷局长的钱就算二十七元吧,黄四爷的租子也可以折成现款,还他十五元,以明天的粮价作准。剩下的再偿还我那一小笔账,就算八元吧。其他的以后再说。自己爷们的事总好办。这样二十七加十五再加八,一共是五十元,你手里还剩四元。明天到谷家寨集上你可以买几升糙米。你看,这真是个万全之策咧。人人满意,皆大欢喜。哈哈哈……”

“你写契约吧!”

赵铁牛知道争执是没用的,况且他也不想争执,因为一提到钱就扯着心般地疼痛。

“契约早已写好了。”二古董把《论语》翻开,抽出一张毛边纸。他瞥了赵铁牛一眼,扯起长腔念道:

“立——卖——契——人——赵——铁——牛——,因——无——钱——使——用——,将——自——己——亲——生——女……”

“不要念啦!我画押吧!”赵铁牛悲痛地说。

“好,在这里打手模!”

铁牛的手颤抖起来,慢慢捺了下去,两点泪珠滴落在契约上。

“明天一早,就把小芬领来!”

赵铁牛似乎没有听到二古董说的话。他两眼死死地盯在红色的手模上。这红色的手模慢慢幻化开了,变成了一摊红色的血。这时他仿佛听到了女儿的惨叫声:“爸爸,你好狠心啊!”

铁牛猛地扑在桌子上,像小孩子似的呜呜放声大哭起来。与此同时,谷中一、二古董、陈胖子却在坐地分赃,白花花的银圆在他们手里发出敲击的叮当声。

夜已经深了,铁牛扶着醉沉沉的父亲,回到了漆黑的小茅屋。

赵铁牛虽然没有喝一口酒,却仿佛醉得很厉害。他的头脑有些麻木了,像石头般地沉重而又空虚。他什么也不能想,什么话也讲不出,甚至连走路也是下意识的,本能地踉跄着前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忧愁、悲哀、愤怒、仇恨全都搅混在一起。他直觉得心口闷塞绞痛,好像又觉得根本没有心似的。他就这样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穿过死寂不平的街道,搀扶着醉醺醺的父亲回到了家。

铁牛嫂听到脚步声慌忙从屋里跑出来。

赵铁牛定了定神,才发觉回到了家。他打起精神来和妻子一同把爸爸安顿好,才双双回到了西间里。

“孩子们都睡了吧?”赵铁牛的声音是微弱颤抖而温柔的,充满着深情和激动。

“嗯,那债……”铁牛嫂欲问又止。她希望知道有什么结果,但又害怕知道。

赵铁牛在这瞬间,决定了他的对策,至于他怎么想出来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由得和妻子并肩坐在床沿上,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内心的痛苦,增加抵抗不幸的力量。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平静地说:“全凭二先生的说合,债算是清了。”

“什么?”铁牛嫂被这种神话般的奇迹吓了一跳,“是不是把地给抽走了?”

“不,”铁牛觉得刚才说走了嘴,便改口道,“我刚才是说快了,债嘛,等到好年景的时候再清。”

“真的?”铁牛嫂不相信世上有这般好事。

“可不真的!他们还借给我四元钱去买粮食呢。”铁牛从衣袋里掏出叮当响的四元钱。但他的泪水再也受不住意志的约束,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滴在妻子颤抖的手上。

“你这是怎么啦?”妻子吃惊地瞪着丈夫,但她立即明白了,突然一把揪住铁牛的胳膊,颤声地问:“你,……你是把小芬卖了吧?你……你好狠心啊!”接着就泣不成声了。

铁牛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他又能说什么呢?在这人吃人的社会里,他有冤向谁申,有苦向谁诉呢?

惨淡的月光从小窗口和墙壁的裂隙中照射进小屋,落在小芬和小蕙的脸上。

她们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她们也许正做着美梦吧?在梦里,也许她们又看到了谷敬文坐碎了竹椅,四脚朝天地跌倒在地上的那种可笑的样子了吧?

这天真烂漫的笑容,使赵铁牛想起了小芬九年来所走过的短短的路程。

小芬这可怜的孩子,自从降生那一天起,可说是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她是在苦水里长起来的一棵苦苗苗。小芬自从七岁懂事以来,就非常体谅大人的处境。别人家孩子有好东西吃,她整天吃糠咽菜,和大人一同受苦受累;逢年过节,别人家孩子有新衣裳穿,而她却穿着大人的破衣改成的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衫,她也心满意足;她从没有浪费一粒米,也没有花过半文钱;自从八岁起,就跟在大人身后,割草、挖野菜、砍柴、放牛;在家时,帮妈妈烧火做饭,帮爷爷倒水拿烟;用她那天真欢乐的笑声逗引小妹妹;她还给黄老四家放鸭,直到眼前灾荒重了,黄老四把鸭卖了,才把她赶回了家。她又拖着艰难的脚步,摇晃着幼小的身躯到山上去刨葛根挖野菜……

铁牛想到这里,两手紧扯着胸口,仿佛要把痛苦的心抓了出来。

他仿佛听到小芬在质问他:“爸爸,我到底哪一点不好?你为什么把我卖了?爸爸,要是我哪一点不好,你就狠狠地打我一顿吧。爸爸,千万别把女儿卖了啊!爸爸,你好狠心啊!”

铁牛叹了口气,他为自己辩护道:“小芬,难道爸爸愿意卖你吗?爸爸有什么罪?爸爸这是叫狗财主们逼的啊!……”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的一切痛苦内疚顿时化作了一团怒火,使他每根毛发都倒竖起来:

“是谁逼我卖儿卖女的呢?是谷敬文,是黄老四,是二古董——这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对了,原来是他们和人贩子串通一气,来趁火打劫坐地分赃啊。小芬,不要责怪爸爸吧,罪人应当是他们!”

铁牛想到这里,便狠狠地骂自己道:“我为什么这么无能呢?我真是个废物,若是郝大成碰到这样的事会怎么样呢?”铁牛想起了郝大成打张彪的事,“对,他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去哀求他们,一定会把谷敬文的大肚子踢破,一定会把谷中一的算盘摔碎……他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我要学他!”

但是,这个念头并没有存留多久。他又想:“我和大成不同啊。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一家五口有老有小的人,我一人有事要拖累全家啊!”

铁牛的思想混乱了,千思万虑,愁肠百折,……千万条主意不知道哪一条对。他的思绪就像一个乱麻团,费了一夜工夫,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最后他又回到了董老二给他指出的老路上。

从黄家湾通往谷家寨的大路上走着两个人。他们一边走一边讲话:

“舅舅,你怎么从来没到我家来过?”小芬天真地问道。

“你爸爸没和你讲吗?我外出七八年了,我见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讲话哩!”陈胖子骗女孩子说。

“妈怎么一回也没有说起过你呢?”

“嗯……”陈胖子一时回答不出来。好在小芬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缝衣裳是用针呢还是用洋机呢?”

“当然用洋机啰。”

“洋机才好玩哩,我在谷家寨集上见过。老高老高的,我要是够不着洋机怎么办?”孩子为她的美好的职业抱着多大的好奇和兴趣啊。

“难道你不会长高吗?……唉,你看,前面来人了,你认识他们吗?”

小芬看了一眼,忽然高兴地叫起来:“认识,认识,是郝叔叔和史少平叔叔呢,他们打铁回来了。”

陈胖子听说郝铁匠,就像偷吃的狗看见举起的棍棒一般,慌忙把小芬拉到了路边的树丛里,把她掩在背后,自己假装点烟。

郝大成和吴可征分手后,吴可征的那些话一直震撼着他。他深思着,并没有注意他们,挑着担子走了过去。转过一个山坡却碰上了垂头丧气的赵铁牛。

“啊,大成,少平,你们回来啦,从谷家寨来吧?”铁牛首先认出了他们。

郝大成猛然放下了担子:“嗳,是铁牛哥,你病了还是怎么的?脸色这么难看。我竟没有立刻把你认出来。”

史少平也放下了担子。他们便亲热地搭讪起来。“乡亲们都还好吧?”大成热切地问。

赵铁牛本想漫应几句搪塞过去,但他实在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悲叹道:“一言难尽啊!”

“出了什么事了?”郝大成急急地追问道。

“不瞒兄弟,我……我把小芬卖啦……”赵铁牛哽咽着说。

“孩子呢?卖到哪里了?”

“就在前边哩。”

“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了,”史少平猛然醒悟道,“怪不得他们躲到路边上呢。”

“你们在这里……”郝大成说了半句话,便车转身子追去。赵铁牛也随后跟着跑起来。

“先生,这孩子你不能领走!”郝大成拦住了陈胖子和小芬的路,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些。

“郝叔叔,他是我舅舅。”小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吃惊地瞪着两只大眼睛。

“他不是你舅舅,他是人贩子!”

小芬立刻明白受了骗,便挣脱了陈胖子的手,扑到郝大成的怀中哀求地喊道:“郝叔叔,我要回家!”

这个陈胖子并不是什么省城来的二掌柜的,他是河西会的大流氓,名叫陈三元,平时以聚赌为业,荒年便贩卖人口。他虽然不认识郝大成,却也听说过他的名声。

“先生,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三元故作镇静地说。其实他并不是真不懂郝大成的意思,而是想争取一个时间来考虑他的策略——是硬的还是软的。最后他决定采取软的,便假惺惺地笑着说,“你大概弄错了吧,我并不是拐带,也不是人贩子,是想雇一个女工,是……是学徒。”

“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孩子不能领走!”郝大成坚决地说。

“可是已经立了契约了!”

“可以毁掉!”郝大成斩钉截铁地说。

“我是花钱买的,又不是抢的偷的!你讲不讲理?”陈三元也变得生硬起来。

“钱,可以还你!”

“哼,就怕赵铁牛还不出来!”陈三元冷笑道。

这时赵铁牛正巧从后面赶上来。

郝大成说:“铁牛哥,把钱还给他!”

铁牛结结巴巴地说:

“我身上只有四块钱,别的都还了谷敬文、黄老四和二古董的债了。”

“把四块钱给我!”郝大成接过铁牛手里的钱,交给了陈胖子。“把契约拿出来!”

“可是这只有四元,”这个流氓比谷福生滑头得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懂得郝大成这样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既知道郝大成拳头的分量,也知道郝大成的脾性。便继续说道,“郝师傅,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不过,我只是二掌柜的,也是端人碗受人管的人,你该不会让我赔上老本替赵铁牛还债吧?还足足差着五十元哩!”

“你要怎么办?”郝大成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他打铁打了一年,现在还剩下三元钱了。他拿了出来,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把钱交给了赵铁牛:

“铁牛哥,你把这钱拿去,快到集上籴粮去,粮食一眨眼一个价。小芬的事交给我办好了。”

“大成兄弟,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赵铁牛眼泪汪汪地看着这三元钱。

“铁牛哥,”郝大成向他瞪起了眼睛,“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快走吧!”

赵铁牛感激涕零地拿着钱走了。虽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阶级友爱,但他心中却注进了一种新的东西。这新的东西把他的心灵溢满了,他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幸福,感到了力量。

陈胖子盘算了一下,找到了一条出路。他说:“谷敬文的账房先生还在黄家湾催债,我的钱就落在他的腰包里,你给我讨回来,我甘愿跟你再跑一趟。”

“那也好。”郝大成点点头,拉着小芬的手,便和陈胖子向黄家湾走去。

傍午时分,上集的人早已过去,下集的人还没有回来,路上是静悄悄的。再说这是荒年,也不像往常一样了。穷人虽然急需上集籴些糊口的粮食,却又没有钱,更没有可卖的东西。大成他们走了一段路并没有碰到什么人。快到黄家湾的时候,便碰上催完债回谷家寨的谷中一。他肩上的钱褡子沉甸甸的,不知装满了多少贫苦人家的血泪和性命!

“这真是巧上加巧啦。”郝大成辛辣地向谷中一笑笑,“好久没见啦,谷师爷,你可是财运亨通啊!”

“嘻,嘻,嘻……托福,托福。你……打铁生意好哇?嘻……嘻。”狡猾的谷中一向小芬、陈胖子看了一眼,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别客气。”郝大成放下了担子,带有几分讽刺地说,“我正有事‘求’师爷呢。”

“唉,还讲什么求不求呢,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吧,只要我这个小管账的办得到,无不从命,嘻嘻……”谷中一向郝大成躬了躬腰。

“借五十元钱给我!”

“这……这我可做不了主啊。”谷中一畏缩地说,“你是知道谷局长的脾气的。”

“你是怕我还不起?”郝大成声调里带着几分威胁。

“不是,绝没有那个意思。”

“凭什么不借给我?我知道谷敬文的债务是由你一手包办的。”郝大成的火气慢慢升起来了。

“这利息可怎么说?”谷中一害怕自己吃苦头,便改口说,“要是低了我回去没法向局长交代!”

“利息随你定!”

“别人是三分,就算你二分半吧!”谷中一讨好地说。

“干吗对我讲情面?给我也是三分吧!要不四分也行。利息越高越知道借债的味道。”

谈判成功了,谷中一记了账,郝大成画了押,把借来的钱转交给陈胖子,然后把小芬的卖身契讨了过来,几把撕得粉碎。一阵燥风把纸片旋卷起来,吹散在路边荒草里去了。

郝大成和陈胖子等人分道扬镳时,他听见背后传来恶狠狠的怒骂声:“哼!看你逞强到几时!”

郝大成冷笑了一下:“那咱们就走着瞧吧,看到底谁能强过谁!”

这样一段过长的往事,在郝大成和赵铁牛的记忆中,很快就闪过去了。

“铁牛同志,”郝大成说,“我们革命绝不只是为了报个人的仇,也不是为了一家人过好日子。那样,个人的仇是报不了的,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过上好日子,就算个人的仇报了,自己也过上好日子吧,我们能只顾个人吗?我们能丢下穷苦兄弟们不管吗?不能!绝对不能!那样自私的人算不上是真正的革命战士。……”

郝大成这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既有严格批评,又有关怀体贴的话,使赵铁牛深深地感动了。

“大队长!你把我从梦中唤醒了。”赵铁牛悔恨地绞着两手说,“自从九里十八坪突围出来,我就天天计算着日子,老是想着自己的家。大队长,你说得对,革命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家,也不能按日子算,革命要想着大家伙,革命就要革一辈子啊!从今以后你看吧,革命要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革命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赵铁牛是说话算话的人啊!”

赵铁牛说着,从子弹袋里掏出了那把日夜数着的干柴棒来,狠狠地掼到荒草丛里去了。

郝大成紧紧地握着赵铁牛的手,深情地说:“铁牛同志,我相信你!”

郝大成有力的手和深情的话,使赵铁牛感到一股力量流遍了全身。使他感到了满腔热血在奔流,激动的心在狂跳!沉痛、苦恼、惭愧的情绪没有了,振奋、幸福和渴望战斗的激情在冲击着他的心!

“大队长!你去睡吧,你太累了!”赵铁牛用颤抖的声音说,这声音里包含着关切和恳求。

“你先去睡吧,我不困,我到哨上去看看。……”

郝大成和赵铁牛从草坪上站起来。郝大成向哨位走去。赵铁牛看着郝大成在月色里显得更加高大的身影,听着他那坚定有力震动着山野的脚步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大队长,你的担子有多重啊!”他的鼻子忽然一酸,两眼涌满了泪水。

在哨位上,郝大成碰见了查哨的罗雄。

“大队长,你放心地睡去吧,你太累了。”罗雄不善于表达细腻的感情,用平淡的话说出他对大队长的深沉敬爱和关切,“本来我想去找你,怕你累……”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唉!”罗雄叹了一口气,这在性子比铁石还硬的黑汉子来说是少有的,“我不会做工作,叫大队长多操多少心啊。”

郝大成笑笑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啊,有话你就直说嘛。”

“铁牛的错误我有责任!”罗雄直直地说。

“哟?”郝大成不由一阵欣喜。他感觉到这个不太善于动脑筋的中队长,在这次事件中成长了。“来,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谈谈。”

他们俩坐在离岗哨三十步远的地方。月光透过树林的枝叶,像银花一般洒落在他们的身上,随着树枝的晃动,这些花般的亮光跳动着。那淙淙的流泉,沙沙的松涛,仿佛是给这和谐的倾谈配上的音乐。

“你说,你的责任在哪里?”

“我又犯了粗暴简单的毛病啦。唉,我这个鬼脾气,明知不对,可就是改不掉。如果它是个疮,我能一刀把它挖了,是个瘤,我能一刀把它割了,可这脾气……”罗雄自责地用拳头捶着膝盖。

“看,你又要犯简单急躁的病了,用刀挖用刀割的。”郝大成笑笑说,“铁牛嘛来得个慢,你呢来得个急,套在一辆车上哪有不抵角的?听说你们差点干起来。”

“可不,”罗雄忍不住笑笑,心情变得轻松些了,“差一点抡了皮槌,全怪我不会做思想工作。铁牛说他做了个噩梦,可我命令他睡觉去!他的错就出在我这个简单粗暴上。”

“你应该好好地和他谈谈,讲讲道理给他听。他要离队,你我都有责任,铁牛也有错误,这可要分清楚。他有家乡观念,有单纯的复仇思想,对革命的前途看不清楚,还没有完全搞清个人和阶级的关系,所以他很容易受黄国信的错误主张毒害。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战士,是一个党员,是一个指挥员,你应该帮助他解释清楚。”

“我苦恼就苦恼在这里,叫我抡枪杆子行,叫我讲革命道理可就难了。”罗雄说,“这回叫我看守营地,嘬瘪子可不轻,对黄国信那一套,我是很气愤的,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驳倒他!对那些受了黄国信毒害的战士,只是发脾气动肝火,不会做细致的思想工作,这一下我可领教了,思想工作是不能松啊。”

“你说是嘬瘪子吗?我说这是个大好事。我看你开始学会动脑筋了,这是个锻炼,是个大进步啊!让人背着走,一辈子也学不会走路啊。”

“这回可好,你大撒手了,若不是少英扶着我,非跌个大跟斗不可!”

“吃一堑长一智,跌个跟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郝大成宽慰地说,“爬起来再走,那就走得更扎实了。”

“我觉得学习挺难的,比抡枪杆子难多了。”罗雄很想和大队长谈心。

“学习理论,学习文化,当然很难,学会抡枪杆子也不容易。不管政治、军事、文化都要好好学习,要文武双全嘛。干革命死都不怕,还怕难吗?罗雄同志,你当我就不难吗?我也难啊!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经验少,能力差,挑这么重的革命担子,哪有不吃力的呢。可是,党和革命需要我们挑重担,就是担子再重,我们也要挑啊,而且一定要挑好。……”郝大成本来想找肖应良和王永祥谈一谈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应该叫罗雄去和他们谈谈,是应该给他肩上加载的时候了。于是他说:“罗雄同志,你应该找肖应良和王永祥谈谈。”

“行,就怕谈不好。”

“我说能谈好,总不至于再抡了皮槌吧?”

罗雄嘿嘿地笑了,在这寂静的夜里,这笑声显得格外欢快,格外爽朗。

郝大成这些语重心长的话,罗雄听了心里觉得分外亲切温暖,仿佛骤然增长了几岁,他说:“大队长,你就拿出打铁的劲来,狠狠地敲打我吧!越狠越痛快啊!”

“罗雄同志,你说的‘敲打’很有意思,我们不光善于敲打别人,也要敢于敲打自己。我们不能等别人来敲打,还要经常自己敲打!一个革命者,是不怕敲打的!让一切艰苦困难来敲打我们吧,只会把我们敲打得更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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