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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色茫茫(4)

在数来宝响亮迷人的节拍下,只有挺芳一个人沉默着。他悄悄地退到一边,观察一切,像鼹鼠那样用鼻子去嗅。小院有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多少有点腐烂的地瓜味儿。他的脸一直有些发烫。后来他一个人走出小院。直到把背后的门掩上,也没听到有人叫他一声。

他顺着一条破败的巷子往前走,隐约觉得不太遥远的地方正有什么发出了热切的呼唤……他的步伐乱了,颠颠地往前,直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他遇到了那个“肥”——当时肥正背着一大捆地瓜蔓子站在那儿,像在等待一个人。一大捆水淋淋的紫色梗蔓驮在身上,水珠溅了满脸。她那双多少有点像猫的眼睛一见到巷子里走过来的青年,就闪动了一下。在她的第一印象中这青年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像害着什么特殊疾病。他的手插在棕色条绒夹克口袋里,吊儿郎当。特别让人不能容忍的是紧裹在腿上的瘦裤,弄得两条细腿可怜巴巴。水灵的地瓜叶儿片片紫红,瘦青年走过去,他看到那些弄折了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肥背着那一大团地瓜蔓旋了一周。她察觉这青年杏仁样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那火星溅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又旋了一周,让水淋淋的地瓜蔓隔开了他。

他却一直跟上她。她把瓜蔓摊开在地上晾晒,又向田野走去。他就随她来到了田野。他好像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么大一片地瓜地,没见过铺展到天边的绿苍苍浑茫茫的秋野。一大帮浑身泥汗的男男女女正在收获地瓜。通红的地瓜从土里刨出来,搁在土埂上,像火焰一样。田里的人都不穿鞋子,大脚掌踏在松土上噗噗响。地上到处扔着脱下的衣衫,都是式样老旧的粗布裤褂。他第一次看到地瓜怎样从土里掘出,惊讶得大张着嘴巴。这些瓜一生都趴在土壤中,被黑夜包围着。一旦跃出地表,它们是那样红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他想象它们是太阳炙红的炭块。看所有不停抓挠它们的这些手吧,一层层老皮破破烂烂。那个白胖姑娘与另一些年轻人割着地瓜蔓,一边割一边退,随手卷起这张天底下最巨大的绿席子。她连头也不抬,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在劳动的间隙里,他发现了十分费解的事——嬉闹的男女,有的年岁大得可以做爷爷或者奶奶,但玩得又野又起劲。几个中年妇女散着头发疯跑,追赶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老头子嘻嘻笑,胡须沾沙,上气不接下气,被一个麻脸女人绊倒了。一伙女人立刻围上去,像一群蚂蚁围住一根草梗。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正独自一人玩一根扁担。她能让扁担在背上旋动,然后这扁担又从胯下穿过,一眨眼的工夫里她的左腿又在扁担左右跳了几次……大脚肥肩坐在一边纳鞋底,眼也不抬。一个鼻子豁伤的矮壮青年心事重重,不知碰着了什么,大脚肥肩抓起针锥,照准他的脚后跟刺了一下。矮壮青年蹦起二尺多高。他拐近了脸色苍白的挺芳,瞥了两眼没有吭声。他觉得这个装束怪异的青年很招人恨。停了一会儿,他就弯腰抓了一把土,拐得更近一些,照准那白脸撒了上去。挺芳两眼刺疼,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捂着眼蹲下,像蹲在一片夜色里。

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到那个小村里游荡。当街道上有一伙年轻人喧闹时,他总是躲藏起来。他一个人急急地走,把越来越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夜气中播散着赶鹦的气味,于是他飞快地逃离了。他在暗处不知看到了多少人,他们都是小村里的,出来时蹑手蹑脚,老式裤子很肥,像旗子一样被风吹拂。夜间串门是全村人的爱好,他们忙着从一家到另一家。有的手拿一块地瓜,一边走一边啃。狗叫声不绝于耳,老猫从草垛上蹿起来,又刷刷爬上杨树。老婆婆在小门洞里哭,数叨着一个个怪梦。他希望能撞上那个胖胖的姑娘,那时他将按住噗噗乱跳的心,在街巷或草垛边向她吐露真情。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她没有出现。有一个夜晚下起了濛濛小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走了出来。窄窄的巷子像深不见底的小洞,头顶不断有水珠溜进衣领——这多像待在地底啊。挺芳永远忘不了父亲领他在地底那些通道里转悠的情景。

开始时他有些害怕,父亲就推搡他。“我不敢下去不敢下去不敢下……”“怕什么?就像地上的村子一样,不过地上的村子有白天黑夜,地下的村子老是黑夜。”他们都穿了御寒的厚棉衣,扎了硬皮带,头顶的胶壳帽上还有一盏大灯。果然是黑漆漆的夜,夜色原来是垂直下落的,只一会儿就全靠灯照路了。不过这儿的夜色比地上的深得多,多么亮的灯都刺不透。街巷纵横交织,有宽有窄,没有狗叫声,却有各种各样让人胆战心惊的响动。街巷的小灯遥远渺小,就像星星一样。他揪着父亲的衣襟,踏着哗啦啦的积水往前走。这黑夜宽广无边,这街巷密如蛛网。再往前,小灯越发稀疏,人声也少了。他突然觉得孤单单处于荒野大漠,无限的惶恐从头顶直压过来。“爸爸,爸爸!”他连连呼叫,一双手乱抓乱抖。父亲的胶靴在水里嚯嚯响,头顶的灯像萤火虫。“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觉得正走入一个绝境,他们将无以回返,永远留在无边的漆黑里。咔嚓嚓的断裂声响成一片,水从头上浇下来,一滴一滴,一瓢一瓢。父亲掏出一张黑面肉馅饼给他,他把惊吓、委屈掺着饼一块儿咽进肚里。我往哪里走?我往哪里走?他从此知道哪里的夜最黑,哪里的街巷最凄凉。不辨东西南北,连一丝风也没有。有的地方实在太窄了,他们不得不爬过去,伸直两手往前扒。这样走上一年也见不着太阳啊,哦哦,他忘了父亲的话了:这儿的村子永远是夜色茫茫……

这濛濛小雨的夜晚哪,街巷上只有一些小动物,没有其他的生命。他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连暗中做伴的人也没有。小村里的人都在家里躲雨,这儿成了一座死寂的村庄。可是他心中的希望从来也没有像今夜这样旺盛。他一直往前走,走。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果然准确无误地从夜色中识别了她——她真的像他一样在雨中奔走!而一个人在冰凉的雨丝中走向街头,心中必定有什么在炽烈燃烧。他拦住了她,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渴望。她站了一刻,接着就跑开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这个夜晚他一直游荡到深夜,浑身透湿。

接着的几个夜晚虽然没有落雨,但夜露同样弄湿了他的衣服。所有的夜晚他都无法待在工区,那样他会变疯。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到了夜间出巡的年龄,就为他做了御寒的厚绒鞋垫。他可以在白霜覆盖的小巷口上久久站立。他几次遇到了肥,但她差不多都像第一次那样跑开了。不知过了多久,肥才敢于停留一会儿。再后来,她可以像面对一个老熟人那样跟他说话了。他被一股火焰烤得昏头昏脑,只知倾吐心曲。而这一切在肥看来都不可理解,也不那么真实。她分手时对他说:“我可不信服你。”

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肥这短短一句包含了多少内容。他不知道这个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当村,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哪一个也不能折掉。小村是从远土移栽过来的一棵树啊。

与此同时,赶鹦经常来工程师家了。她的到来不仅没使一个家庭增添什么喧闹,反而使这儿一片沉默。她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忘了美妙的数来宝。母亲忙着做针线,小心地把顶针套上中指。父亲尽量一声不吭,只偶尔咳一下。姑娘黑得发绿的眼睛盯着整洁的双人床,一下接一下抿嘴角。她坐久了,就起身去逗鱼缸里的金鱼。她站在那儿,长长的辫子从后背垂下来,辫梢搭在臀部下边,将整个身体一分为二。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她的臭气。母亲这会儿有些不耐烦,把针线和一块小布料随手放在赶鹦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到院子里去取什么。赶鹦不逗金鱼了,一屁股坐下,又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跳起来。原来椅子上的针尖是朝上的。母亲急忙跑进来抱歉,拍打安抚她。但他怀疑母亲故意把针放在那儿。他险些笑出来。

这些天父亲只穿一件紫红色的毛衣,这是母亲与之热恋时亲手打的,他只在特殊时刻才穿上去。母亲沉浸于逝去的岁月,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当年一个个结出的线扣儿,矮小的身躯颤动不停。她抚摸他粗壮的身躯,说:“你让我怎么办哪,你就永远长不大吗?”儿子在一边又想笑又想哭。母亲太不幸了。他由此又想到了肥。他觉得如今世上最悲惨的少年就是自己了。他千万次地想象过与肥结合的情景,那时他将是世上最殷勤的男人。他爱她的黑发与眼睛,爱她的每一条筋络。母亲在这最艰难的日子里安慰了他。她说一个人可以放弃各种各样的事,就是不能不学会钟情。比如那个让学问烧光了毛发的人吧,从来不懂这个。那本是个热情澎湃的人,常人无法比拟,只可惜太让人失望了。她叹息着,用小手捏着儿子的胳膊,叙说着自己所有成熟的经验。她告诉儿子:只要真的爱上了,就永不反悔。儿子的泪水涌满了眼眶,他真想领上母亲去看看肥,告诉她这就是你伸手可以摸到的儿媳啊,瞧她多么好,多么好。夜晚,她有时手拿几块煮熟的地瓜走上街头,不慌不忙地吃,连红色的皮儿一块儿吞下。每逢看到肥吃地瓜,他就想伸手讨一块。有一次他真的这样做了。那是一个胡萝卜大小的地瓜,软软的。他吃下去,觉得像酒液一样一边燃烧一边流进肺腑。肥笑了。她可以站下来和他谈话了。而这个瘦削青年却站也站不稳,从脸庞直到小脚趾,全身每一部位都火热烫人。肥安静下来,那么从容温良。挺芳越发可怜巴巴,话语迟滞,手心渗出了汗,嘴唇暴起白皮。肥渐渐能够欣赏这个来自工区的奇怪青年了,觉得他的皮肤何等粗糙,也许是洗澡洗的——她多次听说工区有一个澡堂,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蒸汽。人脱光了衣服,再让热气吞没,然后在滚烫的水池里几进几出。眼前这个青年的脖子向前伸出,肩膀尖尖,实在说不上好看。他如果到地瓜田里,一定是个最无能的人。再听他站那儿喘气,只有一个鼻孔发出蓬蓬的声音,另一个鼻孔永远是堵塞的。挺芳说:

“肥,我不能不见到你,不能。”

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块地瓜放到嘴里。地瓜的香气弥漫出来,挺芳一阵战栗。他觉得田野上火红的地瓜全都聚拢在一起,熊熊燃烧,烘烤得他直想在夜色里不停奔跑呼喊。他叫着:“肥!你不能嫌弃我,你知道我差不多算是这小村里的人了!”肥发出一声冷冷的鼻音。她说他永远变不成小村人,正像小村人永远也变不成当地人一样。她告诉他,这儿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外号:?鲅。那是一种毒鱼,当地人从海里打上来,都要惊慌地扔掉。如果误食,就会惨死。你不怕?鲅,你的胆子好大啊,你这个工区的浪荡子!你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里,还有以后的千千万万个夜晚里,都有一对沉沉的眼睛在盯着你。他藏在你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代表着整个村庄,保护它的儿女平安无事。他有一把镢头,他要杀掉所有敢向我伸手的人。他是一条真正的?鲅!他是这个村庄里的土人,是沙子和土粒,是到了最后把所有人都埋掉的那种黑土。他不声不响,你想想泥土怎么会有声音?我是小村人,也是一个土人,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肥哈着气,一边说一边往前挨近。挺芳的眼睛由阴转晴,最后变得闪闪有光,伸出两手喊:“我不信!我不怕有一把镢头……我要把你挣出来,把你抢跑。我敢和所有人拼杀。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他喊着,一下子抱住了肥。肥摇动着:“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喜欢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俩的血不一样。我是?鲅,你知道什么是?鲅!”他抱着她:“我知道,我也会变个土人,和你一样——我只要和你一样!”肥被硌疼了,她开始奋力挣脱,最后用双手把他掀开老远。他绝望了,一声不响地注视她。肥跑进了夜色里。

肥直跑开很远才站住。这个夜晚啊,到处都一片漆黑,连个星斗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哪里跑啊?哪是东,哪是西,哪是瓜田,哪是热乎乎的家?跑啊跑啊,最后连自己的村庄也摸不着了。到底是什么在催赶这两条腿,到底要跑向哪里啊?大口喘气,连同黑乎乎的夜色一起吞咽下去,直跑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地上……

肥的母亲一天到晚躺在炕上,连身子都懒得翻一下。肥说:“妈,出门晒个日头吧!”母亲说:“嗯。”肥扶着她出了门,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的松散蓬乱像杨树花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亮儿,一双眼睛陷得很深。她的嘴使劲闭着,包裹着剩下的几颗牙齿。每一条深纹里都是灰尘,像铅丝镶在肉里。她嘴巴像咀嚼东西一样活动。“你饿吗?”肥弯腰问着,闻到了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我不爱喝瓜干糊糊。我爱、爱吃煮地、地瓜。”肥叹一声:“你咽不下煮地瓜了,又不是不舍得!”母亲听也不听,只顾仰脸说话:“哎呀真好日头。你爸光给我煮地瓜吃,你爸死了,我就光喝瓜干糊糊啦。哎呀好日头。”肥气得快要哭了,跺着脚说:“怕噎着你啊!”“哎呀真好日头,真好日头!”母亲不听女儿的话。肥回到屋里,从门框上摘下一个黑乎乎的笊篱,从里面找了一块软软的地瓜,跑出来递给母亲,“给,你慢吃啊。”母亲低头看看,放在鼻子上嗅一嗅,使劲攥着,瓜瓤儿都要挤出来了。她的手颤抖着,把地瓜一下子塞进嘴里,发出呜啰呜啰的声音。肥赶紧去扒她的嘴巴,她抗拒着,拼命往下咽。肥喊着:“妈妈!妈妈啊!你慢着吃,先吃一小口……”母亲用力咽下一口,然后大口喘气,仰起脸。一会儿她被噎住了,头使劲往前伸,两手在眼前胡乱抓挠。肥哭叫起来:“妈妈!妈妈!”她给母亲捶背,拍打她的颈部,眼泪哗哗地流。母亲好不容易才把地瓜咽下去,肥一头拱在母亲怀中。她停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为母亲揩着脸,像哄小孩一样说:“妈,你看这是第二次了,你再不要吃煮地瓜了,不要吃了,好妈妈,啊?”母亲斜睨着她,“我就要吃!你爸那会儿光给我煮地瓜吃。”肥不知说什么才好。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那个精瘦的人她只记得一点影子。他是饿死的。那一年树叶和树皮都被吃光了,父亲藏下了一些地瓜叶儿,可自己舍不得吃,喂了母亲和她。没有父亲,她们别想晒这么好的太阳了。母亲身上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怪味儿,她真想离她远一些。可母亲常在半夜醒来时咕哝说:“我快不行了,活不久了。我自己知道离那个好日子不远了,你在家多守着我吧。”肥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把可怕的死亡叫成“好日子”,她问,母亲只说:“好日子快来了。你别成天往外跑了,啊?”肥点着头,可夜间还是忍不住要跑出去。半夜里母亲的手伸过来,抚摸着女儿的肌肤,唉声叹气。夜间她要下炕,肥就得扶着她。有一次她摸黑下来,磕在了门槛上,满脸是血,肥整整哭了一天……晒了一会儿太阳,母亲说背疼,肥就扶她进屋。在熏黑的小屋子里,肥觉得可怕的日子也许真的离母亲不远了。她想到这儿吓了一跳。妈妈如果走了,这世上还有谁是可以依靠的人啊!妈妈啊,你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千万给女儿找个依靠啊!女儿会跟上他去吃煮地瓜,吃一辈子。

工程师的儿子又到小院里找肥来了。他斜倚在高粱秸扎成的院门旁,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盯住了黑格子窗。有时他站累了,就缩成一团蹲在小门内侧。有一次老太婆推开小格子窗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臂扬着,嘴里发出:“去乎——去乎!”他活动了一下,仍蹲着。老太婆合了窗子,问女儿:“我老了看不清,是谁家的猫蹲在院门口?赶也赶不走!”肥开了窗子一看,脸色立刻黄了。她下了炕,走出门,走近了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站起,大声叫:“肥!”肥回身看了看小窗说:“你走吧。你饶了这个小院吧。”“我不!”挺芳的声音低沉然而十分坚决。“你就蹲在这儿吧,蹲吧。”肥丢下一句,转身回了屋子。母亲有些气喘,将头拱在袖口上,说:“把猫打跑了?”肥告诉她打跑了。“噢,打跑了。这年头啊,猫也艰难了,你当是怎么?都怨老鼠也变精了……”肥的脸通红通红,一个人到外间屋做地瓜糊糊了。停了一会儿她推门看看,见他还蹲在那儿,嚼起了黑面肉馅饼。她不由得走了出去。他停止了咀嚼。她赶他,“走!滚到工区里去吧!再别到我们村里来——我们要用?鲅毒死你。”挺芳站起来,将一个黑面肉馅饼塞到肥的手里,转身就走。肥站在那儿,直瞅着他的身影消失了,这才闻到了饼的香味儿。她把饼贴在胸口,缓缓地走进屋里。刚刚迈进门槛,母亲就嚷:“什么这样香啊?闺女,你拿来了什么?”肥站在屋中间,两手按着饼。“什么?好香啊!”母亲在炕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肥跨到炕边,大声说:“妈,黑面肉馅饼……”她将饼放到母亲的老手上,泪水潸潸流下。

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总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个柜子上,这样母亲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条笊篱中,笊篱又插在高高的门框上方,这样妈妈就够不到了。她扛着镢头奔向田野,衣襟上沾满了鬼针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儿常常刺破她的脚板。沙土灌进伤口里,又痒又疼。她和大家一块儿在沟畔上收地瓜,休息时点上一堆火烧地瓜吃。天黑下来时,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里奔去。她一个人落在最后,手搭在镢柄上,头埋在臂弯里,走回家去。这个傍晚她走近那个高粱秸扎成的小院门,又看到了蹲在那儿的苍白青年。肥走进院门,扔了镢头,叫了一声“妈”——没有应声。她推开门,被灶口的什么绊了一下。她抖着,摸到火柴划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妈妈呀!妈妈……我的妈妈!”她伏在了老人杨树花似的头上。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小木凳,从高处的笊篱中取下了两块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没气了,脸色乌紫。肥把妈妈抱在怀里,摇晃着,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油灯闪跳了一下,原来有人推开了门。工程师的儿子木木地站在门口,怀中的一摞子黑面肉馅饼哗一下落了一地。

妈妈没了。从今以后我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

地底下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谁都能觉出这炮声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开始沉落,变得低洼不平,有的地方还渗出水来。天哪,地底下弄出个村子来,地面上的村子怎么办?瓜田毁了,庄稼人到哪里去寻瓜干?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区的人,他们一律被称为“工人阶级儿”。小村人对此愤懑异常,说:“工人拣鸡儿,他妈的庄稼人养个鸡儿容易吗?怪不得他们都吃黑面肉馅饼啊!”这些日子里人们都看到大脚肥肩站在门口纳鞋底,把一圈粗麻线缠在手腕上,狠劲一拉,发出“哧”的一声。她一对高大的乳房上下颤动,土布小坎肩都快撑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压在心底的火气。街巷里、田野上,到处都是叫骂的声音。后来工区终于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了,年轻人既满怀喜悦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面肉馅饼了!”不知谁蹦跳着嚷。上年纪的人都蹲在墙根下盯视,怅然若失。他们不知是祸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经历自迁徙以来最大的事情了。炮声隆隆,炮声隆隆,晚上睡觉大炕都会颠簸,跑上街头地皮都要打抖……

肥在人世间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黑魆魆的小屋子不能久待,她每个夜晚都走向街头。踏不透的夜色,藏下了一切的夜色,肥恨不得将自己融在其中。风吹卷了她的衣裳,让她露皮露肉。雨水一遍遍洗她,她冻得浑身打战。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夜色像破棉絮,浸饱了雨水,重若千斤,厚厚地缠人一身,使她没法迈步。昏沉沉的大地啊,铅一样沉的大地啊,像吃了长睡不醒药一样的大地啊!你满口梦呓我听也听不清,你粗重的喘息弄得我满心惶惑。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真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她跑得太累了,她躺在了黑影里歇息——就像刚刚掘出的一块地瓜,浑身沾满了土末,红扑扑温吞吞……

一群鼹鼠在荒草间游动,吱吱哟哟叫。它们寻找辨认那昔日的家门,尽可能从中嗅出昨日气息。它们仍记得小村里的酸酒,记得轮流用小嘴包裹壶嘴偷偷吸吮的情景;它们还记得用小脚丫踏过姑娘的辫梢。鼹鼠游动着,不断碰响了瓦砾石子。有石子掉进深深的地隙,发出钝响。有一回传来吱的一叫,一个小鼹鼠掉到裂缝里去了。领头的埋怨一句,接着唠叨起来。它们中有的咕哝说:这又怕什么,让它自个儿爬吧,顶多两天就从地底爬上来哩。鼹鼠又不是人,鼹鼠是摔不坏的。一股强烈的气味使它们停下来,不发一声。但转瞬间,它们又叽叽喳喳起来,来到秃脑工程师的儿子跟前。“嗦嗦嗦,嗦嗦嗦!”它们一起仰脸吵叫——你这个呆呆的傻瓜,不到前边的碾盘上去吗?多清凉多光滑的大碾盘呀!那上面坐了肥……它们嚷着,见这个人无动于衷,就走开了。穿过一片片残瓦碎石,绕过一道道地裂,它们又来到了荒草围裹的碾盘跟前。看吧,上边的肥像睡着了一样伏着。轻轻地、一丝一丝地爬上去,嘿,碾盘上有了水。蘸一点尝尝,咸咸的,是泪。嗬呀呀,肥一个人在这儿偷偷哭泣——她有多少伤心事儿?一群鼹鼠议论着,商量着,一齐推动碾盘。

大碾盘先是缓缓地,接着越转越快,最后简直像飞一样……

[1] 一种剧毒海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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