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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煎饼(5)

“连牛杆都吃上煎饼哩!”街上的人呼喊着。在他们的心目中,牛杆随便吃点什么也就行了。可是牛杆如今也讲究起来,竟然请一个女人把一囤瓜干摊制成了煎饼。他请的是庆余——全村惟一得了真传的人哪。鬼怪牛杆,木头人的心眼在内里装哩!庆余为他做煎饼时,烧火的是年九。年九的眼更斜了,个子快要追上牛杆了。他的腰瘦成了一小拃儿,裤子越发系不牢了。金祥如今什么也做不得,风都能把他刮倒。后来他不怎么出门,只偶尔从冬瓜似的小窗往外望望,一双眼像死人。

自古没听说遭了“黑煞”的人能够活下来,金祥积了德,已经是命大的了。他为村子背回了圣物鏊子,都盼他不死。可是不行啊,早晚的事了。他还是全村里忆苦最好的人之一,是幸福的提醒者。他在寒冷冬夜里,给了村里人那么多希望,差不多等于是一个最好的歌者。他在有女人之前,讲述往事富于激情,关键时刻能够放声大喊。自从有了庆余,他讲述的节奏大大放慢,他的叙说好像只是为老年人准备的一样。人们不得不更多地到闪婆那儿寻找崭新的激情。再到后来,他已经终止了这种叙述——人们认为他的大限即将到来。庆余重新穿起了破衣烂衫,人们说她会撇下这个小破屋子,领上年九和黄狗离去。她命中与这个小村的缘分已经尽了。她与金祥一起行走的日子就要结束。有人亲眼见金祥伏在窗前,啃着一块黑煎饼,眼神已经散了。

金祥自己也明白。他回顾往昔,觉得几乎无一不好。他一辈子甚至得了两个女人——一个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那个人好哩!最后他又有了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在去背鏊子的山路上,死神看见了他,并一路追寻而来。金祥像被赶急了,一边跑一边回头慌慌摆手。死神朝他眨眼哩,奶奶的。金祥不是怕死,死等于去投宿呢。他焦急的是有些事情还没做完,不能仓促地一走了事。这些天他嚼着煎饼,想得十分费力。“有什么事没做哩?”他自问着,摇摇头。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走了。扳着手指算着一个个秋冬,觉得日月都是赚来的。这样算着,他突然一拍膝盖嚷道:“我是大清国的人哩!没错,我是从大清过来的人啊!”他一下站起来,一脸的惊喜,叫着:“年九妈!年九妈!”庆余咯咯笑,手伸在衣服里挠着。金祥头低下来说:“给我编个辫子吧。”头发太短,辫子像小拇指一样撅撅着。年九凑过来,用手拨拉着,被庆余打了一巴掌。年九哇的一声哭起来,稚气的哭声与高高的身量太不成比例。金祥拄着拐杖走上街头,招来了好多围看的人。他逢人便说:

“我是大清的人哩!”

年轻人又笑又叫,嚷着快看小辫。金祥转过大街小巷,还用手细细地摸过了碾盘。它碾碎了多少瓜干,如今走砣的那一块儿光洁如镜,已经深凹下去了。这好比庄稼人踩出的一条路,硬是让一辈接一辈的人踩下去哩。金祥坐在碾盘上,喘息了一会儿,才回他的小屋。这个午夜,他想他该死了。庆余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男人的身子,她让年九卧在另一边。这个女人正处在一生里最强壮的时候,膂力过人,吃煎饼咬得咔咔响。她的身躯在这个秋凉之夜多么好地温暖着他,用身上的热力送他最后一程了。他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只用手摸摸她的肚子、腿,像挠痒一样握了握她的胳膊。挺好的一个老婆,该是到站分手的时候了。庆余亲他多皱的腮部和脖子,后来又去亲他的脚。这双脚散发着一股煎饼味儿,庆余差不多给惊呆了。脚上有一道吓人的疤——这样大的疤痕是什么砍上的呢?当初这只脚差不多给砍断了……庆余不敢问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讲述脚的故事了。这双脚忽然一动一动的。庆余叫出了声……

金祥在梦幻中赶路呢,他在飞快地挪动双脚呢!他走的是买鏊子的那条坎坷之路,跌倒了又爬起。他是小村派出的一条汉子,是一个干瘪有力的新僧人,一个有独特耐力的人。他这一辈子走了多少路,村里人迟早都会忘记,惟有这一次子子孙孙都会铭记在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啊,五十多岁的汉子撇下了刚刚娶下的老婆,他想她啊,从出门的第一步就开始想,一直到入门的最后一步。路上有各种经历和磨难,讲不清的一条路哩,比如那个流浪汉牵着小猪,那小猪还瞥了他一眼,寓意深长……这条路概括尽了他一辈子,像他本来的命一样长,所以他急匆匆走过一遍也就活到了头。老天爷鬼哩,他让一个人最后走这么一趟。金祥焦急得要哭了,他加快脚步,奔跑着,后来简直像在跳跃。庆余这边儿抱都抱不住他的脚了。“金祥啊!”她吓得叫出声来。金祥对各种呼唤都不理会,只是奔跑。像有什么致命的东西催逼着他,这东西跟了他一辈子啦。他几次想认清它是什么,几次它都狡猾地跑开。当他赶路时,它又在后面催逼了。这个东西无影无形,让人一辈子也难以琢磨。金祥不走这一次长路也不会认出它来。他亏了走这一遭:在路的尽头处,他终于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饥饿”。就是这东西在催逼人的一生,谁也不饶!它让人人都急急飞跑,跑个精疲力竭,气喘不迭。饥饿这东西千变万化,有的盯准你的肚腹,有的盯准你的脑瓜。哪儿被盯住,哪儿就会感到钻心的饥饿。你四处奔波累得皮老骨硬,头发脱光,它还在后面催逼你、折腾你,把你身上的热气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地耗光。金祥觉得这一趟长路就要跑到头了,真不容易啊,真累啊。也该着到头了,瞧瞧他受了多少苦楚,老成了什么样子。再也别叫他跑了,他老了,不行了,腰带都系不住了。他被追赶得好苦,他的告饶声震动山野!听听一个庄稼人的哀求吧,听听吧。我不跑了,我不跑了!我求求……

男人的脚在渐渐放慢。它抖得轻多了,只是在微微活动。

长长的路终于望见尽头了。加把力,加把力就赶到了。在他即将停步的时候,忽然又往回看了一眼——他忘记了一个托付,他还有最后的牵挂呢。在路上他不是应允了那对母女一件事情吗?他不是答应帮助一个叫狗狗的黄瘦姑娘吗?食言可不是?鲅的事情。他回头遥望,一眼就看见了她。花衣花裤,破成了条条缕缕,正站在一块山石上往平原上望哩,风吹着破衣。

庆余觉得金祥的全身都在抖。她偎在他的脸旁,觉出他在伸手张嘴。后来他吐出了两个字:“狗……狗……”庆余点点头。

再紧跑几步就要到头了。金祥又加大了步子。庆余发现那双脚又剧烈抖动起来,赶忙伏下身子抱住……突然,这双脚颠了两下,一动不动了。她抬起头,见他完全安歇了。“年九!年九!”庆余狠揪一下儿子的耳朵,喊:“你爸,死了……死了呀!”

埋葬金祥是一件大事,全村除了一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差不多全都去了墓地。年九头上扎了白布,就像一根黑色竹竿绑了一绺东西。他的凹脸盛满了悲凉,裤子松脱下一截。庆余的穿着并无改变,只是抱了一大摞子煎饼——人们知道那是往坟中撒的。果然,埋土以前,这些黑煎饼像橡树叶子一样落下去。一个崭新的坟头垒成了,它紧挨着闪婆男人的坟。有人说,在阴间摊上个好邻居也不错,比如露筋,还少得了煎饼吃吗?送葬归来的路上,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金祥不久前扎起的小辫子了。有人叽叽笑,被赖牙瞪了一眼。一个老人叹息道:“想不到金祥这人这么有‘文化’——真哩!‘文化’这东西可不光是指纸上的字儿。”很多人盯着说话的人,大气不出。

给金祥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腿脚轻快的大头颅老人红小兵。

小屋的主人没了。按照小村祖辈流传的规矩,庆余、年九都算不得主人。全村人都注视着他们的动向。因为这样的例子已经屡见不鲜:男人死了,女人将所有家当席卷而去,给小村留下了莫大的羞辱和直接的损失。就看庆余有没有良心了。“民兵!民兵!”人们听见赖牙在招呼人暗中监视她了——民兵们轮流伏在村边和小屋四周。人们期待着结果,默无声息。惯于在午夜打老婆的人也暂时歇了手脚,他们在倾听、猜测、窥探。星星闪着亮儿,狗也不吵了,庆余你还不快跑,多么好的时机!然而他们总是失望。赖牙亲自布置的游动哨在街巷上移动,享受着清冷香甜的夜气,一阵阵激动。旧三八式钢枪压肿了肩膀,他们摘下来,用枪筒顶顶帽子,伏到冬瓜小窗上探望。屋里漆黑一团,真不愧是刚刚死人。那条黄狗老了,连叫也不叫一声。

大约又过了三五天。一个早晨,庆余胳膊上挂了包袱,手扯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九,后边还跟了黄狗,一溜儿走出屋门。所有人都看见了,小声说一句:“应了。”但他们只是交头接耳,并不阻拦。庆余他们走到了村头。这会儿终于有人跑去告诉了赖牙。队长啪地放了筷子,说鬼哩,她倒精明,专在大白天人们失了警惕的时候跑。他喊了民兵,急速地追赶;后面,是自然聚拢的一群人。庆余刚刚走到大杨树下就被他们拦住了。赖牙气鼓鼓地大骂起来,说你个丧良心的还真走不成?庆余看看他,看看他身后掮枪的人,还有那一群村民,吭了一声。她说:“金祥死了,俺要走了。”赖牙跺跺脚,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她胳膊上的包袱一下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包袱,赖牙又是一掌。庆余搂紧年九,求饶说:“大叔,别打了,大叔……”赖牙上气不接下气问:“说,逃哪去?”庆余瞥瞥这一群人,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来时一条狗,去时跟上个人,俺娘儿俩出去哩!”赖牙蹲下来解开包袱,见全是破烂东西,最奇怪的是有一双金祥穿碎了的鞋子。他把臭鞋扔了,庆余捡起来塞进怀里。赖牙站起来:“真要走也成,年九留下。他是小村里的骨血哩。”说着去扯年九的手,年九扑到庆余怀里。庆余大哭起来:“这是我的孩儿呀,是我生出的孩儿呀!”人群晃动着,最后民兵扯上了年九,一伙人往村里走去。庆余孤零零站在杨树下,突然大叫一声,追上了人群。她叫着“孩儿”,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赖牙站住,让民兵把孩子还给她,说:

“这就对哩!孤儿寡母,跑哪里不得饿死?秋天眼看过去了,你能找到吃食?村里多少光棍,你跟上谁不成?回去看看,谁家囤里煎饼多,你就跟谁。听我的话没有错!”

庆余再没吱声。

不久,庆余选中了牛杆。一些光棍汉说:“该死的牛杆!”牛杆见了庆余就满头虚汗,一双手直哆嗦。赖牙说:“熊东西,怕什么?好生过,她犯毛病,你用左手打她。”牛杆点点头。可他的手还是抖。庆余指指他对年九说:“叫爸。”年九提提裤子,把唾沫喷到了牛杆的脸上。牛杆擦擦脸说:“好……孩儿。”庆余让牛杆搬到小屋里住,牛杆死也不肯。他说:“金祥老哥用眼瞅我哩,我不敢哩!”后来他们就封了小屋,一块儿搬到牲口棚里了。

不久前庆余为牛杆摊制的煎饼装了满满一囤。这么多的煎饼,差不多盖过了牛马粪尿的气味儿。那些牲口槽里装满了草节,成了年九最好的睡床——他跳进去躺下,一双长腿搭在槽沿上。他这个牛槽睡一夜,那个马槽睡一夜,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庆余喊儿子回炕上去,儿子一蜷缩到了槽底。她有一天试着躺到了槽里,让牛杆好找。他找到了她,就取了筛子晃着,让碎草屑慢慢盖过她。她藏在草里笑,肚子一动一动,引得牛杆也跳进了槽里。白马低下头吃草,舌头不停地舔他们。年九趔趔趄趄提一桶水,每个槽中倒一点,剩下的全部浇到了牛杆和庆余身上。他们水淋淋地站在槽中,手扶白马。牛杆说:“这是一家哩。”他的话音未落,黄狗又懒洋洋地走过来了。

他们在一块儿行走,一块儿喂牲口,一块儿嚼着黑煎饼,形影不离。有人甚至偷看过半夜的情景,说他们都堆在一块儿,连黄狗也掺在其中。那时他们鼾声如雷,已经没法分清男女老幼了。牛杆木木的神色开始变化,嘴角两边的括号在开大,仿佛要括进更多的东西。谁都知道这是脏女人庆余滋润了他,不过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仿佛老天爷早已开好了一份账单,村里的人总是入不敷出。大家都知道牛杆无力陪伴庆余,正像不自量力的金祥一样。庆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哪,简直像一块阔大无垠的泥土,无声无息地容下一切,让什么都消失在她的怀抱中。她先用黑煎饼把你的嘴巴喂饱,然后再从从容容打发你走。牛杆得意忘形的时候曾对人感叹:“金祥老哥无福哩,落下老婆孩儿给我。”没人接他的话茬儿。因为谁都知道事情将以何种方式了结。庆余会毫不费力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光棍汉,同样也会摊制出一囤又一囤的黑煎饼来。她是老天爷派给?鲅的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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