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137000000035

第35章 风火燎原(1)

“爹——”

“啥?”

“咱还奔宁安寨不?”

“奔。”

“刚才,那位大哥不是说——如今,俺梁大叔是大刀队队长了……”

“哦!你是说,咱不奔宁安寨了,去找大刀队?”

“是啊!”

“瞧你个傻丫头!那人不是说过吗——大刀队,是八路军的一支游击队,到处打游击,不长期住在一个地方。你想想,这一带地面儿这么大,村庄这么多,咱到哪里去找?”

“对啦对啦!”那姑娘紧走几步赶上爹,又说,“咱先奔到宁安寨,找到俺翠花婶子,就不愁找不到俺梁大叔了——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爹点点头:“这就对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儿,姑娘又问:

“哎,爹,你抱着我去闯关东路过宁安寨的时候,我有多大?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哩?”

“那时你还不满一周岁哩,记得个啥呀!”

“哎呀!这一说,这不是过去二十多年了吗?”

爹沉思着点点头,慢腾腾地说:

“是啊!”

“现在你还能认出宁安寨来吗?”

“怕是认不出来了!”爹说,“二十多年,变化该是多么大呀!……”

他们且说且走,一个绿林笼罩的村庄迎上来。那村庄,披着金色的阳光,浮动在绿禾似海的原野上,正在向这远来的客人发出亲热的微笑。姑娘望着村庄向爹说:

“按照前边那位大爷的指点,那个村庄就该是宁安寨了——爹,你说呐?”

爹还没有回答,突然从路旁的青纱帐里钻出两个少年娃娃。这两个娃娃,一个拿着大砍刀,一个拿着红缨枪,来到行路人的面前,把手掌一伸:

“路条呢?”

“我们是从远处来的,没路条!”

“从哪里来的?”

“从关东。”

“到哪里去?”

“宁安寨。”

“宁安寨?”

“是啊!”

“到宁安寨干什么?”

“找个人。”

“找谁?”

“找,找……”

那人又想说又想不说。正在这时,那边的青纱帐里又闪出一位八路军战士。那战士朝这边走过来了。两个少年娃娃转过身去,两脚一并咔的一声打了个立正:

“报告锁柱同志!这两人没有路条!”

锁柱是个长得很飒利的小伙儿,红润的脸膛配着浓浓的眉毛,乌黑的瞳子晶晶发亮。他来到近前,先朝两个少年笑笑,又拍拍他们的肩膀,啥也没说,然后来到那男人的对面,和善地问道:

“老乡,你们从关东来吧?”

“是啊!你咋知道?”

“这些日子从那里回来的人不少,都是你们这种打扮儿!”锁柱转了话题又问道,“听口音,你们大概不是此地人吧?”

“对!不是此地人——我们的老家,离这里还有好几百里地呢!”

“你们现在要到哪里去?”

“我们想到宁安寨去。”

“宁安寨有投奔吗?”

“有。”

“谁?”

“梁永生。”

“梁永生?”

“是啊!你认识他不?”

锁柱没有回答。又问: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过去闯关东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打过铁……”

“你贵姓?”

“姓秦。”

“叫什么名字?”

“海城。”

“哦!知道知道!这么说——”锁柱指着秦海城身边的姑娘说,“她,看来就是那位秦玉兰了?”

秦海城瞪着一双惊奇的眼睛:

“你……”

“我叫王锁柱,是八路军大刀队的战士。你要找的梁永生,就是我们大刀队的队长。”锁柱说,“在这以前,他一跟我们谈到在关东受的日本鬼子的气,就总肯提到你们父女二人……”

秦海城一听,喜出望外,忙道:

“锁柱同志,你是龙潭街人吧?”

“是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和老梁在关东徐家屯开马掌炉时,他短不了和我们谈起他那苦难家史。一谈起这个,就必定谈到龙潭街上的大地主白眼狼,还要谈到街上的一些穷爷们儿,其中,就有你的父亲王长江,还有你爷爷……”

“我爷爷就是叫白眼狼折磨死的!”

过了一会儿,他朝秦家父女一挥手,说: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到村里去吧!”

“哎。”

秦海城和玉兰跟在锁柱身后,朝村里走着。他们只是走,谁也不说话。正在这时,村里传出一阵嘹亮的歌声: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这不是唱歌,这是在向祖国宣誓。这钢铁的誓言,在秦海城的心里,点燃起仇恨的怒火,凝固着抗日的决心,聚集着战斗的力量。他指着那传出歌声的村庄问锁柱:

“那是个什么村子?”

“宁安寨。”

“宁安寨?”

“对!”

“变了!变了!和我二十多年前路过这里时,完全不一样了!”秦海城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着。锁柱向他解释说:“这里是个游击区,鬼子来了,烧!鬼子走了,我们就帮助群众,修!鬼子又来了,又烧!鬼子走了,我们又修!就这么烧、修、烧、修,不知折腾过多少次了,它怎么能不变呢?”

他们边说边走进了村子。

秦海城和秦玉兰一踏进村口,都觉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舒帖。他们走在街上,两只眼睛好像不够使唤的,东张张,西望望,左顾右盼,觉着这宁安寨的抗日气氛,就像那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那样,正在怒气冲天地向前奔流着。你看!抗日的大字墙标,比比皆是: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惩汉奸卖国贼!”

“抗战到底!”

“抗战必胜!”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一位写墙标的青年,站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左手端着一个大海碗,右手举着一支大鬃笔,正往墙面上继续写着。他的字虽不算好,可是笔画儿特别有力量,有精神。一位过路人夸赞道:

“铁蛋,看出你是个打铁抡大锤的来了,腕子里真有把劲儿呀!”

“劲没在腕子上!”

“在哪里?”

“在心里呗!”铁蛋说,“你想想,咱这墙标,鬼子给擦了多少回啦?他们为啥来一回擦一回?就是因为他们一见到这个就害怕;他们越是害怕,我们就越多写,越往好处写,吓死他!”

那边有位大娘以关切的口吻在喊:

“铁蛋!下来,到树荫下凉快凉快再写!”

“大娘,我不热呀!”

“还说不热呢,脊梁晒得冒烟儿,脸上的汗都快流成河了!这么个老热天……”

铁蛋指指胸口笑哈哈地说:

“我这里头,比这天气还要热!你看,这汗不是从里头冒出来的吗?碍不着天气的事啊!”

在树荫底下乘凉的几位老汉议论起来:

“老哥,你铁蛋出息得真快呀!你听他说的这些话儿,还真有点味道哩!”

“他的底细你还不知道?是个用糠蛋子噇起来的穷孩子,为了赌这口气,我才给他起名叫铁蛋!要说长点出息,那还不是亏了共产党、毛主席?没有共产党、毛主席来领导,他别说懂这么多事儿,斗大的字也不认一个呀!”

“别看我爱和你抬杠,你说这个我服气!就说咱老哥儿俩吧,像铁蛋这么大岁数儿的时候,知道个啥?一说到国家大事,更是一窍不通!”

“你这个说法儿,我得和你抬杠——咱那时就啥也不知道?知道东张跟头西打把式想着法儿糊口,也知道挨财主的欺负心里憋气,还知道像连阴天盼着出太阳一样盼望着出个穷人的大救星……你说是不?”

在老汉们正然谈论的当儿,那边又传来了青年人的对话。一位拿着绑上长把儿的笤帚扫墙面的青年,指着一个墙面问铁蛋:

“这里还写不?”

“为啥不写?”

“你看叫鬼子铲得坑坑洼洼的,怎么写呀!”

“鬼子把这里的墙标给铲下去了,我们越要写到这里!”铁蛋用足全身力气写完了那个字的最后一笔,“为的是叫鬼子再来时看看——他们只能铲掉墙上的标语,可他永远铲不掉中国人民抗日的决心!”

一位在树下乘凉的老汉大声插言道:

“对呀!铁蛋说得对呀!你们把墙面铲平了,写!再把被鬼子铲掉的那个原话写上去!”

那位帮助铁蛋写墙标的青年说:

“三爷爷,再铲一回,你这堵墙可就太薄了呀!”

“薄就让它薄去!”老汉说,“别说太薄了,就是倒了算个啥?不就是一堵黄土打的破墙嘛,抗日要紧呀!这里用得着永生那句话:为了赢得战争,我们要准备献出我们的一切!”

他这一句,把人们的话头引到梁永生身上来了。

一位留着海仙绦的老汉一边抽烟一边说:

“永生这孩子,好比是一棵长到肥土里的好苗子,打从他当了八路,在了党,又好像小苗儿得到了阳光雨露,出息得真快呀!”

一位留着八字胡儿的老汉,架着烟袋和老爷子对着火,狠狠地吸了一口接过话头说:

“是啊!青年人只要跟他在一堆子混上几天,就眼看着长成色!甭说旁人,俺铁蛋就是一个!……”

一位留着山羊胡儿的老汉,一面磕着烟灰,一面把话头抢过去:

“你怎么光说青年人?就是咱们这老一号儿的,只要跟他谈上一阵子话儿,也觉着愣愣地长精神儿!我不知道别人,我反正是这样的——”

人们一说起梁永生,就必然要说到“咱那大刀队”,就像一说到“咱那大刀队”就必然要说到梁永生一样。现在,他们说着说着,话路又照例跑到“咱那大刀队”上来了。

那位留着八字胡儿的老汉抽了口烟说:

“咱那大刀队真棒啊!前天打的那一仗,够多漂亮!一场伏击战,只用了抽袋烟的工夫,打死鬼子十来个,还得了八支大盖儿枪……”

那位留着山羊胡儿的老汉一边装烟一边说:

“咱那八路军主力部队更不糠!我听说最近在城东又打了个大胜仗——一仗就干掉了鬼子两个排,还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哩!”

那位留着海仙绦的老爷子,一提到鬼子就上了气。他将装上了杂拌儿烟的旱烟袋挟在腿窝里,右手拿着火镰,左手捏着火石和火绒子,一面啪嚓啪嚓地打着火,一面含恨带气地说:

“鬼子,鬼子,坏透了,把他们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的恨!……”

显然,这位老爷子对鬼子窝着一肚子火气。

有位留着月牙儿胡子的老汉,同情地望了他一阵,向前就一就身子,带着劝慰的语气说:

“老哥呀,甭生气。光生气当了啥?有共产党,有八路军,你儿子那血仇啊,是准能报的!”

这些景象,这些议论,使走在街道上的秦海城父女俩深深感到:这村的群众抗日情绪,像狂风一样猛,像暴雨一样急。是的!抗日这件事情,已经占据了这村人民群众的心灵,成了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抗日这个字眼儿,已经成了人们见面必谈的话题。

你瞧!在这伙老汉议论不休的同时,那边巷口上的妇女,不是也正在谈论着抗日的事吗?一位胳肢窝里挟着麦莛正编草帽缏儿的中年妇女,向一位纳鞋底儿的妇女说:

“他婶子,你的军鞋任务都超额儿了,还这么紧忙,下回选抗日模范,我那一票啊,非得投你不行!”

“俺那老嫂子哟!俺再积极还能比上你?”纳鞋底的妇女说,“你为了不让咱那八路军挨晒,现从姊妹家学来编草帽缏儿的手艺……”

她们正谈得火爆,那边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

“你妯娌们得了啥喜事啦?值当得这么欢喜!”

看来这位老奶奶是个忙人,她手里拿着箩床,腋下挟着绳套,一面说着一面脚不停步地走过去了。当人们喊她站下啦两句时,她笑咧咧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的,到一堆子就说呀笑的,俺可没有闲工夫跟你们磨牙!大刀队上那帮孩子们,还等着我给他们做饭吃呢——得快推磨去!”

她这话,显然是由于耳朵不灵,没听清人们谈的是啥内容。因此,引起一阵哄笑声。

抗日,这个富有感召力量的字眼儿,不仅挂在人们的嘴上,揣在人们的心里,它还正在促使着人们纷纷行动起来!你听,这边的院子里,儿童们正在教唱抗日歌曲,一阵阵清脆的童音缭绕在村庄的上空,给这热情似火的村庄又增添上了一派生气;那边的院子里,村干部们正在开会,一句句昂扬有力的讲话声飞出院外,使这街道上的行路人也提起了精神;这边的广场上,民兵们正在挥刀舞枪演习拼刺,一片脚步声撼动着大地,一阵喊“杀”声划破了长空;那边的广场上,一伙身强力壮的农民,和大刀队的许多战士们一起,正在装运军粮。他们,拴绳套的拴绳套,牵牲口的牵牲口,扛口袋的扛口袋,七手八脚忙个不停。牲口的嘶叫声,人们的说笑声,混杂一起,恰是一曲战斗的旋律。道边的土堆尖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将一个用纸袼褙做成的喇叭筒放在嘴边,放开她那洪亮的喉咙,发出清脆悦耳的喊声:

“妇女同志们!快来交军鞋了!”

一阵叮叮当当的锤声,又从村子的当腰传来。秦玉兰指着锤声传来的方向问她的父亲:

“爹,你听,那是打铁的声音吧?”

秦海城听了一下,点点头说:

“是啊!”

他扭过头去又问锁柱:

“这村里有铁匠炉?”

“有。”锁柱说,“不过,我们不叫铁匠炉——”

“叫啥?”

“叫‘大刀炉’!”

“大刀炉?”

“对啦!”

“噢!打大刀的炉?”

“是啊!”锁柱带着自豪的口吻说,“大刀队大刀队嘛,没有大刀炉还行?”他继而解释道,“不过,大刀炉并不光是给我们大刀队打刀,更多的是给各村的民兵同志们打刀。”

秦海城父女二人,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宁安寨这动人的景象。这是男女老少时刻准备战斗的景象,这是全国人民奋起抗战的缩影。这种景象,使他们父女的热血沸腾起来,使他们的身上增添了新的活力。海城兴奋地在想:“中国要想不亡国,穷人要想不受穷,非得这么个干法不行!”玉兰在想:“我要和爹商量商量,就在这里参加抗日!”

他们看着,听着,想着,走着,梁永生家的住宅来到了。小锁柱将他们领进院门,三间土房以一副全新的面貌迎接着这两位远来的客人。庭院中,梁永生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杨树,如今已长大成材。那些好像巴掌般的大杨叶,被风一刮哗哗作响,就像正在热烈鼓掌欢迎着这秦家父女。一只灵巧的燕子,在这陌生人的头顶上圈圈打旋,吱吱儿叫着,一忽儿又飞进屋去,钻到那垂在梁头上的窝巢里去了。一只战胜过无数次风风雨雨的老鹰,从天外飞来,斜倾着翅膀掠过碧空。一群勤奋的蜜蜂,正在盛开着的枣花丛中时飞时落,来来去去忙个不停。锁柱一面走在天井里,一面朝屋里高声喊道:

“翠花婶子!”

“哎——!”

一个女人的声音,含着喜气洋洋的笑韵,拖着长长的尾音儿,从窗口里传出来。小锁柱接上那尚未落尽的余音又道:

“来客人啦!”

“哪的客人?”

“远来的呀!”

正盘腿坐在炕头上赶做军鞋的杨翠花,一听来了远来的稀客,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忙忙迎出屋来。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纳闷儿地想着:“远来的?谁呢?……”

锁柱见翠花推开了风门子,指着秦海城和玉兰又道:

“婶子你看——这是谁来啦?”

“翠花婶子!”

秦玉兰没等翠花开口,先惊喜地喊了一声。她一面喊着,还一面大步流星地扑过去。杨翠花边走边瞅,瞅着瞅着,她笑出声来了:

“哎哟!这是俺玉兰呀!”

“是我呀!”秦玉兰又指着正往这里走的秦海城说,“婶子,你看,俺爹也来了!”

翠花放开玉兰,又赶忙朝秦海城迎过来:

“秦大哥呀!快屋里坐!哎呀,可好!这是哪股风把你们爷儿俩给刮来了呢?”

秦玉兰带点撒娇的口吻抢先道:

“这股抗日的风呗!”

秦家父女进了屋,翠花先找了个座位让秦大哥坐下,又凑到玉兰的近前仔细地端详起来。她只见,这位玉兰姑娘,有一双聪明的眼睛,有一副虽不算美丽可却是讨人喜欢的丰满端庄的面孔。这时,杨翠花的脸上,被这意想不到的喜事刷上了一层红色,长长的笑纹一直不退。她一面用手理着玉兰前额上的短发,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玉兰的面容,喜腔笑韵地说:

“几年哪,长成大姑娘啦,和你婶子一般高了!模样儿也越长越俊了——你看,白里透红的面皮,上宽下窄的脸盘,又黑又长的两道弯眉,忽忽闪闪的一双大眼,怎么瞅怎么精神,怎么看怎么受看……”

翠花这么一夸,玉兰的脸上布满了红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一笑,两腮上呈现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儿。

翠花对于眼前这种像场美梦似的重逢,心里不由得产生了这样一种愿望:“他们父女俩要是能留在这里那该多好啊!”于是,她就想找个话题,问一问秦大哥,是打算回老家呢,还是在这宁安寨住下来?翠花刚一转身,秦海城不见了。原来是,方才翠花和玉兰说话的当儿,锁柱向秦海城说:“你先坐着,我去找梁队长。”然后便出去了。秦海城把锁柱送出屋门口,没再回屋,便倒背起双手在天井里徘徊起来。他一边漫步徘徊,一边仔细观望着天井的情景,嘴里在不住声地自言自语:

“变了!变了!全都变了!”

正在这时,院门口走进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便衣,一条宽宽的皮带扎在褂子外头,前腰带上斜插着一支匣子枪,后腰带上斜插着一口大砍刀;刀柄从左肩头上露出来,系在刀柄上的红绸布倒垂在肩峰上;由于他走得又急又快,身旁带起一股小风,那红绸布就像被风吹动着的火苗一般,正在轻轻摆动。太阳泻下万道金光,映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土沙细末儿,闪出耀眼的光亮。这一切,和他那红光闪闪、笑纹四射、春风拂动的面容配搭起来,更显得威武、英俊了。他进院后,一面跨着大步急匆匆地朝屋里走着,一面放开他那亚赛铜钟般的嗓音兴冲冲地喊道:

“秦大哥!”

这喊声未落,秦海城从那边赶过来,话没出口,先在永生的脊梁上来了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还满有个队长样儿哩!”

永生转身一望,只见秦海城正笑哈哈地站在他的身旁。他就劲儿握住了秦海城的手,两人对望着,久久地对望着,相互在彼此的脸上寻找着别后的变化,老大晌光笑不说话。这当儿,喜悦在他们的唇边蠕动,欢快在他们的眉梢跳跃。在久久的对望中,秦海城发现,艰苦的岁月,在梁永生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之间,刻下了三道深深的皱纹;那辛辣的风霜,又在他的眼角上,描绘出若干显明的线条。可是,这抗日战争的战火硝烟,却使得他这副红润的面孔更加红润,使得他这双锐利的眼睛更加锐利了。秦海城瞅了多时,感慨地说:

“你越长越年轻了!”

这时的梁永生,皱起眉峰,忽闪着那双豁豁亮亮的大眼,放出两条炯炯的视线,在秦海城的脸上打了几个转儿,然后将视线停在他那隐约可见的霜鬓上,摇摇头说:

“你可见老了!”

他俩正说话儿,魏大叔进来了。这老汉肩上背着个粪筐,胳肢窝里挟着个粪叉子,一进院就手打着亮棚朝这边瞅他们。

秦海城和魏大叔没见过面。可是他俩通过梁永生的嘴,早就在彼此的心里“认识”了。现在秦海城向老汉打量一阵,悄声问永生道:

“哎,这可是你常说的那位魏大叔?”

“你就是那位用猎枪打死过日本鬼子的秦海城吧?”

在秦海城正要赶过去的当儿,魏大叔在那边抢先开了腔。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下肩上的粪筐,又将粪叉子倚在筐系上,而后便急忙迎上来。他笑眯眯地说:

“老秦啊,咱俩虽没见过面,可是你的一切,永生都跟我叨叨过,我老汉挺喜欢你这样的人呀!”

魏大叔说到这里,哈哈地笑了两声,笑得嘴角上的胡子撅起来,撅得好像那正在他头顶上飞旋着的燕子的翅膀。他缓了口气,又接着说:

“老秦啊,你来得正好哇,咱这里的抗日工作,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哩!往后,你就和永生摽起膀子来干吧!听说你是一把好猎手,跟野兽斗了半辈子,如今一闹抗日战争,可该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魏大叔是个实在人,净说些实在话。你看,人家秦海城从关东回老家由此路过,是顺路来看望梁永生的,并没说在这里住下来,可是他,一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套。不过,秦海城听了魏大叔这段话,心窝儿里觉着热滚滚甜滋滋的。他想:“可也是哩!到哪里还不是抗日?这里的抗日局面这么好,干脆在这里干不是更痛快吗?”

在他们亲亲热热又说又笑的当儿,杨翠花和秦玉兰在那大白杨的荫影下放了一张小炕桌儿,还在桌子周遭儿摆下了三个小板凳。翠花向他们说:

“魏大叔,秦大哥,你们仨坐到那树荫影里说话吧,我去给你们烧水沏茶喝。”

梁永生和秦海城一齐让魏大叔先坐下。可那魏大叔说:

“不,不!你们坐,我还有事哩!”

他说罢,背起粪筐,挟上粪叉子,出门去了。

永生和海城面对面地坐下来。永生盯着秦海城脚上那双龇牙咧嘴的鞋问道:

“你爷儿俩怎么来的?”

“咱又没有翅膀,拿腿走来的呗!”

“路上好走不?”

“好走就好了!一路上,遭了不少的罪,也受了日本鬼子不少窝囊气!”秦海城点着烟,抽了一口,又说,“在山海关以外,是所谓‘满洲国’的地面儿,到处都是横行霸道的日本鬼子,路过岗卡如过鬼门关,又是搜,又是翻,说不定还要拳打脚踢!这不算,本来日本鬼子是外国强盗,可他们却说我们是‘外国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进关以后呢?”

“进关以后也不好走——凡是城镇地界儿,鬼子都安上了据点。我们爷儿俩,一边走一边扫问鬼子据点的分布情况,为的是想着法儿绕着据点走。就这样,还有好几回差一点被他们抓去呢!”

“你路过的地方,人民群众的抗日情绪怎么样?”

永生一问这个,海城的兴头上来了:

“老百姓的抗日情绪嘛,可高啦!我们所路过的一些村庄,都有抗日的活动。我们不仅碰见过站岗放哨的儿童团、民兵,还好几次碰见八路军的队伍呢!”

梁永生一半是真一半逗哏地笑着说:

“噢!我说你对我们这当八路的这么亲热呢,原来你在路上已经和八路军打过不少交道了哇!”

秦海城也笑了。他笑得满脸的络腮胡子扎煞起来。继而认真地说:

“八路军同志们待人可亲热了。他们不仅管我们饭,在我们临走的时候,还总是硬塞给我们几个干粮,让我们路上吃,并且把我们送出庄外,指给我们该走哪条路,然后,还站在村头上,亲眼看着我们走上了正路,他们这才回村去……”

秦海城说到这儿,杨翠花提着一把茶壶、拿着三个茶碗来到桌边。她把壶、碗放在桌上,问永生道:

“咦!魏大叔呢?”

“走啦。”

“又是忙他的工作去了!这个老头子对抗日的事可积极啦!”

“是啊!”永生一边给秦海城斟着茶,一边说,“我琢磨着,他准是到前庄上去了。”

“到前庄上去干啥?”

“这宁安寨的军粮运输队,要和前庄上的运输队一路去,魏大叔是联络员……”

永生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收住话头,改口道:

“锁柱来了。听这脚步声,准是有急事。”

他站起身来,带上一点歉意又说:

“秦大哥,你先喝着,我去看看。”

“好好!你快忙去!”

秦大哥的话未落地,梁永生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当他走近院门口时,小锁柱一步闯进来。锁柱满面春风地向永生说:

“梁队长!请你马上到队部去——”

“谁?”

“县委书记来了!……”

永生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并且加快了步伐。他和锁柱边说边走远去了,将一阵笑声留在门口上。

秦海城望着杨翠花,问:

“县委书记是什么人?”

“县委书记是全县党的负责人。”翠花一提到县委书记,立刻爆发出一股炽热的感情,“这位县委书记,对永生的帮助可大啦!……”

杨翠花刚说开个话头儿,魏大叔又回来了。他一进院门就高声大嗓地喊:

“翠花呀,随便对付几样儿菜。”

他边说边走来到桌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壶放在桌子上。翠花一见酒壶,自然明白了魏大叔的意思,忙“哎”了一声走进屋去。秦海城望着酒壶不安地说:

“魏大叔,我知道你的日子过得并不松快,买这个干啥?你怎么拿着我当外人呀!”

魏大叔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从腰里拔出烟袋,一面捻捻搓搓地装着烟,一面笑呵呵地说:

“海城啊,大叔并不是拿你当外人。见到你来我们宁安寨我心里痛快。刚才我到前庄上去办事,顺便从那村的小铺儿里打了二两,咱爷儿俩喝两盅开开心吧!”

魏大叔这几句话,使秦海城想起刚才永生说他当联络员的事来,于是说道:

“大叔,你这么大年纪了,对抗日工作还这么不辞辛苦……”

“我能干了啥?打打零杂儿,跑跑腿儿呗!”魏大叔说,“要把鬼子打出去,还得靠你们这些身强力壮的硬汉子们哪!要不,为啥一见你来我就这么高兴哩!”

两人正这么说着,玉兰姑娘送了酒菜来了。她两只手里端着四个小碟儿,哈下腰摆在桌子当央。这四个小碟儿里,是四样庄户酒肴——老腌鸡子儿、酱腌黄瓜、煎鸡蛋、拌黄瓜。这时翠花也跟了来。她歉意地笑着说:

“魏大叔,秦大哥,反正你们都不是外人,凑合着点吧,没有好东西……”

秦大哥说:“这不是四个菜了吗?不少哇!”

“唉!别看在四个碟子里盛着,其实只有两样东西——除了鸡蛋,就是黄瓜!”

翠花说罢,咯咯地笑起来。

魏大叔瞅瞅玉兰,向翠花说:

“翠花呀,玉兰一来,给你来了个好帮手哇!”

杨翠花乐得脸上闪着红光,忙接口说:

“是啊!我手底下,正少这么个丫头哩!”

秦玉兰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俺啥也干不了,以后好好地跟着俺翠花婶子学呗!”

说罢,一转身朝屋里走去了。

魏大叔听了翠花、玉兰这些话,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还仿佛有什么话儿在嘴里打转转。当他正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忽然望见秦玉兰手里拿着两把蒲扇,又从屋里走出来。因此,魏大叔话没出口,拿着酒壶就要给秦海城斟酒。翠花把酒壶夺过去了。她先给魏大叔满上一盅,又给秦大哥满上一盅,然后说:

“你们喝着,俺忙俺的事去!”

她说罢,回屋去了。玉兰把扇子递给他俩一人一把,也跟着翠花进了屋。

魏大叔端起盅子呷了口酒,又抄起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碟子,说:

“老秦啊,来,吃菜,吃菜。”

秦海城搛起一筷子凉拌黄瓜放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说:

“大叔,后来,你是怎么从那条‘认命’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的呢?”

“这多亏了俺永生!”魏大叔咽下一口菜说,“是他把我从那条‘认命’的死胡同里拉出来的……”

“怎么?亏了我?”梁永生回来了,“要是靠我拉呀,那就把你拉到‘拼命’那条死胡同里去喽!对不大叔?”永生笑哈哈地说着,坐到他原来的座位上。这时的魏大叔和秦大哥,也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笑声落下。魏大叔问:

“县委书记走啦?”

“走啦!他是忙人。来到这里,听了听汇报,传达了几条指示,就连忙赶到别处去了。”看来梁永生不想谈这个话题,他说到这里,话头来了个急转弯,“你们正在谈论啥呀?听刚才魏大叔的话音,是不是又谈起了‘认命——拼命——革命’?”

魏大叔笑着说:

“我们只谈到了‘认命’和‘拼命’。那革命嘛,正要留给你来谈哩!”

“我也谈不出个名堂来!”永生放慢了说话的节奏,指指魏大叔意味深长地说,“他老人家曾指给我一条‘认命’的路,我不愿意走;门大爷还曾指给我一条‘拼命’的路,我走了好些年!后来,我才走上了革命这条路;指路人,就是刚刚走了的那位县委书记……”

“就是他?”

“就是他!”

“他叫啥?”

“方延彬。”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在走延安的路上。”

“走延安?”

“是啊!”

“那是多咱?”

“那是毛主席到达延安以后。”

“那时你是不是要到延安去找毛主席?”

“对呀!”

“你是怎么知道毛主席到了延安的?”

“说起来,话就长了——”

“报告!”

同类推荐
  • 不爱,就是最好的理由

    不爱,就是最好的理由

    执手到老;缘尽,各自安好!这一个个焐心治愈的爱情故事,满溢着爱的正能量。有暗恋,有热恋,有婚后再恋;有风和日丽,有歇斯底里,有决绝分离,有无法忘记……或幸福喜乐,或悲伤绝望,爱中况味娓娓道来。那个陪你走过美好时光人,其实也让你懂得了爱情的真意。我爱你,你也爱我,才是世间最美的风光。
  • 兰思思都市爱情合集

    兰思思都市爱情合集

    知名言情女作家兰思思给你娓娓道来一个个发生在繁华都市的纯爱故事。
  • 百年家国

    百年家国

    一个家族,就像是织机前一团可以无限延伸的彩线,亿万条彩线编织成经纬,就是一幅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长轴画卷。作者选取在当时当地具有代表意义的唐氏家族,以睿智优美的文字将过去几十年中围绕家国的波澜起伏的家业故事、缠绵悱恻的爱恨长歌一一呈诸笔端,洞察力深刻却不炫耀,行文恣肆,余味无穷,是一部不可错过的好作品。同时,作者试图告诉读者:要了解中国的过去。要实事求是的面对中国的未来。中国的事情还需要几代人殚精竭虑地努力,才能最终走上民主富强的道路。
  • 大唐狄公探案全译·御珠奇案

    大唐狄公探案全译·御珠奇案

    本书是《大唐狄公探案全译·高罗佩绣像本》之一种。连续的凶杀案引出了多年前在宫中发生的御珠失窃案,案情扑朔迷离、复杂异常,所涉人员均为当地古董商或喜欢古董之人。狄仁杰针对复杂的案情通过缜密推理、抽丝剥茧,终将案情大白于天下,并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御珠,送回了皇宫。
  • 荒江女侠(十)

    荒江女侠(十)

    方玉琴之父母为一方豪侠,因押送赈银救济灾民被盗贼突袭抢窃后杀害。幼小的她被玄真道长所救且养育长大,习得道长真传武功。方玉琴武功已成,急于下山为父母报仇雪恨。下得山来,却意外得知外族犯我中原,玉琴在道长的指引下,准备一边找寻仇家,一边寻机投效义军首领,在仗剑走江湖时遇见少侠岳剑秋,两人不打不相认,从此一起结伴走江湖,并留下一系列江湖传奇故事。
热门推荐
  • 青梅竹马的暗恋日记

    青梅竹马的暗恋日记

    (甜宠文青梅竹马互暗恋)回国后第一次见面,她无家可归,他便留下了她,没想到这一留,便留到了结婚。一天,他的兄弟们来他家里看嫂子,他不耐烦说“我没结婚。”突然,一道小奶音传来“唔,家里来人了吗?”他转过身,拧了拧眉,一把抱起来人,一边走一边说“都说了让你穿拖鞋,地上凉”她的小眼眨巴眨巴“我懒得穿嘛——”站在门口的人:“!!?”
  • 凰绝之今妃昔比

    凰绝之今妃昔比

    百年前,她,是一代国主,却因一场意外回到千年后;21世纪,她,是一代腐女,却因一次召唤回到重返故土;他,一个神话般的存在,为她守候百年,最后却投入别人的怀抱;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遇见你时,一见钟情

    遇见你时,一见钟情

    爱情有很多种,可以日久生情,可以一见钟情,最美好的就是遇见你时正好相信一见钟情。表达爱情也有很多方式,可以热情如火,可以温柔浪漫,最适合的就是给你的正是你需要的。
  • 孩子总是拖拖拉拉,妈妈怎么办(第3版)

    孩子总是拖拖拉拉,妈妈怎么办(第3版)

    现在,很多妈妈都快因为孩子的“慢性子”而崩溃了。这些孩子就像小蜗牛一样,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忙、磨磨蹭蹭。你急的跺脚,却仍是无济于事!其实要让“慢性子”的孩子快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找出孩子变慢的深层原因,并且让他学会合理利用时间,这些孩子完全可以变得积极起来。本书根据孩子的心理特点,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迅速让孩子摆脱拖拉,变得积极起来:找出孩子变慢的深层原因;认同并尊重孩子的做事节奏;妈妈给孩子一些做事的信心;教会孩子合理利用时间;让孩子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焦急的妈妈们,孩子“性子慢”,拖拖拉拉,也是有原因的。只要我们能够找出其中的原因,完全可以让孩子摆脱拖拉,变得积极起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猫爪

    猫爪

    某天起床,王大治的手背出现了三道抓痕。像是猫抓的,也像女人抓的。被谁抓的其实无所谓,血痕越痒,越想......
  • 昭的那朵云

    昭的那朵云

    “至人本无梦,其梦乃游仙。真人亦无睡,睡则浮云烟。烟里长存乐,壶中别有天。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无论她是昭,是三公主,还是小法师东方暄昭。无论他是云雨天子的云谦仙君,或是冥界天子的白忌,还是如今的战士陈敬明。足明德,为昭。他们的故事继续着。。。
  • 傲世无上天

    傲世无上天

    传说级别的人物凌天,傲视群雄。当神话一般的人物从普通人起步,会有什么样的机遇呢?顶着传奇的压力,他是如何一步步向上攀登的?当一个个不利的危机接踵而至的时候,我们的‘天’是如何撑起一片‘天’的?
  • 月亮歪歪眼睛眨啊眨

    月亮歪歪眼睛眨啊眨

    上帝给我开了一扇窗,我却去爬了门。。这样好吗?默默的经过默默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