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唯有一轮皎洁的弯月,孤零零悬挂在万物的头顶,白得像春日里西塘的柳絮,那光亮轻柔得也与风里四散的柳絮无二。如音低头望着,江水里月的影子斑驳不清。船开得缓慢,那江水里的波光潋滟而又黯淡,许是夜渐将尽了,月色向西,乌绛色的云朵慢慢没了初入夜时的强势。
从前母亲喜欢给她买糖做的小像,有戏里的孙大圣,有神话里的小狐仙。母亲很疼她,她想要什么,母亲都会应承下来。孩童时尚不知世事艰险,平日最难过也不过那几首诗词背不出,被父亲说上几句。母亲教过她西塘的民谣,也教过她唱几句咿咿呀呀的戏。她至今都记得母亲那温柔得如化不开的蜜糖一般的歌声,轻轻地,每每都会入梦。而父亲则是她觉得最最有趣的一个人,他常给她做不同的玩意儿。立春出门踏青时候放的风筝,中秋院子里漂亮的皮影戏,父亲为她做过许多有趣的东西。她想念西塘,想念已故的双亲。她回了客舱,迷迷糊糊睡过去,恍然又清醒过来。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虚虚实实的晕眩让她略微有些胸口发闷。她喝了些水,略微缓过神来。有船员大声通知着沪城马上就要到了。如音走到甲板上看天,天边的云将太阳遮住,想来昨夜月光也便是不太明媚,今天恐是会落下些雨来。她到沪城来是要到孟家去,这孟家家主原是受过如音父亲的恩,如今顾家有难,孟家便给孤苦无依的如音买了船票让她到沪城谋生路。如音没有留在西塘,西塘不是留人的地方。小舟从此逝,却寻不见江也找不着海,余生在何处也不过是个栖身之所。能够寄相思的地方也不是西塘,只不过是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沈臻见顾如音下了船,他一眼便认出了她。正如她信里提及的“长发,青色衣衫,拎着一只黑色的箱子”。沈臻原本今日是来渡口检查新进的军火装备的,但是恰好被孟靖之知道了,便受了孟靖之的嘱托,替他来渡口接一下顾如音。孟靖之给了他顾如音之前寄过来的信,那信里说道感谢孟家能够收留她,她写了抵达沪城时候的穿着打扮,说是为了方便孟家的人前来接人时候找到她。顾如音的字写得娟秀方正,倒像是个有些文化的女子,那字里行间只是诚恳的感谢,言语却也是清晰,条理清楚。沈臻问过孟靖之这顾小姐是何许人也,孟靖之也只是摇头,说是自己的母亲要收留她,原因是孟家曾受过她父辈的恩惠。想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顾小姐只怕是个可怜人,没了法子才来沪城投靠久未谋面的孟家。
人群里顾如音张望着,沈臻向她招了招手,她看见了他。那是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子,如音看了看,思量着莫不是孟家的公子。及近了眼,如音方才看清楚这“孟家公子”的容颜。倒不失为个清清秀秀的男子,是如音从前从未曾见过的容貌。剑眉星目,身量高挑,长得清瘦,却又不是那种没有形体的干瘦,应该是个练家子。如音细细观望着,这眼前人竟平白让她有些心乱,倒不像是第一次见了。他眉眼里赫然满是淡漠与试探,他也在看着她,这让如音羞了起来。可她偏又是不会知羞的性子,自己便和自己卯上了劲儿,只是定定看着人群里的他。沈臻淡淡地笑了一笑,眼前的小女子像是不知羞,直直的盯着他看。顾如音生得太白了,许是她来得地方是纯纯正正的总是阴天的水乡江南,她好像从来没晒过太阳似的,初生下的婴孩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更异于常人的是她的眸子,像是天生带着三分笑意,眼位略微上挑,有些丹凤眼的意味。但却又是真正的一汪水眸桃花眼,只是带着些化不开的愁绪,生生毁了她带着笑意的眼。这样的女子,笑起来想必是能勾人心魄的。“顾小姐好,鄙人沈臻。”沈臻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神色,淡然介绍着自己“孟家孟靖之是我的同僚,他今日实在在军属司有事走不开便央了我来接你。”如音点头,原不是孟家的人“那便多谢沈先生了。”
上了车,两人在后座上皆落了座,沈臻方对如音解释道“今日我原本也是带了些东西要去孟家的,也便正巧一道去了。”如音转头看着他“沈先生与孟家交情匪浅啊?”沈臻一愣,只听如音又说“那样再好不过,我还想着会不会一会儿没个人讲话。”如音笑了两声“我是个不太惧生的人,沈先生莫要介怀才是。”如音这一笑,眉眼弯弯,荡漾一池春水。沈臻有些尴尬,他回道“不会。”他原以为如音会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女子,没曾想倒是不怕生人,行事作风大方不做作,倒大有新知识分子做派。他从前认识的那些个沪城官小姐,扭捏作态令人好不生厌。
车开了,云层中微微有闪电与雷声。
“沈先生是当兵的人?”如音看着他问道。沈臻点头“是。”“当兵的人想来都很勇敢,先生上过战场吗?”如音歪头。“上过。”沈臻回答。“那先生一定不怕打雷吧?”如音抿抿唇。沈臻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嗯。”
“我害怕,”如音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打雷时身旁若没个人,我会吓得很失态。”沈臻看了如音一眼“无碍。”如音被沈臻这一次一两个字的回答逗得有些好笑,这位当兵的沈先生平日里可能就是这样不太喜欢讲话的脾性。
母亲说她话太多,若是在旁人面前一定要有所克制,不然会令人生厌。
如音很克制自己,她只是喜欢和相处起来舒服的人说话,在陌生人面前话都不太多。这位从未谋面的沈先生神色虽然清冷,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没由来的让她心安。
可能是太久没见和生人了说这样多的话了,她想,自己有些失态。
窗外开始落雨,大滴大滴砸在玻璃上,开车的是沈臻的亲卫,他将车开得很稳当。
“这孟靖之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如音缓缓问道。
好像之前听父亲说起过,这孟家差点就和顾家定了亲,是父亲不喜欢这样旧时的父母之命,这才作罢。
沈臻颔首,思索片刻“他是个很好的人。”这位沈先生讲的话颇为有趣。
“他长相如何呢?”
“也很好。”沈臻答复。
如音被逗得差点笑出声来,沈臻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之,这样的回答像是极不会说话的稚童,倒不失为个有趣的人
想来她选择离开西塘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伤心地,再如何也是难以释怀的,总要一些新鲜的人或事物来转移思绪和注意力。
窗外是在雨水冲刷中模糊不清的街景,如音愣愣的望着。她这是第一次坐汽车,原是这般感受,若是在那个古镇西塘,曲曲折折的河道哪里容得下车辆横行。如同顺风而下的行舟,如音看着窗外,且还是在个围得圆圆整整的船篷之中。有些新鲜也不免有些焦虑不安,毕竟是一个全新的,从前未曾到过的地方。可如音却也不那样忧虑,她只是心平气和。总归要面对新鲜事物,人怎么能囿于同一片天地。
她还未想好自己到沪城该以什么为生,自己虽是读过些书也些许识字,但毕竟只是家中父亲教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这样的能不能算是个读书人。闻说这沪城里的女孩子从小就能上学读书,这样倒是再好不过。如音正想开口问沈臻,窗外忽然明晃晃的一闪,如音一阵激灵。沈臻见状,默默看着她,她脸色煞白。
“轰隆——”
如音悬着的一颗心猛地一惊,身上不自觉的微微战栗,原本端端正正坐在后座上的她慢慢佝偻着身子,缓缓弯腰下去。她低下头,额头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但依旧是死咬着嘴唇忍耐着。
父亲与母亲去世的那天,那个惊雷滚滚的雨夜。
她并非天生害怕雷雨,而是害怕那血淋淋的雨夜。母亲将她藏在院心梨树下的荷花缸里,她憋着气,流着泪。闪电与雷鸣,狂风暴雨。如音深深吸着气,闭上双眼,她尽力克制着自己,可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都像是涨了潮的水,她没办法控制,没办法遗忘。
这才是她到沪城来的目的。
沈臻皱着眉看着身旁被一声雷吓得魂不守舍的顾如音,她吓得颤抖不已,兀自蜷缩在一隅。他虽是与她刚刚见面,但仍旧有些担心。顾如音这般害怕,让他也有些不太好过。沈臻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放在如音的背上,慢慢抚着,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