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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幼帝登基

夜已深,紫禁城内到处挂满了写有“奠”字的灯笼。张居正巡视到文华殿外,殿角的一只大灯笼在风中摇摆,突然,有一个“奠”字被风吹落,张居正伸手接住那张黑色的字,盯着出神时,王篆走到他身后喊道:“次辅大人,好消息!”张居正把“奠”字交给赶过来的小火者,问道:“什么好消息?”王篆道:“人被我们拿住了。”这的确是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张居正要再确认一下:“你是说那个妖道被你拿下了?”王篆点头,张居正拊掌道:“太好了!这人要是落到冯保和高阁老手中,他们便会利用王九思大做文章,扰乱朝纲,我们既然抢了先机,就一定要严守秘密,千万别走露风声。”王篆道:“卑职明白。大人,还有一个好消息。在王九思躲藏的那个地方,我们找到了玉娘。”

张居正的表情满是关切:“她怎么样?”

王篆摇摇头道:“很惨!她的手脚被捆得已经不能动弹,额头还流着血,被那帮混蛋折磨得够呛啊。卑职已将她安顿在家里,请了郎中,正在为她医治。”

张居正真想立即跑去看她,但在这特殊时期,时局瞬息万变,他一步不能离开紫禁城。他只有叮嘱王篆,请好郎中,一定要治好她的病,不要落下什么残疾,另外找个人好好服侍玉娘,为她调养。末了,张居正眯着眼睛自语道:“我要让玉娘亲眼看到王九思被处死。”

宏孝殿已被布置成灵堂,正中间停着朱载垕巨大的楠木棺椁,四周垂下白色的挽幛,张贵领着原先在乾清宫值事的太监们在这里守灵。五更天气,天欲明未明,钟磬低沉,木鱼丁丁,一如和尚领着一群沙弥在殿内两厢大声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分别在棺椁前祭拜。吊唁完毕,陈皇后与李贵妃、朱翊钧等来到花厅休息,冯保也跟了进来。

陈皇后先开口说:“冯公公,你给内阁两位辅臣传旨,给先帝办理丧事的同时,也要考虑太子登基的事宜。”

冯保应了一声,道:“奴才听说,内阁为了太子登基一事,高拱与张居正两人发生了争执。张居正与皇后娘娘想的一样,提出要立即办理太子爷登基事宜,但高拱借口料理先帝丧事,太子登基的事,他说要缓一缓。”

两位后妃顿时瞪圆了眼睛看着冯保,冯保不慌不忙地看了她们一眼,继续禀道:“还有,昨天,高拱听说先帝将要大行,立刻就派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前往王九思府捉拿那妖道,老奴也派东厂番役前往缉捕,结果,两队人马都扑了空。那妖道看到风向不对,已开溜了。奴才已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这妖道迟早会被缉拿归案。”

李贵妃点头道:“好,这个妖道,一定将他千刀万剐。高拱捉拿王九思,总还算是忠臣之举吧。”

冯保却说:“启禀贵妃娘娘,依奴才看,其实不然,高拱这么做是另有图谋。”

李贵妃猛地抬眼看着他,道:“你说说看。”

冯保在心里早打好了稿子,因此垂首却音调高亢地说:“高拱那只老狐狸!先帝在时,他跟孟冲一个鼻孔出气,先是把奴儿花花弄进内宫,然后又弄来了那妖道,蛊惑皇上;如今先帝大行,他怕皇后和贵妃娘娘怪罪,故又先下手为强,想在皇后和贵妃娘娘面前当个大好人。”

天蒙蒙亮,京城各大衙门官员都身穿孝服来到午门前广场,在内阁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的率领下,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对着乾清宫方向三拜九叩,行大奠之礼。

文华殿内,一身经服的朱翊钧在冯保的搀扶下坐上御榻,因为个子太小,他两脚够不着地,只能悬空着。冯保站在他的旁边。御榻之下站满了大臣。站在御榻之侧的高拱闪身出列奏道:“启禀皇太子,五日前,礼部尚书吕调阳写了一份《劝进仪注》,希望皇太子节哀保重,早登帝位,万望皇太子以社稷为重,答应臣等所请。”朱翊钧一脸惊恐,不知如何作答,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冯保。冯保指了指袖笼。朱翊钧这才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纸条念道:“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高拱又道:“启禀皇太子,这是老臣率内阁、五府、六部等大臣第三次劝进,礼部另议一份《登基仪注》,请皇太子过目。”孙海接过递给朱翊钧,朱翊钧紧张地翻看,两只手微微抖动。高拱看到这一动作,微微摇摇头道:“皇太子,皇位不可久虚,切望皇太子以天下苍生为重,允臣所请,早登大典。”

高拱说毕,伏身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一起跪下。朱翊钧放下《登基仪注》,又从袖笼里摸出另外一张纸条,念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跪在地上的高拱叩头道:“谢皇太子。”众大臣也跟着说:“谢皇太子。”朱翊钧抬抬手道:“众卿平身。”

刚走出文华殿,到了自己值房,高拱便听说王九思已经落入王篆之手,心急如焚。他叮嘱秦雍西回去拟一份奏章,申明王九思滥用丹药,害死先帝,这样的妖道,应以弑逆罪交刑部谳审。并且,“还有三天,新皇上就要登基了,要让他看的第一份奏章,就是你这个。”

张居正急匆匆走进文华殿一角的恭默室,早已候在里面的冯保起身相迎。他问道:“张先生,太子爷马上就要登基,贵妃娘娘让我来问你,新皇帝爷登基,首先应该做什么?”

张居正沉思道:“自嘉靖中期以来,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国库枯竭,武备废驰。说严重一点,国家已到了土崩鱼烂的境地。新皇上登基,确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前不久,你还提醒我,六年前,我曾写了近万言的《陈六事疏》,从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个方面提出富国强兵的施政纲要。可惜隆庆皇帝未付诸实施。因此,我殷切盼望新皇上柄政之后,能够审时度势,更化宜民,心中想着天下苍生,重新谛造大明王朝的中兴之象。”

冯保赞道:“说得好!张先生,你的治国之才,在诸葛亮之上。”下面一句话则更为露骨:“现任首辅高拱,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

张居正仿佛没听到后一句,脸上尽是平和之色:“冯公公过奖,张某待罪官场二十多年,认为治国并无诀窍,其实只要懂得两个字。”

冯保道:“哪两个字?”

张居正说:“耐烦。”

冯保连连点头,张居正又说:“说到耐烦,高拱的确做的不差。其实,我与高大人,在治国策略上,并无多少异议。你看,本来他并不同意此刻让太子登基,但今天他在太子面前不是妥协了?”

冯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他这是顺水推舟,出于无奈而已。他是个聪明人,他这是做给贵妃娘娘看的,是取悦皇后与贵妃娘娘,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好!咱们不说他了,叔大,你是太子的老师,太子问你,他登基后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张居正道:“给他的嫡母陈皇后、生母李贵妃两人晋封。首先要抬高李贵妃的身份,与陈皇后一起,晋封为皇太后。”

冯保眼中闪过喜悦之光:“我明白了,好!我这就去向贵妃娘娘禀报。”

太子登基仪式终于如期举行。乾清宫内,李贵妃来回踱步,她不停搓手,神情紧张。陈皇后在一边注视着她:“妹子,别紧张。”李贵妃含着泪又带着笑:“我这不是紧张,而是高兴。”中极殿那边的鼓乐隐隐传来,李贵妃拭了拭泪,缓缓说:“钧儿才十岁,如今当了皇帝,天底下该有多少难办的事情,他如何应付得了?”陈皇后笑道:“钧儿年纪虽然小,但他是皇帝,还有谁敢不听他的?隆庆皇帝在世时说过,要想把皇帝当得轻松,只要用好两个人就行了。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个是内阁首辅。”李贵妃点头:“可是现在的这两个人,能靠得住吗?先帝在世时,他们就对你我阳奉阴违,如今先帝这一走,还不愈发张狂?钧儿年少,你我又是妇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我,又能如何?”陈皇后点头道:“这倒也是!”

此时,白炽的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中极殿内,两厢坐满了仪乐大典的钟鼓司乐手。一乘十六人抬明黄大轿自乾清门抬出,一路仪仗肃卫,金伞高张。大轿在中极殿前落下,朱翊钧身穿衮冕礼服,从轿中走出。他在冯保导引下,一步步走上丹陛。文武百官全部身着彩袍,列队肃立于丹陛之下。殿前广场上,金瓜侍卫层层护立,礼炮三十六响。两厢,一百二十八位乐手奏起气势磅礴的韶乐。通政司官员闪出丹墀之侧,手捧黄绫诏书,朗声诵读:“奉天承运,吾皇登基,万方乐奏,社稷幸甚,明年改元,称号万历……”“奉天承运,吾皇登基”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高拱率文武百官一起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的登基大典一结束,还穿着大红绯袍的高拱刚回到值房,孟冲就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首辅大人。”高拱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急问:“这么多天你跑哪儿去了?万历皇帝的登基大典,也不见你的人影儿。”孟冲道:“李贵妃不让我参加,前些日子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看有灾祸临头了。”高拱对他吹胡子瞪眼地说:“我告诉你,都是因为你把奴儿花花和王九思带进了宫里,要不然也不至于有什么把柄被那个女人抓住。”孟冲道:“当初这事儿你不是也同意的吗?咱俩就不用这么相互推脱了,赶紧想想办法,把那妖道给除了。”高拱道:“晚了,那妖道已被王篆抓住了。”孟冲大惊:“什么,什么?这么说来我可真要大祸临头了。哎呀,高阁老,咱俩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要是完了,你也脱不了干系……”眼看着孟冲脸上也慌了,身子也软了,高拱只得暂且安抚他:“你别威胁我,眼下的局势也没你想得那么悲观,你是先帝任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就凭这一点,没有谁动得了你,按朝廷规矩,撤换一个司礼监掌印,皇上要与内阁商议。如果新皇上要撤你,我这个首辅不同意,他也不能擅自决定。”孟冲忙顺着他说道:“这就对了,您要是不帮我,那我就死定了。唉,你不觉得皇上的遗嘱有假吗?他让内阁二大臣及司礼监共同辅佐太子,可从来没有这先例。”高拱道:“你别疑神疑鬼了,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话犹未了,门外一声高喊:“圣旨到。”

高拱一惊,对孟冲说:“你先到里屋回避。”孟冲刚躲进里屋,牙牌太监吴和从外头走进,他抖开黄绫道:“高拱听旨!”高拱一撩袍角跪下。吴和一板一眼念道:

中旨,从即日起,解除孟冲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着冯保接任,并继续兼掌东厂。钦此!

吴和念完,高拱像一尊泥人似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吴和又大喊一声:“高拱接旨。”

高拱方接过黄绫,起身将黄绫扔在书案上。吴和问道:“高阁老,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缴旨?”高拱厉声喝道:“中旨,我且问你,什么叫中旨?”吴和答:“不经内阁拟票,由皇上直接下旨,称为中旨。”高拱说:“我大明开国以来,就立下规矩,皇上一切诏令,都要经过内阁票拟,方称圣旨。因此有‘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这句话,如今倒好,新皇帝登基第一天,就绕开内阁直接下达中旨,而且还要任命一个溜须拍马笑里藏刀的小人接替孟冲,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究竟是谁的主意?这么大的事,不跟内阁商议,还要我们这些阁臣干什么!”

吴和辩解道:“高阁老,这可是万岁爷授意的中旨。”

高拱仍挥手道:“中旨、中旨!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我倒要弄个清楚明白,皇上才十岁,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中旨,嗯?我看都是你们这帮太监在捣鬼,迟早我要把你们统统赶出宫去!”

吴和刚悻悻地离开值房。高拱便叫韩揖传六科廊雒遵等一众言官速来议事厅,却忘了还有个孟冲在里屋。只见这老太监从里面跑出来,哭腔哭调道:“哎呀,大难临头了!”高拱忙撵他走:“别哭了!这事儿还没完,你先回去,待老夫想办法先把冯保扳倒了再说。”

高拱的怒骂声,惊动了内阁各个值房的官员,都纷纷走出门,站在走廊上侧耳静听。吴和走了没多久,六科十三道一众言官便都坐在了内阁议事厅里头,一个个显得非常激愤。

吏科给事中雒遵先说话了:“冯保凭什么接替孟冲,他有何德何能?”户科给事中程文较有心计些,他补充道:“今天上午百官朝贺新皇上登基,他竟恬不知耻站在新皇上的身边,接受百官的三拜九叩,就这一点,我就要上本参他。”众言官纷纷嚷道:“对,参他,参他,一定要把他扳倒。”

高拱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样子很伤感。值班文书递给他一条拧过水的毛巾,他接过揩了揩额头的汗,说:“老夫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历经嘉靖、隆庆两朝,朝廷的变故早就看腻了。其实,六十岁一满,我就有了退隐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怎奈先帝宾天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我若辞阙归里,就是对先帝的不忠。这顾命大臣的神圣职责,整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学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谁能体谅老夫这一片苦心呢?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让冯保接替孟冲。这道旨下得这么快,不给你任何喘息机会,你们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么?这个冯保啊,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蛋。如果让他当上大内主管,他还不得处处与内阁、部院作对,必定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任其驱使。”

众言官都心绪黯然,屋子寂静。

雒遵道:“首辅大人,你是朝廷的擎天柱,冯保算什么,充其量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狗。”程文则摇头说:“冯保是一条狗,这话不错。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与贵妃娘娘。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要不是碍着这一层,首辅能这样忧心如焚吗?”雒遵道:“内宦与外廷的矛盾,自古皆然。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订出了大明律条,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的极刑。太祖皇帝治法极严,在他手上,就有几个太监被剥了皮。”程文道:“你说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后,你听说还有哪个太监因为干政被剥了皮的?”雒遵道:“但是太祖皇帝的这一条律令,也没有废止啊!”程文说:“虽然没废,但已成空文一纸!”言到此,高拱突然疾声问道:“为什么成了空文?你们两个,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这个问题,思考过没有?”

雒遵答道:“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

高拱赞:“说得好!”他顺手指向程文,“为何政事糜烂,程文,你说说。”

程文说:“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没有执法之人。”

高拱拍案而起:“这些道理你们都懂,部院大臣都是执法之人,你们六科也都行使着纠察弹劾之权。如今的内阁、部院,可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可我们的政事为什么还是糜烂如故呢?”

雒遵道:“积重难返!”

高拱说:“这是原因之一,我们方才所议,都属于臣道。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则糜烂!你们说,这万历皇帝登基当日不过一个时辰,就发出这么一道中旨,这是咱们臣子的不幸呢,还是咱们臣子的大幸?”

韩揖道:“当然是不幸!”

高拱说:“答得不错,所以我这个顾命大臣,有责任直谏,作为皇上的耳目股肱,岂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而不顾江山社稷?”

众言官群情鼎沸,雒遵道:“我们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就今日冯保高居御座之事,一定要分头上疏弹劾,首辅,你看如何?”高拱点头道:“光这一件事弹劾冯保,恐怕份量不足。我看,棋分两步走:首先,我们得设法赢得李贵妃的支持。其次,冯保这些年来,劣迹秽行一定不少,你们务必尽快派人严查,获得证据,对这条毒蛇,不动则已,一动就必须打在它的七寸上。”

高拱的话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大内,一句“皇上才十岁,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中旨”刚被冯保转述出来,“砰”的一声,李贵妃将一只茶杯摔在地上。吴和跪在砖地上,茶水溅了他一脸,冯保站在一边,一副惟恭惟谨的样子。李贵妃杏儿一样的眼睛瞪住了问:“吴和,高拱真是这样讲的?”吴和道:“回贵妃娘娘,千真万确。”李贵妃气白了脸:“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出自首辅之口,他究竟用心何在,想造反,想把皇帝换掉,嗯?高拱仗着他手中的权力,真的欺负到咱孤儿寡母头上来了,他竟敢将皇上视为小儿!”

陈皇后劝解道:“妹子,你认为,高拱能当着吴和的面说这样的话吗?”

李贵妃想了想道:“完全有可能,他仗着自己是三朝老臣,又仗着皇帝年幼。刚才钧儿收到了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写的一份奏章,说要将妖道王九思从王篆手上移往刑部拘押,让三法司会审问谳。这是钧儿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奏章,秦雍西是高拱门生,他这么做,肯定是得到了高拱的授意。”

现在,对于李贵妃和陈皇后来说,似乎是到了主少国疑的关头。李贵妃着冯保即刻宣张居正进宫到平台议事,虽说内眷会见外廷大臣不合朝廷礼数,但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此时的李贵妃尚不知道高拱的另一动作,否则她的气会更大上十倍。乘着先帝龙宾上天的机遇,高拱正在操作,想让王显爵正式替换吕调阳成为礼部尚书。虽说礼部的实权一直掌握在王显爵手上,但值此将皇后与贵妃晋升为太后的关键时刻,只有礼部尚书才有拍板的权力。跟张居正的意见相反,高拱不希望贵妃与皇后共同晋升为太后,很多大臣也跟着一起反对。既是这样,吕调阳打算立即写奏本禀明皇上,对于觐封之事,一刻耽误不得。

高拱差人跟王篆要了几次人,王篆均找出各种理由推脱,不肯将王九思交给刑部。这日,高拱见张居正不在内阁值房,料他去了巡城御史衙门,果不其然,就在这里捉到了他和王篆两个。高拱让王篆前面带路,他要同叔大一块去看看巡城御史衙门牢房中的王九思。

隔着粗大的栅栏,三人审视王九思,这个妖道人仍是一副桀傲不驯的眼光。高拱先对他喝骂道:“你这个妖道,竟敢用妖术惑乱先帝,你知罪吗?”王九思嘿嘿一笑:“阁老大人,本仙人是隆庆皇帝钦封的太医,当时你也是同意的。隆庆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我,这难道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高拱怒道:“你给我闭嘴!王篆,今夜里,你就把这妖道转往刑部大牢拘押。本辅已指示三法司,要将这妖道三堂会审,拟定大辟之罪。”看到王篆面露难色,高拱问他:“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张居正上前道:“首辅大人,我看咱们该换个地方说话。”

王城兵马司衙门的衙役点亮了廨房的灯笼。张居正对高拱道:“首辅大人,秦雍西来问王篆要人,被王篆挡了,这是我的意思。我是怕那妖道狗急跳墙,胡乱咬人。”高拱摇头道:“不,你无非是想证明当初你释放王九思,是迫不得已之举,你是想告诉世人,你是被老夫所逼。你指派王篆抢先拘捕那妖道,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把人扣在巡城御史衙门里头,到底想干什么呢?是想把囚车推到紫禁城里头去报功,还是想秘密处死?”张居正道:“首辅,你曲解了我的意思,难道你就不怕这妖道在三堂会审时胡说八道,对先帝、对你造成不利吗?当年,孟冲将王九思引见给皇上,是你同意的,当时我把他抓了,确实是你逼我放了他,如果三堂会审,王九思把这些都兜出来,岂不是玷污了你的名声?”高拱强笑道:“这么说,你不肯放人,是为老夫着想?”张居正说:“难道你以为我还有什么私心吗?”高拱说:“多谢你的这一份情意,当初如果是我的过失,我甘愿承担,就不必有劳你为我担心了,这妖道应该交由刑部拘押。”

话说到这份上,张居正只有让王篆将那妖道交给秦雍西。高拱也显得稍稍安下心来:“叔大,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是故意和你怄气,你我同为阁臣,理应相互照应,你可千万不能让那些小人给蒙蔽双眼。”张居正道:“多谢首辅大人提醒,但我张居正为人为官,自有自己的准则。”高拱点头说:“好,那有件事,我想预先和你通个气。今天,我已召聚六科言官,准备弹劾冯保,届时我起草一份内阁公本,你务必签名。”张居正半晌道:“首辅,这是你的权利,但我有不同看法,所以这字我是不会签的。”高拱道:“看来外头的传闻是真的,你与冯保勾勾搭搭,一个鼻孔出气,你要当心啊。”张居正冷笑说:“我从不畏惧那些个传闻。”高拱点头:“那好,你好自为之。”

一辆囚车停在王城兵马司衙门门口,王篆将王九思押上囚车,王九思一路喊道:“看来我成了个香饽饽了!你们谁都喜欢我。我告诉你们,要不是皇上归天,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毫毛?你们都是一群懦夫,胆小鬼!”囚车启动。高拱也上了轿。

装着王九思的囚车缓缓停在刑部衙门前。秦雍西上前对高拱低声说道:“首辅大人,还是您有办法,您这一出马,人就带来了。”高拱阴沉着脸:“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处置不当会引火烧身。”秦雍西仍小声问:“大人担心什么?”高拱并没正面回答:“这妖道要真是狗急跳墙,乱咬起人来就难办了!”秦雍西低声道:“这有何难办?没等他开口,咱就先把他给宰了!”高拱道:“先不忙,看看风头再说!”

大轿落下,张居正刚走出轿门,游七就急匆匆走上来:“老爷,冯公公已派了三拨人来找你。皇后与贵妃传旨,要你火速进宫,召你在平台相见。”

在通向平台的砖道上,张居正问冯保:“皇后与贵妃紧急召见,有何要事?”冯保道:“还不是那妖道的事。”张居正问:“她们有何想法?”冯保说:“这还用问吗?必须将王九思明正典刑。”张居正反问:“那么冯公公的意思呢?”冯保道:“我同皇后与贵妃娘娘的意见并无二致。”张居正说:“其实高拱也想让王九思明正典刑。”冯保笑道:“但妖道不能落到他的手上。”张居正问:“为什么?”冯保道:“他正在布置六科廊的言官弹劾我,你不会不知道吧?”张居正说:“我听说了一些。”冯保说:“所以王九思开口之日,就是高拱倒台之时。”张居正说:“可王九思已不在王篆手中了。”

冯保停了下来,问:“他在哪里?”

张居正道:“高拱在天黑之前,亲自跑到王城兵马司衙门,把王九思要走了。”

对冯保来说,人在张居正手里,就跟在东厂手里没什么两样,只要不落在高拱手上就行,但他万万料不到张居正竟把人交给了高拱。我派人去要人你不给,他一要人,你立即奉送,他不禁怀疑张居正这样做,究竟是何居心。张居正说:“高拱要人有充分的理由。”冯保摊手摇头地说:“你这样做,就是陷我于被动!你这个人呀,我算是看透了。你难道不明白这妖道落到他手上,会产生变故吗?”

张居正还欲解释,站在平台门口的邱得用见他俩走来,上前喊道:“张先生,快,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早就来了。”

张居正进来,行过礼后,冯保引领他坐在御榻左下侧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隔着轻薄的帘子,李贵妃注视着他,唇边带着仪态万方的微笑,态度端庄得让人不敢仰视,徐徐问他:“张先生,刑部员外郎秦雍西上了一道本子,提出要立即谳审妖道王九思,你意如何?”张居正看了冯保一眼:“臣以为切不可为。”李贵妃问:“这是为何?”张居正道:“如果三法司三堂会审,王九思案就成了天下瞩目的大案件。”传来陈皇后的声音:“这样做不好么?王九思滥用丹药,害死先帝,正要谳审定罪,榜示天下,以儆效尤。”张居正道:“启禀皇后,臣不这么看。”李贵妃问:“你怎么看?”张居正跪下奏道:“先帝龙宾上天之时,内阁布告天下,极言先帝恭俭厚德,勤政爱民,因染沉疴不豫而遽离人世。现在如果谳审王九思,势必会将一些不应让外人所知的机密公之于众。譬如奴儿花花之事,征调童男童女炼丹之事。假如让天下人知道了先帝致死的真相,岂不是陷先帝于不义之中。我们一定要维护先帝的声誉,先帝是一代明君,决不是一代淫君!”

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听了张居正的话,大惊失色,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半晌,李贵妃点头道:“听张先生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这里头竟有这么多的玄机,国事不可妄动,此言不虚啊!”陈皇后问:“张先生,听说这个秦雍西是高拱的门生?”张居正说:“这个,臣尚不知晓。”李贵妃转头对陈皇后说:“高拱让秦雍西上这道本子,用心何其险恶。”张居正说:“启禀贵妃娘娘,高拱是三朝老臣,亦是先帝深为信赖的股肱,他对先帝的感情,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冯保在旁进言道:“张先生此话言过其实,高拱对先帝,表面上忠心耿耿,其实没干多少好事,要不是他,先帝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殒命,他这是大不赦的死罪。”张居正道:“容臣直言,高拱在这个问题上,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君命难为,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席话说得李贵妃颔首不已。她称许道:“都说你是个明大理之人,果然不假。你有什么好主意?”

张居正说:“事到如此,也只能谳审。审判之时,不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家参加,还要加上东厂。”

冯保却提醒他们说:“有高拱主持,东厂参加又有什么用?”

陈皇后与李贵妃商量道:“妹子,是不是把谳审王九思的重任,交给冯公公?”

张居正却说:“启禀皇后,此举不妥。”

“那应该交给谁?”

“谳审王九思一案,应该由臣来主持。”

话音一落,皇后与贵妃、冯保都为之一愣。

张居正奏道:“第一次抓王九思,是臣当即立断,后出于不得已,臣亲自将王九思释放。第二次抓捕王九思,又是臣亲自布置。因此,由臣来主持谳审,应该说最为合适。”

李贵妃对此说十分信服,便问他:“你将如何谳审?”

张居正说:“臣只谳审一件事,王九思当街打死方老汉父子两人,欠下血债,民愤极大,理当斩首西市,其他一概不审。”

陈皇后嘉许道:“唔,这个主意很好。”李贵妃同样称道不已,并下旨:“明儿一早,就让皇上发旨到内阁。”

此事传至内阁,高拱悻悻说道:“叔大,皇上要你主审王九思,你准备怎么个审法?”张居正道:“首辅放心,下官决不会让王九思信口雌黄。”高拱说:“皇上明旨,让东厂派员参加三法司谳审断案,很明显是冯保的主意。这个坏蛋,是想通过王九思一案,往老夫身上栽赃。”张居正说:“冯保虽然攻于心计,但主审官是我,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高拱说:“其实你跟我早已二心。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做辱没人格的事。”张居正勉强笑道:“首辅放心,我倒觉得首辅与冯保应该消除隔阂,和衷共济。平心而论,冯保虽然胸有城府,且还有贪鄙的毛病,但他毕竟在司礼监当了近二十余年的秉笔太监,和孟冲相比,冯保不但谙熟朝廷掌故,而且能识大体,顾大局,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当今皇上的大伴。皇上尚在襁褓之中,他承担了教养的责任。所以,皇上对他非常依赖,李贵妃对他也十分信任。为了内阁与司礼监的关系,也为了朝廷的利益,在下还是希望首辅与冯保捐弃前嫌,共同辅佐幼主。”

高拱道:“叔大,这话从你嘴中说出来,真是令我寒心哪!”他指出,现在京城五府六部十八大衙门的所有官员,无人不知冯保的狼子野心。他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只要掌上大权,就一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并将其与前朝刘瑾、王振等宦官弄权,凌辱百官等相提并论。张居正说:“在下说过,冯保能识大体,只要不以戈矛相对,便能共襄盛世。”高拱不客气地扔下一句:“看来,你要与阉人为伍。”便一甩袖子,气昂昂出门走了。张居正一脸苦笑看着他的背影。

冯保把与张居正的会面地点约在奶子府。永乐年间,这奶子府就有了,专门从京城附近乡征集年轻的奶妈,给皇上与后妃供应奶水。隆庆皇帝不喜欢喝人奶,偏爱牛乳,因此,这奶子府也就形同虚设了。眼下,又兴旺起来,因皇上才十岁,身子骨还在发育,冯保给李贵妃提建议,让奶子府恢复起来,贵妃一同意,冯保便派人到乡下,一下子找来了六十多位奶妈。只要奶子府一开张,喝的人自然就多。不单皇上、太后,还有那些皇亲,恐怕每天都得跟着喝。在奶子府一长溜房子跟前,冯保指着房子说:“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奶妈子。”他笑着对张居正说:“这一杯奶水的滋养,胜过一杯长白山的老参汤啊!”张居正道:“这个自然。”

一个小火者领着两个俊俏、面孔红润的小女子从外头进来,说是前天才从大兴县物色来的。冯保瞄着张居正笑问:“张先生,这两个小奶妈不错吧?”张居正随口道:“不错。”冯保挥挥手,小火者又把两个小奶妈领了出去。王公公捧了一只杯子递给张居正道:“请阁老大人品尝。”张居正知是奶水,颇露为难之色。冯保道:“你为什么不喝?今儿早上,老夫亲自给皇上和贵妃娘娘送了两壶去,两人都喝光了,都说好喝。这奶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它可是皇上的专供哪。”张居正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喝。”冯保说:“怕人家说你僭越是不是?老夫可告诉你,这是贵妃娘娘的令旨。从今天起,奶子府每天也给你配送一壶。”

张居正一愣:“是李贵妃安排的?”

冯保呵呵笑道:“是呀,快喝吧。”

张居正重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水,突然呕吐起来。冯保知他不习惯,对他说:“时间长了你就会慢慢习惯的,这就是刚才那两位小奶妈身上的奶水,这两位小奶妈,身体健壮,让太医查验过,没有任何疾病,是我亲自为你选定的奶妈。他高拱想喝都喝不着呢!”

张居正看看时机可以,趁机说道:“说到首辅大人,有些事情您和贵妃娘娘对他有些误解。”冯保干笑了一声:“你的心思,我早就摸透了,你别在我面前玩那孔孟礼数。你能忍,我可没你那城府。你说我对他误解,你自己想想吧!你在午门外敲鼓,是为了何事?你拿了那王九思,是谁逼你释放?那奴儿花花又是谁同意把她带进宫的?要我说,那高拱根本不配坐在首辅位置上,他勾结同党、倒行逆施,现在他又利用太子登基的机会,想要除掉我和吕调阳,现如今他已不是磨刀霍霍,而是举刀欲砍哪!”

张居正道:“你、我、高拱均属朝廷重臣,如果三人能捐弃前嫌,必定能开创天下百姓所期待的万历新政。”

冯保哈哈大笑道:“张先生,你这个建议,无异于痴人说梦。不是我与高拱势同水火,而是百姓所期待的万历新政,有他高拱在,这就是一句空话。叔大,你要三思!还是言归正题。昨夜,你向贵妃娘娘建议,让东厂参加三法司谳审,我领你这份情,现在,我求您一件事!”

张居正道:“什么事?”

冯保说:“让东厂的密探扮成巡城御史衙门的人,前往刑部大牢会见王九思。”

事已至此,张居正清楚地看到,高拱和冯保之间,一场火拼已在所难免。

两名巡捕打扮的人走近刑部大牢,值班门禁上前询问:“干什么的?”穿着皂隶装束的陈应风答:“巡城御史衙门的。”说着亮出关防。门禁问:“你们有何事?”陈应风道:“提审王九思。”门禁说:“这个,咱们部堂大人有令,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提审。”陈应风冷冷一笑,问:“你知道现在谁是王九思一案的主审官?”门禁答:“内阁次辅张居正大人。”陈应风说:“这不就得了,咱们有张阁老大人的手谕。”说着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递上。

门禁接过一看,脸上堆下笑来,说:“既有辅台大人的手谕,你们请进。”

死牢中,王九思穿枷戴锁坐在地上。陈应风等在狱卒带领下走了进来。陈应风让狱卒替王九思打开枷锁,然后挥手让狱卒退了出去。陈应风问:“吃饭了吗?”王九思道:“吃饭?这牢里的饭,猪食都比它强。”陈应风笑道:“是啊,您是富贵惯了,这牢饭怎能合你的口味,所以,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一些好吃的。”说着朝同伴呶呶嘴。同伴摊开带来的酒菜,王九思拣了一块卤牛肉举到鼻子前闻了闻:“香!这里边你们不会下毒吧?”陈应风道:“您要是怕死,那就别吃。”说着,要去端那酒菜。王九思忙制止道:“哎,得!等等,等等!我宁可中毒,也不当饿死鬼。”说着把肉放在嘴中,一边嚼一边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陈应风低声道:“我这打扮,是巡城御史衙门的,其实咱们是东厂的人。”王九思问:“你们是冯保派来的?”陈应风道:“不是,咱们是受孟公公之托,前来见你。”王九思来了精神:“孟公公怎么样了?”陈应风道:“孟公公已经被冯公公保下来了,他尚无大碍,但你不一样,这次高拱已给皇上写了奏本,要将你问成死罪。”王九思怒道:“没门!我见皇上,要没他高拱的准许,那是断然不能的。我要是死了,他高拱也甭想活着。”陈应风点头说:“这就对了,您要想活命,就得听我们的。”

法堂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东厂四家官员分两厢坐定。张居正从屏风后转出,坐上主审官的位置。冯保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秦雍西明显有些紧张。张居正朝坐在东厂席位上的冯保拱了拱手,又朝众位参审官员点点头。

衙役高喊:“带犯人!”

众衙役将戴着木枷的王九思带进大堂,当庭跪下。

张居正说:“报上名来!”

“王九思!人称崆峒道人,隆庆皇帝钦旨任命的太医。”

张居正打断道:“没问你那么多!王九思,你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当街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你可知罪?”王九思道:“方家父子违抗君命,干扰本仙人钦命炼丹,他是咎由自取,找死。”张居正喝道:“放肆!你犯下命案,还想把罪责推到先帝身上,真是胆大妄为。”王九思说:“大人,我这根本不是狡辩,我这么做,实乃事出有因。”冯保一旁插嘴问:“有何原因?”王九思说:“我本在崆峒山中修行,早已不闻人间俗事,是首辅高拱大人写信给贫道的师傅,让他差贫道来京城给隆庆皇帝治病,不然我跑这鬼地方来干吗?”

张居正忙一拍惊堂木:“住嘴!你不要信口雌黄。”

冯保打断张居正:“要审就得审个明白!不然难以服众嘛!”转而问:“王九思,你的师傅是谁?”王九思道:“王金哪。”冯保说:“就是当年那个被嘉靖皇帝封为太医的道人王金?”王九思说:“正是。”冯保说:“王九思,你刚才说,是高拱致信你的师傅王金,让你来京给先帝治病?”

看看局势不对,秦雍西忙打断道:“冯公公,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事还没审明白,为何要牵扯他的师傅王金。”

冯保说:“追根必须寻源!这妖道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该怎么往下审?”

张居正说:“当然可以审!我要审的是方立德、方大林父子的命案!”

冯保道:“我问的跟这人命案并无二致。”

他转向王九思,重复道:“你刚才说,是高拱致信你的师傅王金,让你来京给先帝治病?”王九思叩头道:“千真万确,要有半句假话,你割了我的舌头!”冯保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挂满了笑模样:“好,王九思,你本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若能诚心坦白,以实情相告,兴许还有一条生路。”王九思亦笑道:“这我还不懂!”

这场对话,让在座的三法司会审官员始料不及而全都惊住了。

张居正知道不能再审下去,于是一拍案堂木,大声宣布:“今日会审到此结束,散堂。”

外面走廊上官员的议论声都传了进来。“这个妖道,怎么突然往首辅头上扣屎盆子,明明是孟冲的事,他往首辅身上扯。”“照这么审下去,高大人还不就成了罪魁祸首?”“依下官来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议论声,不时往张居正耳朵里钻。张居正仍坐在主审席上沉思。冯保踱到张居正前笑道:“张先生,今日王九思的口供,可以整理出来,由三法司会审官员一起签字,送给皇上览阅吗?”

张居正一搁手中的茶杯,冷冷说道:“冯公公,我是主审官,三堂会审的事务一概由我做主,你今天的提问,将一些不该让外人所知的机密公之于众,这不是明摆着要玷污先帝的声誉吗?”冯保笑道:“玷污先帝的人是高拱,是他致信给王金,将那妖道弄进宫来。”张居正说:“可咱们在贵妃娘娘和皇后面前,都已说好了不审其他,单审王九思草菅人命一案,你怎么又出尔反尔呢?”冯保道:“不是我出尔反尔,而是你骨头太软。你要是有决心跟我同心协力扳倒高拱,我也不会行此下策,今日王九思既然已当堂指证高拱,这口供就该送给皇上览阅。”张居正说:“按惯例,对人犯的谳审须有三次。这三次中,人犯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改变,方可将口供送呈皇上。”冯保点头道:“好!既有这规矩,咱们就按规矩办,这第二堂会审,什么时候举行?”张居正说:“我将尽快举行,不过这些日子我还有公务在身,我是先帝陵寝的督修大臣,早就定下日期,明天要去天寿山视察工程。”冯保道:“你是想将这案子继续拖下去,好让高拱有喘息机会来对付我?”张居正觉得这话不中听,冯保仍呛呛地道:“我要是被他整倒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你!”

高拱值房里聚集了不少人,秦雍西在汇报今日审判的结果:“首辅大人,依卑职来看,今儿个不是在审判王九思,而是审判您。”有人总结道:“首辅,冯保这个家伙,看来是想对你下手了。”雒遵说:“我们弹劾冯保的奏本还没递给皇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抢了个先手。”韩揖亦说:“这事儿肯定是张居正的暗中指示,不然这王九思怎么能反过来咬大人您一口?”秦雍西则恨恨道:“我早就说过应该把这妖道宰了!不然也不会引出这么多事端。”

高拱将茶杯摔在地上:“都是废话!难道我能不明白吗?张居正与冯保本来就暗中勾结,只是迫于时局,未能找到机遇。”

魏廷山道:“首辅,眼前这情势,咱们只有一个办法:立即奏本弹劾冯保。”

高拱说:“可是明天就要对王九思进行第二堂会审,时间不等人哪!”

说着,门外有人敲门。高拱警觉地问:“谁?”他听见张居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首辅,是我。”高拱一愣,他看了看左右,低声说:“谁都不要走,看他来干吗?”然后朝门外喊道:“进来吧。”张居正推门进来,一看屋内的人强笑道:“哦,都在这儿?”

高拱冷着脸:“你来干吗?”

张居正道:“谳审结果,想必首辅已经知道。”

高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妖道栽赃陷害于我,你身为主审官,竟不闻不问,任其谣言惑众,这个时候你来我这儿,还有何辩解?你可以给我定罪了,你们的阴谋得逞了。”

张居正说:“审谳王九思,能定的罪,就是他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父子,这一点,王九思今日已供认不讳。我做为主审官,本不想使这案子变得如此复杂,但事已至今,你我均无退路,眼下首辅大人还有一事可做,缓和内阁和司礼监的关系,与冯保坦诚相见,和衷共济。”

高拱道:“你是说让老夫去跟一个阉竖求情?做梦去吧!老夫就是丢了这顶乌纱,也绝不向宦官低头,要审就审吧,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你给我走!明日雒遵召聚六科廊言官,到内阁值事厅会揖。”

驿道两旁的杨柳都晒得焉焉的。八人大轿停在万寿山祾恩门前,张居正走下轿来,早已等候在此的几名官员一起拱手打揖。王显爵趋前道:“在此恭迎辅台大人。”张居正道了一句辛苦,看看左右,见吕调阳并没有来。王显爵说:“吕大人身体稍有不适,在家中修养。下官已在感恩殿厅堂备下茶点,请大人挪步,吃几片西瓜解暑。”张居正说:“不用了,先去看陵寝工地吧。”

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葱葱的松树,在阳光衬照下,翠色很是抢眼,张居正被礼部左侍郎王显爵簇拥着,走在石人石马肃立的神道上。先帝入宫的吉日已经选定九月十一日,离现在还有整三个月,王显爵说:“最多还有一个月,这里就可全部竣工。”张居正问道:“听说,首辅准备让你接任礼部尚书一职?”王显爵忙说:“吕调阳大人在尚书任上表现出色,下官有所不及。”张居正笑道:“但听说,礼部一应事务早已由你在拿主意。”王显爵慌忙答道:“哪里哪里,只是互相商量而已,下官哪敢越俎代庖。”

忽听得神道尽头传来吵闹声,几人快步走过去。六角亭里,耸立着高大的神道碑,亭前,一名守陵的小校扭住一名老汉。张居正上前问小校:“你为何要欺负老人?”小校道:“回大人,这个人私闯陵区。”张居正扫了老汉一眼,见他一身白缟,态度不卑不亢,疑心他这身孝是为先帝致哀的。老汉点头称是:“新皇帝虽然已经登基,但他毕竟与先帝是父子。登基之喜不能掩先皇大行之哀。所以,我这身孝服,要穿二十七天。”这让张居正大为感动,正色问他:“老人家贵姓?”老汉说:“免贵姓常。”张居正又问:“请问常先生,为何要私闯皇陵?”老汉:“我想来看看为先帝修建的昭陵。”常老汉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王显爵道:“你为何要看昭陵?”常老汉说:“看先帝是否葬得其所。”王显爵问:“你是风水先生?”常老汉说:“村夫野老,略懂一点勘舆之学。”王显爵说:“你看隆庆皇帝的这陵寝如何?”

常老汉说:“这块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块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还是有所欠缺。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銮殿接见大臣时的样子,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其势已不昌隆了。”

王显爵笑道:“你一个村夫野老,也敢在此胡说八道,当年选定昭陵的风水先生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师。”常老汉说:“我一介村夫,不敢和风水大师争短长,我只说一己之见。”张居正说:“昭陵这块吉壤,是先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常老汉说:“这么说,那是天意了!”王显爵问:“此话怎讲?”

常老汉道:“万寿山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形势均无可挑剔。唯我华夏大地,也是难得的吉壤。但是,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当年永乐皇帝的长陵,点的就是正穴。一处吉壤,只有一个正穴。万寿山的正穴就是长陵。自永乐皇帝冥驾长陵,这万寿山中,又添了七座皇陵,现在又有了昭陵,总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来看,这里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大人,你们是为视察昭陵而来,万寿山葬了九个皇帝,地气已尽,为保大明的江山,必须寻找新的吉壤。”说完,深深一揖,掉转头匆匆下山了。

张居正望着常老汉远去的背影,命小校道:“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拦下来,我还有事向他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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