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分与合

分合聚散，是人情世事之常。《红楼梦》里有个小红，是贾宝玉房中的三等丫环，是个小人物。但人微言并不轻，她说过的一句“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却是寓含着很深刻的分合聚散的辩证法，值得人们深思。这个小丫头的感喟，自然是由于她的失落而来。她很伤感，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很好，也很伶俐，可就是爬不上去；继而一想，她想开了，即使爬上高台阶，挤进那桌筵席，又能怎么样呢？其实，在人际关系中的任何一种形式的结合，都难逃脱由合而分，从聚到散的客观规律。有这份清醒，要比被表象蒙住，最后得到的是失望强些。而政治上，或者经济、军事上的联盟，这种权力、金钱、枪杆子的盛宴，就更需一个冷静的头脑了。自古以来，这世界上，合纵也好，联横也好，从未有过永远的合作。再神圣的同盟，也是势所必然地从牢不可破，到分手再见。只有利益，大家能够坐在一起，也因为利益，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的。《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头一句脍炙人口的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应该说是我们中国人数千年看透世事的哲理结晶，若细细从历史和现实去品味的话，这八个字可以说是参透沧桑变化的精髓之语。《三国演义》描写的是汉末的事，那时天下大乱，诸侯蜂起，称霸争雄，但是，从西凉杀来洛阳的董卓，一个无恶不作的军阀，废了一个皇帝，又立了一个皇帝，自封相国，君临天下，实行残酷统治。于是各路诸侯对这个改变了游戏规则的董卓，当然要进行反抗。曹操发起讨卓联盟，袁绍被推为主帅；但这帮小野心家，义旗还未高举，内部开始不和，没有打上两仗，自家阵脚就先乱了起来。李儒作为董卓的智囊，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战略转移，不可说他是无见之辈。第一，首都西迁长安，更靠近了董卓经营多年的陇西大本营；第二，放弃烧成焦土的洛阳，丢下一块骨头，让山东诸侯去争夺厮杀。果然，董卓一离洛阳，山东诸侯便分崩离析，接着就窝里反起来。袁绍、韩馥、公孙瓒、孙坚、刘表，就打了个不亦乐乎。任何一个具有集团性质的联合体，不管打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招牌，通常是为了应付一种对抗势力才形成的。刚谢世的尼克松说，英国前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曾对他谈到：联盟的维系是靠恐惧而不是靠热爱。确实是由于董卓的血腥镇压，迫使诸侯要团结起来对付这位暴君。所以，不论是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什么样的集团，都是这么一个规律，当强敌压境，形势严峻，存亡危机，朝不保夕时，内部倒也能各自收敛，相安无事，共同御侮，精诚团结。一旦外部压力减弱，双方势均力敌，保持平衡状态，或许略占优势，形成相安局面。中国人（当然也不仅中国人，不过中国人更为来劲一点）便习惯性地要不安于位，要表露自己，要争权夺利，要制造分裂。尤其那些无大作为、无大志向、入伙本为分红而来者，更善于在内部造地震，搞动乱。所谓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就是这些最爱进行狗咬狗游戏者的拿手本领。这也是不得不慎重挑选合作者的人，无论如何不可掉以轻心的事。我们常常看见坐在一张饭桌上的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干杯频频，信誓旦旦，那简直像一奶同胞般的亲密，可是，未必见得席终人散后，那份称兄道弟的情谊仍在。因此，什么八拜之交、换帖之谊，该翻脸一样翻脸。什么至爱友朋，本家姻亲，照样反目成仇，六亲不认。人与人如此，国与国何尝又不如此呢？高加索的烽火，萨拉热窝的硝烟，非洲的种族屠杀……这都是每晚新闻联播里的常见的场面。如果时光倒流，几年之前，他们谁不曾歃血为盟，穿一条裤子，互誓生死地拥抱在一起过呢？休小看了那个小红，有那么一点消极的清醒，也还是不错的，至少，她能得失不惊。即使后来被最有权势的王熙凤看中，调到身边当贴身秘书，也未见她如何得志猖狂。而且按曹雪芹原来的人物设计，她最后还对那位落难公子贾宝玉，曾鼎力帮助过的呢！所以，悟透一些分合聚散的生活辩证法，对世间万象多一层理解，不也是件益智的好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