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
明治时代的文坛,也正是女性作家崛起的时代。有致力于西洋小说翻译的若松贱子;翻译《源氏物语》为口语体、写下《乱发》的与谢野晶子;以小说《青梅竹马》《十三夜》等扬名之樋口一叶;作家山田美妙之妻、在《文艺俱乐部》发表《峰之残月》的田泽稻舟;先后发表《妇女之镜》《侠骨》《若松》的才女木村曙;其余还有大冢楠绪子、岸田俊子、田边(三宅)花圃、清水丰子和北田薄冰等女性作家。这些才媛中,樋口一叶和与谢野晶子在当时备受瞩目,名气上也相当响亮。最为短寿的要数田泽稻舟,她被美妙抛弃,回到家乡山形县鹤冈市,在疾病的摧残下,23岁郁郁而终。次之是24岁死于肺结核的樋口一叶,在她生前她的文学作品就已受到了极高赞誉。
幸田露伴曾感慨“真想把一叶作品中的文字分送给当代的评论家和作家们咀嚼一下,每人分五六个字,以便作为提高技术的启发”。森鸥外对一叶大为赞誉,他甚至说:“即便世人嘲笑我盲目崇拜一叶,我也在所不惜想赠她‘真正的诗人’这样的称号。”现代作家大冈升平将她评价为“有史以来的日本女作家中与紫式部并列,确保着最高的名声”。借此可见一叶的作品给当时文坛带来的震动与惊喜,也可看到此后的影响之巨。
一叶成名之前的确反复研读过《源氏物语》,她以《蓬生》为标题的日记是模仿《源氏物语》的卷名,然而她将自己比喻为书中贫穷丑陋的“末摘花”,在杂草丛生的简陋房屋里,抱着一丝幻想苦苦地等待着“光源氏”的到来。这说明了她憧憬上流社会生活的心境,也表达了不容她有一丝幻想的残酷的现实。她为生计奔波,如彗星般在近代文坛上顺势划过,瞬间消失,这样的际遇也足以令人追缅叹息。
一叶在十岁前生活还算安稳,父亲则义在教育部和警视厅做下级官吏,长兄泉太郎从明治法律学校(现在的明治大学)毕业后在财政部供职,这种普通百姓的生活完全可以保障。一叶其实只读过几年小学,后来进入中岛歌子所主持的“荻之舍”,勤学古典文学。私塾中多为名门闺秀,一叶身处华衣丽裳的同学之中,相形之下难免感觉自卑。她16岁的日记《旧衣》就写了自己参加歌会的情景,小姐、贵妇们穿着争奇斗艳的盛装,而自己穿着母亲修改的旧衣服,锦衣和旧服产生残酷的对照,不过她在随后的歌咏比赛的六十多个参赛者中获得了最高分。
长兄以肺结核病殁;二哥与家里断绝关系;父亲则自警政厅退职后,经商失败,气恼交加,一病而逝。其父原指望将一叶托付终身的涉谷三郎单方面撕毁婚约,并且索还高额彩礼,这导致她清贫的家庭雪上加霜。
从明治十三年开始,一叶跟松永政爱的夫人学习裁缝。明治十八年十三岁的一叶在夫人家遇到十八岁的涉谷三郎,二人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交往。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三郎,涉谷家并未反对。因此三郎常出入一叶家,与其交往甚密。随着明治维新的深入,出现了以扩大人民权利和自由、反对藩阀政治为目标的自由民权运动。热血沸腾的涉谷三郎积极参与了这场政治运动,并成为多摩市政治结社——融贯社的自由党员。一叶深深被三郎这种投身政治运动、燃烧青春梦想的行为所吸引,明治二十二那年一叶十八岁,其父知晓自己死期将至,于枕边将一叶托付给当时私塾的学生涉谷三郎,三郎理所当然就成为一叶心中的第一个男人。
由于父亲、兄长相继去世,家道没落、留下了巨额的债务。涉谷家提出解除婚约,一叶家人对三郎的这种利欲熏心的做法愤慨万分。虽然一叶没有像母亲、妹妹那样愤怒,虽然一叶对三郎的感情并不深,两人并未开始真正的恋爱,但一叶的少女心还是被伤害了,精神上也受到了冲击。这件事让她切身体会到被男人背叛的痛苦,也可以说由此就开始影响她笔下许多主人公的爱情命运。
吊诡的是明治二十五年九月,即解除婚约的三年后,当上新潟县三条区法院的检察官的涉谷三郎(此人后来当过早大法学部长,又历任秋田、山梨两县知事)来找一叶,表示愿意结婚,可一叶冷淡地拒绝了。明治二十八年,三郎寄来贺年片,一叶写道:“他没有忘记我,真是值得欣悦,他还说想要我做他的妻子。”(选自一叶写于明治二十八年1月3日的日记)一叶比起同时代的女作家,生活层面广泛,对于自我生存的困苦体验更深,所以对各种社会问题和女性问题更关注,并对国家前途感到深深忧虑。一叶在下谷龙泉寺居住期间,在1894年3月的日记中写下了《国家的根本》,“世间道德沦丧,人情浅薄,朝野人士,唯私利是图,弃国事之正道于不顾,世道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处于逆境的她没有沉溺于自身的不幸,而是心系国家、关心世人的疾苦,从个人情感经历来说,是否受到了具有三多摩浪士之魂的三郎的影响呢?
父兄死后一叶便成为一家之主,以代人洗濯衣物及缝纫衣裳维持生计。一叶早年因在暗处读书而患有高度近视,不适宜缝纫,同门学姐田边龙子(笔名花圃,与一叶同为“荻之舍”门生,是比一叶年长四岁的学姐,后来成为评论家三宅雪岭的妻子)以刊行其小说《薮中莺》(描写女学生当代风俗的小说)而一举成名,花圃用小说的稿费为亡兄举行了一周年的忌辰,可见稿费数额相当可观。一叶因此受到激励,遂决计专事小说写作,而将洗濯缝纫的工作委由母亲与妹妹操作。“一叶”的笔名,意即“一叶之扁舟”,便是在她十九岁那年所取的。当时又经由其妹邦子的友人野野宫菊子介绍而认识半井桃水,并请其指导小说写作的技巧。
桃水是一叶她生命中的第二个也是最令她难忘的男人,当时的桃水是东京朝日新闻社的小说记者,靠写面向大众的通俗小说为生,独自照顾弟弟浩、茂太和妹妹幸子。一叶的母亲帮桃水家做些缝补、洗涤的活儿。当一叶得知对方是朝日新闻社的小说记者时,受歌社中师姐田边花圃刺激准备靠写作为生的她在得到母亲的同意后,带着几篇习作去拜访了桃水。
明治二十四年四月十五日,那是一个下雨天,对世事尚且无知、对男性极少接触的一叶,从第一面起就被桃水吸引。一叶把对初次见面的桃水的感动和迷恋写进日记里——“无限欢欣,简直要落下泪来”。在窘迫的生活中,她常常赴上野的东京图书馆大量阅读、反复地写习作,征求桃水的意见。
桃水风姿俊雅,谈吐从容。与一叶的交流真诚持重,他自称为了养活家人,不得不写迎合大众、充满戏作味的通俗小说而感到难过,并真心劝告一叶即使是男子靠写作为生都很困难,还是另谋职业好。从小离家,体验过贫苦生活的桃水对一叶十分同情,决定尽力帮助她。时隔一周,两人再次见面,桃水认真看了一叶的习作后,指导她由雅文体向符合大众口味的通俗文体转变,并且还打算为她介绍朝日新闻的主笔小宫山桂介。一叶被桃水的真切关怀所打动。
翌年(明治二十五年)2月4日,一叶拿着处女作《暗樱》的草稿,从壱岐坂,穿过平河町,匆匆走到麹町的桃水住处。那天下着雪,“真砂町附近下着连绵的大雪,雪忽大忽小,但一刻也没停过。”冒着大雪,一叶坐上了人力车。这是一部尽情描绘的日记。《暗樱》载在桃水的杂志《武藏野》上,这是一叶的作品首次面世。桃水对一叶的提携和帮助尽心尽力,此后第二、三期《武藏野》上都发表了一叶的小说,他还推荐一叶在《改进新闻》上连载了《别离霜》。即使因为误会两人疏离,桃水依然在金钱上接济过一叶,而且将博文馆的大桥乙羽介绍给她,一叶通过乙羽在当时刚创刊的综合杂志《太阳》上发表了《行云》。
桃水待人接物颇有涵养。十九岁的一叶初次拜访桃水家,聊天聊到晚餐时间,桃水坚决留客,一叶婉拒不过,留下用餐。同年六月七日一叶再访桃水,不巧桃水不在,傍晚时晚餐送了过来,一叶吃完后,正好桃水归来。转年二月一个飘雪的日子,一叶到访桃水在平和町的隐居处,吃到桃水做的红豆汤圆,令一叶的恋慕之情达到极点。
樋口一叶《蓬生抄》记录了对半井桃水的印象,对他的依恋不可遏抑。“一时恼人,一时思恋。在外面听到他的事情,就感觉心跳加速。展读他的信,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心实太乱,迷梦未觉之中,竟然过了四十余日。七月十二日分别以来,无一日不思念,没有一刻忘得了他。”
一叶对于桃水暗生情愫并对他的帮助心存感激,此后的“民子事件”令两人的缘分破灭。这源自一个对于桃水恶劣品行的传闻:桃水妹妹的一个名叫鹤田民子的同学寄宿在桃水家,并与桃水发生了奇怪的关系,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千代子。这一传闻使一叶十分震惊,足以摧毁她对桃水的美好印象。一叶误会民子是桃水的情人,并认为她生下的孩子是桃水的私生子。虽然后来桃水向一叶讲明了千代子是其弟浩与民子所生之女,可一叶到死都坚信千代子就是桃水的私生子。“民子事件”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当然一叶对男人也始终不信任。从此一叶就不再把桃水当作恋慕对象,而仅仅作为老师看待了。
明治二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在中岛歌子母亲十日祭的聚会上,一叶被同门师姐伊东夏子责问她与桃水的关系。一叶发誓说“我心中无愧,是清白关系”,但经伊东夏子一说,歌社中还是怀疑。当时的社会氛围保守,有强烈伦理感的一叶找到老师中岛歌子,不料从她那儿听说,桃水到处宣扬一叶是其妻子的事。一叶对老师的话深信不疑,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对桃水的极度愤怒以及自己的清白,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她最终顺从师友之意,向桃水提出了绝交的请求。
此后一段时间一叶多与师姐田边龙子(花圃)有来往,田边将一叶的作品推荐到《甲阳新报》与《都之花》,给一叶不少帮助。她发表的《阴沉木》讲述了当时海外兴起了日本陶器热,于是奸商们都乘势谋利,在这之中设定了一个具有艺术良心、忠贞地制作对得起自己的陶器的陶工与他妹妹的形象,这是一篇反衬二哥虎之助的热情之作,也被认为是受幸田露伴《风流佛》的启发而写成的作品。这部作品受到了星野天知的赞赏,此后平田秃木约稿,一叶与马场孤蝶、户川秋骨、岛崎藤村等其他青年作家展开交往,并在上述友人办的《文学界》上刊载作品。《文学界》是同仁杂志,一般不给稿酬,只有一叶是例外,给一点稿费。
一叶写作所得的这点收入对于家庭来说只是小补贴,全家仍不得不依赖母亲和妹妹代人缝纫、洗衣,甚至借贷、典当衣物维持。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六月二十一日的日记写着:“著作尚未完成,这个月又将无一文收入。”内心的焦灼可以想见。为了改善生计,明治二十六年七月,母女三人搬家到游郭附近的下谷龙泉寺三百六十八号,开了一家卖儿童玩具、香、针线和点心的小店。那一带毗邻吉原花街妓馆区,环境嘈杂混乱。妹妹邦子照顾着店面,一叶则背着包袱,四处采购。这本是她为了维生的选择,然而在“荻之舍”那些阔小姐那里却成为谈资,她们揶揄一叶得了“杂货病”。
这个小店铺刚开张时生意相当惨淡,十月中有几天略有转机,但终于难以为继。一叶在这期间仍未辍小说创作,但唯于桌几之后端坐为文。她近距离地观察着吉原花街的凄惶烟雨,看尽庶民的人生百态。这些宝贵的体验,对于文学家的她来说,愈加丰富了写作的内涵,并滋润阔大其艺术生命。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很难说《青梅竹马》《浊流》等佳作会因缘问世。
濑户内寂听在《我的樋口一叶》中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被债主追逼,留下了旷古的杰作;而一叶被贫穷追逼,为了一家人的糊口而写,留下了名作。”“桃水和久佐贺义孝(都借过钱给一叶)都无缘激起一叶的肉欲,而教会一叶的,是不现身的金色雨美神,藏起黑角的黑衣的靡菲斯特(魔鬼)”,濑户老师的最后一句正是对久佐贺义孝暧昧的评价。
明治二十七年在龙泉寺区时,一叶认识了一位怪人,他就是与财政界来往的占卜师兼投机商久佐贺义孝,这部分经历是谜一样的阴暗部分,在她的作品和日记中也很少提及。一叶做生意捉襟见肘,想方设法借钱。走投无路的一叶采取了冒险的行动,拜访来历不明的天启显真术会的占卜师久佐贺义孝,一叶想做投机生意,想借一笔钱作为本金。久佐贺义孝欲借钱给一叶,从而与一叶幽会。“不知小姐是否愿意委身于小生?”他露骨地要求收一叶为妾。一叶愤慨地回绝。“我是慨叹世道衰败,想放出一点光明,怎能只为了逃避目前的苦难而出卖女子最宝贵的贞操呢。”
一叶在日记里蔑视久佐贺,话虽如此,但之后一叶又和他有过赠答。她与久佐贺义孝之间奇异的交往、艰难的借钱生活持续了一年多,而这位怪人的确在资金方面给予过不间断的援助。一叶与其周旋,往来书信亦多媚语,昔日旧友无不冷眼鄙弃。一年多之后,一叶恢复了冷静,重新找回自我,在精神上开始新的追求。